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遙淩在一眾簇擁下來到飯堂。
兩輩子,她第一次在太學的飯堂裡走出轟轟烈烈的架勢。
此時正是飯點,周圍有不少學子捧著碗,圍觀著沈遙淩像是惡霸一樣帶著一堆人走進。
“咳。”面對眾人目光,沈遙淩多少有些害臊,“兩個人去打飯就夠了。”
紮著堆過去,彆人還以為是搶飯。
李達生得最為高大,聽了這話就“吼”的一聲,大步走去了前面。
他跟夥夫說話的聲音也很洪亮,傳過來聽得清清楚楚。
夥夫招呼道:“小哥,又來啦。”
李達有些靦腆:“嗯。”
“今天這是第四頓了吧?這麼快又能吃了?”
“一天五頓不在話下。”李達搖搖頭示意不必擔心,眼睛都亮了些,“一天十頓恰是最好。”
沈遙淩:“……”
她有些震驚,又有些了然。
難怪李達他們聽見她請吃飯會那麼高興。
就照這個吃法,家裡給多少月例也能吃窮。
沒過多久,李達和王傑一人端了一個托盤走了過來。
太學給學生們準備的食宿很精致,每人的份用一個餐盒裝著,一個托盤能放下六個餐盒。
他們十二個人,剛好。
除了在家裡,沈遙淩還從來沒有這樣和許多人圍在一起吃飯的經曆,感覺頗有些新鮮。
連飯菜都似乎香了不少。
吃到一半,李萼有些猶豫地開口。
小聲地問她:“沈姑娘……你真的,不會再回醫塾了吧?”
這話一出,其餘正專心致誌扒飯的人也立刻放下了筷子,一雙雙單純無辜的眼睛濕漉漉地盯著沈遙淩,仿佛很緊張她的回答。
沈遙淩失笑。
“當然不會了。”
“那就好!”旁邊的圓臉女生害羞地笑笑,“我們學塾還從來沒有過這麼好看的姑娘,你要是又走了的話,我們,會很舍不得的。”
另一人接話,“還倍兒聰明!”
“還有錢。”
“還請吃飯!”
沈遙淩聽得一愣一愣的。
在他們口中,她好像到處都是優點。
可是在醫塾時,同樣也是同窗和師長的嘴裡,沈遙淩就仿佛哪兒哪兒都做得不對。
看著身旁一圈熱情洋溢的笑臉,沈遙淩也忍不住笑了笑。
心中隱隱有了個念頭。
也許,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同窗。
她以前之所以會主動關照賀武賀金,除了路見不平,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
整個醫塾都在醫藥世家的控製之下,雖然名義上是太學的一個學塾,但實際上太學根本就管不了它。
自然而然,醫塾之中所有的獎懲、規則,都是由其背後的世家決定的。
排外的現象非常嚴重。
就好比沈遙淩,她的父親是戶部侍郎,母親來自江南最富有的礦商氏族,家境絕對算得上優渥,本來絕不至於被欺負,但在醫藥世家眼中隻要是拉攏不了的人便不值一提,甚至,還有可能造成威脅。
沈遙淩便天然成了被排外的對象之一。
這幾乎成了潛在的定律,身在其中的人都很清楚,但誰也改變不了它。
畢竟,大偃的醫藥業自巫醫發展而來,自稱借了神佛之力。
而在大偃的史書中,有許多起神醫於命懸一線的垂危之際救下皇帝的傳說。
巧的是,那些被“起死回生”的帝王,後來無一不成了明君。
因此,大偃有了“醫者福佑”之說,不少人相信擅醫者是神仙在凡世的化身。
醫者的地位在大偃自古以來都非常高,幾乎是一直跟皇權綁定在一起的。
甚至在最鼎盛之時,還有三位神醫被接連任命為國師,名義上與皇帝同權,在長達百年的時光裡與皇族共享大偃江山。
現在雖然沒有了國師的職位,但醫藥世家的影響力綿延至今不可小覷。
幾十年前大偃曾爆發過一場惡疾,在史書的記載中,當時慘狀極為可怖,河中隨處可見病得枯槁的浮屍。
在死亡的恐懼下,百姓們比起天子,更常求拜的是神醫的雕像,祈求著神醫能路過自家門前妙手回春。
但最終當時醫師的力量不足以救下所有人,隻能等著感染疫病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那場惡疾慢慢地自行消散。
