衛風買來的東西將整個山洞塞得滿滿當當。
“師父, 你看咱們洞府是不是有點小啊?”衛風湊到江顧面前,想伸手給他捏肩膀。
江顧不著痕跡地躲開他的爪子,畢竟不久之前衛風剛用這雙手抓穿他的肩膀, “洞府無須太大。”
“可是東西真的放不開了。”衛風眼巴巴地望著他, “師父你看, 我平日裡要煉丹需要煉丹房,每次都要花上許多靈石排好久的隊才能輪上;除了煉丹我還要學畫符, 但是洞中連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更彆說煉器、陣法、琴音……師父,柳獻和玄之衍他們的洞府都可大了。”
“你可以回連雲峰。”江顧不為所動。
“這可不行!”衛風見他不讓自己捏肩膀,乾脆換了一邊拽他的袖子, 放軟了聲音道:“師父, 你是我在陽華宗唯一的親人了,我待在你身邊才能安心,你要是趕我回連雲峰,我就又成孤家寡人了, 到時候誰都能來欺負我兩下, 我們隔得這麼遠我向師父求救都來不及。對我來說,這世上再沒有比清平峰更好的去處了……”
他在清平峰就像小動物忽然認了地, 死活不肯再挪窩了。
他溫聲軟語地討饒, “師父,你就可憐可憐我吧,不要趕我走。”
江顧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我何時趕你了?”
“那我們就擴建洞府吧!”衛風笑眯眯地托著腮蹲在他跟前,笑得比山上的野花還燦爛, “舒適的洞府才能更好地修煉!”
“沒必要。”江顧拽出袖子,目不斜視地掠過了他。
簡直是油鹽不進。
衛風失望地歎了口氣,鬱悶了片刻之後又顛顛地追了上去, “師父,師父求求你了,我真的很需要一個大洞府,師父!”
江顧原以為晾他兩天此事便可以作罷,但他低估了衛風的執著程度,不管是清晨練劍跑山還是白日上課碰見,又或者晚上入定修煉,他總要用那張蠢臉擺出副可憐兮兮的表情,求他擴建洞府。
這天晚上江顧正入定修煉,肩膀忽然被什麼東西輕輕砸了兩下。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周圍一派安靜,除了衛風那小山洞中明晃晃的夜明珠之外,一切如常。
看著空蕩蕩的小山洞,江顧目光一頓,緩緩抬起了頭。
隻見山洞的洞頂上趴著個似鮫非鮫似鳶非鳶的東西,他的手臂緊緊攀附在岩壁上,一人多高的翅膀耷拉著,而剛才砸到他肩膀的東西是這玩意兒垂懸下來的鮫尾,上面銀藍色的鱗片已經掉了好幾塊,露出了裡面粉白的肉,幾根尚且完好的羽毛也晃晃悠悠落在了地上。
衛風閉著眼睛還在睡,隻是他夢遊也不安穩,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聲音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大洞府,師父,我要大山洞,這裡太小根本爬不開……翅膀伸不直,尾巴也泡不了水……師父,你好狠的心!”
“…………”江顧抬起手,默默抵開了試圖往他身上貼的大鮫尾。
連著好幾天晚上,衛風睡著後都會化成神鳶鮫在洞中怨氣四溢地爬行,讓江顧不勝其擾。
衛風甚至焦慮到嘩嘩掉鱗片和羽毛。
江顧看著到處都是鱗片和羽毛的洞府,又看著蹲在面前一臉乖巧無辜的衛風,太陽穴隱隱作痛,第一次明白那些長老說養徒弟折騰人是什麼意思。
“隨你。”他鬆了口。
衛風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摟住了他,不等他將人推開,這小子自己就趕忙鬆了手,興高采烈道:“謝謝師父!”
