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澹垂落在右側的指節蜷了蜷。
他昨夜確實整夜未曾闔眼,但區區這點辛苦還不至於叫他產生幻覺。
那小販為何耍弄他?
寧澹偏頭看向小販,眸色冰寒。
渾身血腥氣被雨水衝刷了一夜仍有殘留,絲絲縈繞在身周,好似地獄修羅。
小販被嚇得一個冷顫,警覺地夾起糖人棍一溜煙地跑了。
膽小如鼠,怎會有膽子說謊。
寧澹冷眸看著,額角的疼痛愈發尖銳。
眼前又閃過些許畫面,這回比之前來得更要真切。
旋蕩的河水,濕透的紙船,紙船上載著蔫兒噠噠的花燈,他的手將花燈撿起來。
把花瓣一點點拆開,花心裡疊著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寫——
寧澹蠢極,再也不理他了!
“……”
尚不及多想,寧澹抬步順著河流一路往下。
走到河流曲折處,有一口小小的湖泊盛著昨夜豐沛的雨水,亦停駐了許多盞花燈。
目光順著一盞盞花燈逡巡而去,卻始終沒有看見他要找的那盞。
寧澹擰眉,回到鵲仙樓最首處,再一盞盞尋過來。
如此來回三四遍,終究一無所獲。
寧澹立在原處,眸底難得地染上些許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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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急雨驟的夜裡關緊門窗,反而比平時更加好眠。
沈遙淩第二日起得遲了些,去堪輿館時,學舍前已熙熙攘攘地圍滿了人。
一夜之間,堪輿館的學舍前坪被整平翻修,入門處一左一右分彆放了一座渾天儀和地動儀,頓時顯得氣宇恢弘。
兩台嶄新的儀器立在刻有五六隻活潑小獅的青石之上,任人賞玩。
堪輿館的學子層層疊疊地圍著看,新奇不已,恨不能整個人都撲上去。
畢竟,這兩樣東西原先都隻有大學士見過!如今竟擺在他們門口,人人都可摸得。
沈遙淩到學塾門口時還沒太睡醒,被搖晃了幾下才從若青膝頭爬起來下馬車。
剛走了兩步,就被衝上來的人群團團圍住。
郭典學把眾人撥開,硬擠進來,對沈遙淩激動道:“沈三小姐,謝謝你的資助,堪輿館有史以來還是第一次這般輝煌。”
沈遙淩瞌睡醒了醒。
她覺得有點誇張。沒想到隻是請人翻修了一下前坪,學塾裡的人反應就這麼熱烈。
她頓了頓,慢慢說:“時間不夠,暫時隻能修修前院。我已征得母親同意,等放長假時,再請工人將學舍翻新一遍。”
至少不能再讓門板掉下來。
郭典學心潮澎湃,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沈三小姐,實在是太感謝你……”
此時一聲怒吼從人群中傳出,打斷了郭典學的話。
“還叫什麼三小姐,太生分!”一個高高壯壯的少年握拳,怒目圓瞪,一字一頓地喊出來,中氣十足,“從今天開始,叫遙姐!”
眾人聞言立即振臂高呼,熱烈響應。
沈遙淩:“……”
學生們鬨得震天,郭典學終究怕他們搞出事來,將人哄散了,各自回到學舍裡去準備上課。
沈遙淩穿行而過,一路上一聲聲招呼全是喜氣洋洋的。
“遙姐。”
“遙姐好!”
“遙姐坐這。”
沈遙淩面無表情,看似愛答不理,其實也有點面皮發熱。
不過話又說回來。
若是算上上一輩子的年紀。
這聲姐,她確實當得。
又到晌午,李萼躍躍欲試地站起朝沈遙淩走過來,似乎是想再和她講話。
李萼的心思太好看穿,但沈遙淩也沒急著拆穿。
這回她沒有彆的事,便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懷著幾分趣味,等李萼走近。
結果被突然冒出來的不速之客打斷。
一群穿著月白衣裳的學子徑直闖入,視旁人如無物,目光尋了一圈看見沈遙淩,便衝她喊起來。
“沈遙淩,你在這裡做什麼!”
沈遙淩蹙了蹙眉,揉了揉耳朵。
月白長衫,是醫塾的製服。
這群來找麻煩的人是什麼身份,顯而易見。
太學院幾乎是專供貴族上學,而醫塾在太學院中又是貴族中的貴族。
大多數人平日裡見了醫塾裡的學子,都恨不得躲著走。
此時不明就裡,便一時沒有出聲,緊張地朝這邊看。
醫塾的學子向來心高氣傲,從不把彆的學塾放在眼裡,就算被人圍觀也隻當他們都是些木頭凳子,毫不在乎。
見沈遙淩不說話,為首的鄭熙哼了一聲,踢翻擋在中間的一條長椅,道:“這裡又舊又破,你為什麼待在這裡?你到底什麼時候回醫塾。”
堪輿館的其餘學子臉色不太好看,沈遙淩撣了撣自己的衣袖,眼風都沒往鄭熙那邊掃一下,略不耐煩地道。
“鄭熙,你要是長了眼睛,就能看到我穿的製服與你們的已經不同,哪裡來的‘回’醫塾?”
她都已經跟醫塾撇清關係了,鄭熙難道是架沒吵夠,竟然還追上門來叫囂。
鄭熙面上乍青乍白,說:“你怎麼回事,這回氣性怎麼這麼大?印南山上捉弄你的那幾個人已經挨了罰,你還想怎麼樣?”