經此一事,當今陛下或許是覺得經過正式培訓的行醫者數量太少,面對天災有些無能為力,也或許是意識到了不能再繼續神化醫師這個身份,否則會對皇權造成威脅,於是施行了一係列舉措,最終將醫塾並到了太學之下,廣開學府大門,意圖打破世家壟斷,培養出更多學識豐富的醫師。
這無疑是打壓了醫藥世家的地位,自然會激起不滿。
這幾十年來,醫藥世家明裡暗裡與皇廷作對,朝廷則連番選擇忍讓。
畢竟往前的幾百年,醫藥世家一直與各大貴族打斷骨頭連著筋,也不是一夕之間能夠改變的。
但當時年少的沈遙淩並不在乎這個。
她是個局外人,不與任何一方有牽扯,自然是看什麼不爽就說什麼。
她口無遮攔得罪了許多人,又從不跟誰低頭抱團,致使被排擠得更嚴重,於是沈遙淩也就對醫塾不滿得更厲害。
沈遙淩認為壟斷之下的醫塾腐朽不堪,她既然已經入了醫塾的門,就可以憑借自己的本事從內部開始革新。
便想著拉攏同樣被排擠的賀武賀金,幫助他們甩脫世家子弟的控製,想著跟他們結成同盟,成為獨立於世家之外的力量。
賀武賀金在京城是嶄新的面孔,才華橫溢又飽受世家子弟欺淩,理應是沈遙淩同盟人選的最優選。
沈遙淩在他們身上是花了心思的,他們每每見到沈遙淩也總是忘不了說感謝她的話,一副無以為報的樣子,言語中也十分附和她的理念。
結果上輩子,沈遙淩最終發現,這兩兄弟才是叛變最快的人。
現在再看見這兩人,沈遙淩自然沒有好臉色。
敵人固然可恨,叛徒卻讓人作嘔。
沈遙淩看一眼周圍埋頭乾飯,像小狗一樣單純的同窗。
像洗了遍眼睛似的,笑容滿意地加深。
寧府。
石磚鋪就的庭院寬闊延展,所見之處除了梁柱台階,極少看見仆婢的身影,若不是此處極為乾淨整潔,簡直像是無人居住。
寧澹走進,沿著直線進了內院。
一位須發已近花白的管事站在門邊,見主子進來便慢慢轉身,笑臉相迎。
“公子,今日的訓練可還滿意?”管事熟練地問著這句問過了千百遍的話。
寧澹微點頭,冷淡地“嗯”了一聲。
管事笑容加深,“那,今日在太學裡可還順心?”
寧澹頓了頓,面上透出些猶豫、懷疑和茫然交雜在一起的神色。
但也隻短短的一瞬,他沒回答這個問題,抬腿跨過了門檻。
管事若有所思,停頓了少許,跟上去提醒道:“醫塾來的夫子在清軒閣等您。”
話音落,寧澹腳步又一轉,徑直去了清軒閣。
裡面果然有人捧了一個記事簿在等,見寧澹進來,便急忙跟寧澹請安,接著一一仔細說著流程。
這套事體是做慣了的,每次醫塾要出巡時,都要過來提前同寧公子稟報,商量飛火軍的行程。
寧公子不愛聽廢話,因此在稟報時,格外小心翼翼。
隻是寧公子今日聽著,似乎有些出神。
聽完後,寧澹那簿子一眼都沒看,便將內容全記了下來。
垂眸將桌上一盒飛鏢擺齊整,邊說道:“我無需馬車。將我那輛給沈遙淩,她不愛與其他人同坐。”
那位夫子聽了就是一愣。
寧澹沒等到回音,側目瞥他。
夫子連忙道:“沈姑娘已經不在醫塾了。因此這次出巡,應當也不會去的。”
寧澹聞言微微蹙眉,冷嗤道:“不可能。你搞錯了。”
夫子有些慌:“應、應當沒弄錯。沈家三小姐,沈遙淩,前些日子已經自請離院,現在去彆的學塾念書了。”
一邊說著,一邊翻開手中的簿子讓寧澹看這次出巡的人員名單,以佐證自己的說法。
其中確實沒有沈遙淩的名字。
寧澹的眉心緩緩地蹙得很深。
手中的動作頓了好一會兒。
過了半晌,夫子已冷汗涔涔。
寧澹才出聲道:“你去吧。”
夫子喏然,迅速點點頭離開,踏出門口時擦了把冷汗。
雖然莫名,但他仿佛覺得,若是再走慢一步,那盒飛鏢恐怕要落到自己面上。
日光被樹木遮蔽,屋內徒留陰影,一片沁涼。
寧澹坐在陰影之中沉默許久,面上的沉熟穩重仿佛被水洗去,留下一層沉鬱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