江顧微微蹙眉。
衛風舉手發誓道:“師父,我保證不會耽誤修煉。”
江顧這才點了頭。
衛風雖然想一出是一出,但對他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行動力極強,知道江顧愛清靜,便趁著白日他去透春峰教課的時間,砸了靈石請人來修繕。
短短一日,江顧再回到清平峰,甚至已經修好了從山腳到洞府的一條盤山寬路。
江顧看著峰頂拔地而起的奢華殿宇,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師父,好不好看?”衛風也是剛上完課回來,新奇的看著新“山洞”,拉著江顧進去看,“師父,我可是請的攏雲城最有名的建築工匠,幾千個修士用靈力修建……對了師父,我還讓他們專門建了處溫泉……”
江顧看著房間中陳列的古寶和上等的法器,隱隱覺得眼熟。
“我將連雲峰的好東西全都搬來了,還從我父親的紫府中挑了一些。”衛風笑眯眯道。
其實他將全部家底都搬來了清平峰,甚至悄悄將雲海紫府的入口遷到了殿後的溫泉下,他給江顧用自然都是用最好的,那些尋常凡物和簡陋的山洞根本配不上他仙人般的師父,幾千萬極品靈石砸進去,能換他師父個笑也是好的。
可惜江顧沒笑,反應也淡淡。
衛風也不氣餒,帶著他進了最大的房間,“師父,這是您的房間,您平日裡穿得衣裳、慣用的東西都安置好了,您隻管修煉便好。”
江顧勉強滿意了一些。
不過洞府大確實有好處,起碼江顧半夜不會再被衛風掉的鱗片砸到,能安心修煉一整晚,而且衛風折騰了許多房間來畫符煉丹種靈草鍛琴音,忙起來便不會在他眼前晃悠招人煩,十分地清靜——
“師父!”窗戶外冒出來了隻腦袋。
江顧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何事?”
衛風繞到門口,從背後掏出了一遝符紙,“師父,沈長老給我們布置了課業,明天要交上一道混元鬆靜符,我上課時記下了,但……吃了顆辟穀丹就忘了。”
實際上完全不是辟穀丹的錯,而是這混元符實在太過複雜,前前後後近百處要點,他在房間中畫得頭暈眼花,連一半都完不成,而後他便果斷來找江顧了。
江顧懶得跟他廢話,“畫一遍我看看。”
衛風坐到了書桌後,心情忐忑地拿起了毛筆沾了朱砂,屏息凝神,按照白日上課裡記住的順序開始畫符。
江顧站在旁邊看著他畫,儘管看起來行筆流暢,但靈力不足,時間長了之後手腕也在微微發抖,在畫至一半的時候,衛風筆尖忽然稍有停頓,似乎有些猶豫。
“繼續。”江顧出聲道。
衛風轉頭看向他,“師父,該往哪?”
“右。”江顧道。
衛風拿著毛筆往右,下一步依舊沒能記清楚,眼看筆畫就要斷開,他心中正急,身後的江顧忽然俯身下來握住了他拿筆的那隻手。
冷冽清淡的血腥味瞬間將他包裹,衛風呼吸一窒,瞥見了那隻修長勁瘦的手掌,那隻手寬大有力,覆在他的手背上,毫不猶豫地帶著他落筆。
燭火搖曳,牆上落下了兩道親密交疊的人影,衛風緊張地僵直著後背,江顧就在他身後,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耳廓頸項,帶著細微的癢意,他卻隻敢死死盯著桌上的符紙,竭力讓自己凝神專注,卻還是會不受控製地去瞄江顧堆疊在自己腕間的寬袖。
至於那混元符究竟是怎麼畫的,他還是沒能記住。
“記住了嗎?”江顧垂眼問他。
“記、記住了。”衛風磕巴了一下,覺得這房間裡有些悶熱,鼻尖沁出了些細小的汗珠。
江顧鬆開了他的手,直起身子道:“再畫一遍我看看。”
他方才特意放緩了速度,甚至教了衛風如何引導靈力,這混元符是出了名的難畫且無用,沈庾信真是吃飽了撐得布置這種作業。
衛風不知道江顧的想法,硬著頭皮換了張符紙,在江顧冷淡的目光中,艱難地畫出了……一半。
“師、師父對不起,”衛風眼巴巴地抬起頭看向他,愧疚道:“我沒記住。”
“無妨,這混元鬆靜符一般是用做將死之人聚魂凝魄,比尋常符咒複雜上許多。”江顧見他斷了筆畫,便不再手把手教他,而是重新拿了張符紙,“你跟著我畫。”
這次畫符就容易了許多,衛風不敢再胡思亂想,聚精會神地盯著江顧手中的毛筆,一筆一劃跟著畫了下來,江顧特意放慢了速度,一道符畫了足足兩刻鐘才收了最後一筆。
衛風畫完符長舒了一口氣,從袖子裡掏出印章來蓋上,舉起來給江顧瞧,“師父,你看。”
“不錯。”江顧點了點頭。
雖然手法尚且稚嫩,但隻教了兩次就能畫出來已經非常不錯了,他當初為了學會這道符耗費了近半個月的時間,後來才知道這符並無大用,隻不過有些長老喜歡用來磨煉弟子的耐性。
衛風得到表揚十分雀躍,喜滋滋地將那畫好的符收起來,起身對江顧行禮,“今夜打擾師父休息了,弟子告退。”
“去吧。”江顧低頭去收桌上的紙筆。
忽然有枚青綠色的印章壓在了符紙上,連帶著一枚橢圓形狀的玉佩。
“師父,這是給你刻的印章和咱們清平峰的令牌。”衛風道:“記得收好啊。”
“嗯。”江顧對這些東西並不在意,拿起來就準備扔進抽屜裡。
還不等他放下,門口就傳來了衛風期待的聲音,“師父,這兩個都是我親手做的。”
江顧拿著印章和令牌抬眼看向他。
衛風扒在門框上,笑眯眯地指了指他手邊的錦盒,“放那裡面最好了師父。”
囉嗦的東西。
江顧按照他的要求把印章和玉佩都放進盒子裡,衛風才心滿意足地抱著符紙離開。
——
翌日。
透春峰。
玄之衍和衛風柳獻幾個一起蹲在煉丹爐旁邊等著出丹,衛風靠在牆上盯著自己的右手翻來覆去地看,終於有人受不了詢問出聲:“衛風,你手怎麼了?”