沈遙淩聽得一頭霧水,根本不打算回答他這個問題。
那幾個拿她開玩笑做賭注的學子違反學規、欺人在先,受罰是理所應當的,與她有什麼關係?什麼叫她想怎麼樣。
她根本想都懶得想。
“難道,真是因為寧澹?”鄭熙咬著牙。
沈遙淩始終沒搭理。
李萼同她站得近,也被圍在中心。
陌生人很多,又吵吵嚷嚷的,李萼就又低下頭,有些忍不住地發顫。
沈遙淩餘光瞥見,扭頭問鄭熙。
“你能滾開不?”
她聲線平緩帶著些許冷倦,鄭熙瞬間臉色極差,好似烏雲壓城。
他沒滾開,反而攔在門口不讓任何人出入,道:“沈遙淩,你現在回醫塾,我替你去跟典學求情,肯定很快就能轉回去,不用再留在這裡。”
沈遙淩不明白,都是天子特設的學塾,又都在太學院內,為何在這些人眼裡就有這麼分明的三六九等?
所有人都覺得堪輿館不好,仿佛她選了堪輿館就是不可理喻,離開醫塾更是吃了多大的虧一樣。
既然他們都覺得待在那個醫塾是福氣,那自己享福去不就行了?
非要拖著彆人乾嘛。
沈遙淩脾氣本就不好,上一世到了三十多歲時看似變得沉穩了些,其實也隻是因為年紀長了,性子更懶,不愛與人爭執。
但是現在她在自己年輕的身體裡,該發的火絕不會憋著。
她抬眸正視了鄭熙一回。
“彆在這兒發瘋。你們現在都捧著醫塾,但誰知道堪輿館日後會不會比醫塾更風光。”
鄭熙嗤笑了一聲,好像看傻子一樣地看著沈遙淩。
“沈遙淩,你還是那麼愛做夢。”
說著,他想到什麼頓了頓,臉色不佳地從後面扯了幾個人塞到面前,低聲吩咐,“你們勸勸她。”
沈遙淩看著被推到她面前來的、臉上掛著笑的兩個人,眸色更冷。
這對雙胞兄弟她很熟悉,在醫塾時,她不怎麼愛跟彆人來往,唯獨跟這賀武賀金兩兄弟話多些。
賀武賀金出身寒門,祖上勤勤懇懇賣豆腐攢了點積蓄,給他們父親捐了個小官,才有了讓賀武賀金考學的機會。
他們倆天資好又爭氣,雙雙考進前十,選入了太學院醫塾。
可這裡遍地都是達官顯貴之子,賀氏兩兄弟雖擠破頭鑽了進來,卻始終無法融入,許多人面上雖不說什麼,背地裡卻嫌他們出身貧微,甚至捏造些傳言說他們身上有熏人的豆腥氣。
有幾次見賀武賀金被欺負得過分,沈遙淩便出手幫了幫他們,一來二去,也算是熟識。
至少,看著是比跟醫塾裡其他人要關係和諧些。
鄭熙叫這兩人來跟沈遙淩講和,也是因著這層。
他以為沈遙淩就算是生氣,多少還是會考慮下賀武賀金的面子。
賀武賀金面相靦腆,正要開口。
卻還沒說出一個字,沈遙淩已經背轉過身。
沈遙淩問李萼:“飯堂去不去?”
李萼雖然膽小,卻反應飛快,立即點了頭。
沈遙淩便走在前面,看也沒看賀武賀金,伸手把鄭熙推開一個身位,錯身而過。
李萼連忙跟上。
堪輿館的其他學子見狀,也呼啦跟在後面,將堵在門口的醫塾學子撞開。
鄭熙被推得一個踉蹌,不知為何遲疑了下。
愣怔地目送沈遙淩的背影,接著回頭古怪地看了眼賀武賀金。
心下覺得奇怪。
沈遙淩對他冷言冷語,但至少算是說了幾句話。
賀武賀金同她不是關係最好麼,怎麼突然一句話也說不上?
短暫出了會兒神,反應過來後,鄭熙瞪了旁邊的人一眼。
幾個醫塾學子又衝上去擋在沈遙淩面前,開口道。
“沈遙淩,你……”
沈遙淩深吸氣,揉了揉耳朵。
“好吵。”
她話音一落,跟在她身後的一群堪輿館學子便不再忍了。
拳頭捏得沙包大,帶著風地險些揮到人家臉上,威嚇道:“聽不見?遙姐說你們吵,還不讓開!”
沈遙淩微微勾了勾唇。
嘿嘿,遙姐。
聽著確實很不錯。
攔路的人受驚地退了一步,沈遙淩沒再搭理,帶著一群同窗浩浩蕩蕩地走出去,氣勢洶洶。
走出院門,人高馬大的少年才小聲問。
“遙姐我們去哪?”
“去飯堂。我請。”
“好耶!!”
整齊的吼聲似能穿透雲層,傳到稍遠處,驚動了赤野湖上停著的一隻綠翅鴨,啪嗒啪嗒拍著翅膀飛走。
湖邊,凝神靜息打坐的寧澹睜開雙眼。
但其實根本用不著看,他很確定,林中除了他自己,並無他人。
往日此處也不至於這般安靜,總有個人會忍不住,嘰嘰喳喳地說話。
從印南山回來後,沈遙淩就沒再來過赤野林。
為何?
目光轉動,寧澹看向某棵水杉下的平地。
空空如也。
為何像是,再也不會有人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