衛風嘿嘿笑了兩聲,“沒怎麼。”
柳獻好奇地看向玄之衍,玄之衍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其實昨天沈長老布置了個混元鬆靜符,我死活畫不出來,然後我就去找我師父幫忙了。”衛風咧嘴笑道:“然後我師父就握著我的手親自教我怎麼畫這混元符,教了好久呢。”
旁邊的柳獻和玄之衍面面相覷,玄之衍不解道:“然後?”
“然後我就走了啊。”衛風給他看自己的手,“重點是我師父手把手教的!”
“這不應該是……很正常嗎?”柳獻弱弱道:“師父也經常手把手教我畫符的。”
衛風震驚地看著他,“是嗎?”
“當然是了,畫符不僅要記筆畫還要記輕重緩急,複雜一些的要靈力指引,通常都是手把手教畫。”玄之衍道:“你之前在煉氣的院子中學的都是些基礎符咒,不用親自教,現在到了築基院,以後學符都是長老親自指點,這有何稀奇?”
“師父一靠近我就忍不住緊張發抖。”柳獻歎了口氣道:“每次師父都說我手腕僵硬,他靠那麼近我不僵硬才怪,嚇死人。”
玄之衍深有同感,“所以我學符學得最慢,我要是靈力導錯了師父能給我把手指捏斷。”
“……”衛風臉上空白一片。
“哎,想什麼呢?”玄之衍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
衛風猛地回神,抬手使勁搓了把臉,魂不守舍道:“沒什麼,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柳獻好奇道。
“沒什麼。”衛風看向煉丹爐,“快快快,要出丹了。”
玄之衍和柳獻趕忙上前察看。
他落在後面,摩挲了一下微微發燙的指尖,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忍不住又想起了江顧俯身時那股冷冽的氣息和手被他握住時溫熱的觸感,還有拿起印章時抬眼時落在他側臉的燭影。
也許隻是尋常師徒間教習,但他就是覺得江顧不一樣。
這麼耐心認真,毫無保留,連引導他的靈力都十分地緩慢溫柔,就算全天下的師父都是這樣教徒弟的,那江顧肯定也是教得最好的那一個。
衛風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唇,上前幫玄之衍和柳獻拾丹。
“哎,這個彆動,我煉的。”他眼疾手快抓起了枚丹藥,“我要給師父帶回去。”
玄之衍無奈道:“你現在真是三句話不離你師父。”
“我樂意。”衛風十分得意,“你們根本不知道我師父有多好。”
玄之衍牙疼道:“行了行了,知道江長老天上有地下無,你都散儘家財在清平峰建了那麼大的府邸,那些個峰的人眼睛都快嫉妒紅了。”
“嫉妒去吧,我又沒花他們的靈石。”衛風和他們一起往外走,“你們是不知道,我師父一開始其實根本不——”
他話沒說完,就隔著連廊聽見了幾道刺耳的聲音。
“……誰知道他和江顧什麼關係呢,江顧隻收他一個徒弟,兩人在清平峰還指不定乾什麼齷齪事。”
“就是,誰家徒弟會給師父建那麼大的府邸,衛風好色成性,估計就是看中了江顧那張臉吧。”
“估計江顧也是為了衛風的東西,不然誰會收個廢物當徒弟?”
“……嗬,築基肯定也是丹藥堆起來的嘛,沒看見衛風整天往丹藥房跑,這種兩招就原形畢露。”
一牆之隔的連廊中,衛風聽著緩緩黑下了臉。
玄之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對著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衝動。
“……不過話說回來,江顧長得確實好看,好幾次上課我看著都忍不住要……”
衛風咬緊了後槽牙,脖子上暴起了青筋,無名的怒火瞬間充斥了心臟,猛地甩開玄之衍,一腳踹斷了隔牆。
“衛風!”玄之衍倒吸了口涼氣。
隔牆後,七八個築基院的弟子正聚集在一起養劍,隔牆被踹斷的巨響讓他們瞬間警惕起來,紛紛握住了手中的劍。
看見牆外站著的人,其中一個瘦高個陰沉地笑出了聲:“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咱們衛公子。”
周圍的弟子都是築基中期準備出峰的弟子,見是衛風頓時哄笑出聲。
“還真是說誰誰到。”
“不會被聽見了吧?”
“衛師弟,消消氣,大家都是開玩笑的,你可千萬彆放在心上。”
“對啊對啊,要是被你那美人師父知道了,可彆趴到你肩膀上哭——”
這些人分明知道江顧狠辣,平日裡上課不敢有半分逾矩,見了江顧也隻會抱頭鼠竄,但對上衛風他們卻絲毫不怕,甚至故意用話來羞辱激怒,不過是仗著衛風修為低下奈何不了他們。
玄之衍怒道:“你們說話注意一點!”
“你一個死了師父的狗腿子嚷嚷什麼?”那瘦高個嗤笑道:“頭一次見上趕著給人當狗的。”
“你——”玄之衍不會吵架,氣得眼睛發紅。
衛風手腕一翻,掌心便多了柄長劍,他冷冷盯著這群人,“舌頭無用我可以幫你們割下來。”
那瘦高個還沒來及譏笑出聲,雪白的劍光便從他眼前劃過。
“啊啊啊——”
一聲慘叫過後,血色的長條滾進了土裡。
站在旁邊的弟子愣了一下才發現那是條舌頭,登時嚇得後退了一大步,“衛風!”
那瘦高個已經痛得跪在了地上打滾。
衛風的視線掃過神色驚懼的眾人,語氣陰沉道:“憑你們也配喊我師父的名字?”
——
江顧收到消息的時候正準備回清平峰,他抬眼看向來人,“你說誰?”
“你徒弟,衛風!”沈庾信臉色焦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外拽,“快些快些!他瘋了,衝進了煉丹房附近的養劍室,一連割了好幾個築基弟子的舌頭!好在有兩位長老路過攔住沒出人命,長老們正收到消息往那邊趕——哎,江長老!”
江顧速度極快,轉眼就到了養劍室。
寬敞空曠的院子裡滿地狼藉,七八個築基弟子倒在地上鬼哭狼嚎,鮮血從指縫間溢了出來,還有幾個被挑了手筋腳筋,渾身沾滿了泥草在地上嘶吼翻滾,十分地淒慘。
而罪魁禍首正死死握著劍站在院子中央背對著他,身上的弟子服早就破破爛爛,遍體鱗傷,顯然也沒討到多少好處。
衛風目光凶狠的望著面前的兩名長老,不耐煩道:“我說了是他們挑釁在先!”
“可分明是你先闖進的養劍室!又動手傷人在先!”一名長老道:“還不把劍放下!”
“你們休想再將我關進戒律堂,”衛風笑道:“不就是交靈石嗎,我再挑斷幾個腳筋,給你們靈石不用找了!”
“衛風!”另一名長老怒斥道:“你竟還不知悔改!”
“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我還想讓我改?”衛風獰笑道:“你們這些老不死的就沒點新鮮詞嗎?”
“我們冤枉你?”那長老已經快被氣瘋,“人證物證俱在誰都冤枉不了你,你還是去戒律堂認罪吧!”
“現在就把劍放下,否則彆怪我們不客氣。”另一名長老眼底閃過了不耐,手腕一動就準備出手。
衛風握緊了手中的劍準備硬碰硬,“行啊,就是我乾的,我還要一個個全把他們殺了,有本事你就來殺了我!”
“衛風。”一道冷淡的聲音忽然從他背後響起。
衛風猛地轉頭,愕然地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江顧,臉上的凶狠和猙獰瞬間消失無蹤,他被血糊住的眼睛緩緩地眨了兩下,“師父?”
“把劍放下。”江顧道。
衛風急切地辯解:“可是師父,明明是他們——”
“把劍放下。”江顧聲音冷了下來。
衛風站在血泊中怔怔地望著他,臉上滿是震驚和委屈,但片刻過後,還是紅著眼睛鬆了手。
長劍哐啷一聲,重重砸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