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聲栽了次幽潭,確定此處並非喪心病狂的崇玨所鼓搗出來的幻境,心滿意足地回落梧齋了。他惦記著應見畫所說的需要金丹期才能操控一根骨鏈,大半夜不睡覺將元潛和烏百裡叫到自己齋舍閒侃。</p>
元潛瞧著混不吝,但每日早睡早起,才戌時就已開始打哈欠了。"金丹期?少君,我是妖族啊,和你們人類修士不同,問我也沒用啊。"</p>
夙寒聲隻好期盼地看向烏百裡。烏百裡喝了口茶,淡淡道: “天賦吧。”</p>
“難道就沒有什麼……能讓我一飛衝天的?”夙寒聲手腳並用地比劃, “靈丹靈藥什麼的,最好沒有後症,還能提升我天賦的。"</p>
烏百裡像是記起什麼: “啊。”</p>
夙寒聲期待: “有嗎?”</p>
“重新投胎吧。”烏百裡幽幽道,"這樣速度會比較快。"夙寒聲: "……"</p>
夙寒聲已逐漸習慣烏百裡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但有時還是會被此人的毒舌給懟一跟頭,他默默記下這幾句話,等著之後罵彆人。</p>
元潛哈欠連連,含糊道: “少君怎麼突然如此迫切結丹?就算是大世家的弟子,也是得做足準備才能結出金丹,要不你回去問問應煦宗的尊長?"</p>
夙寒聲想了想,也是。結丹有關往後道途,他不能急於求成將自己的將來葬送。</p>
將元潛和烏百裡兩人送走,夙寒聲洗漱一番,看著水中倒影的那張臉,突然微微愣了愣。將來?他什麼時候開始思考將來了?</p>
臉上水珠簌簌往下落,夙寒聲迷茫看著遍布漣漪的倒影,半晌才回神。他被這兩個字被嚇住了。</p>
夙寒聲一直以為自己的“將來”隻有通往黃泉地獄這一條路,如今突然猝不及防延伸出另外一條通往不知何處的去路。</p>
路途漆黑滿是霧障,他並不期盼,隻覺得惶恐不安。</p>
夙寒聲狠狠打了個哆嗦,匆匆擦了臉就往內室跑。算了,還是先睡一覺再說。</p>
指不定現在想要“將來”的自己隻是深更半夜的突發奇想罷了,明日一早醒來肯定就消了念頭,繼續高高興興等死。</p>
內室亮著一盞小燈,夙寒聲穿著單薄褻衣撩開床幔正要鑽進去,手卻碰到一個溫暖的東西,嚇得他當即尖叫一聲,幽魂差點從</p>
口中吐出來。</p>
"啊……救、救救。"</p>
伴生樹猛地竄來,將差點跌到床下的夙寒聲接住。幾根枝蔓分左右將層層疊疊的床幔撩開,小燈燭火傾灑進來,照出裡面一個背對他躺著的人影。</p>
夙寒聲本就不經嚇,臉色煞白如紙,瞳孔劇烈顫抖著大半天都回不過神來。伴生樹趕緊給他摸頭拍背順氣。</p>
夙寒聲癱坐在床沿,呼吸緩過來後,才隱約發現躺他床上的人有些熟悉。素白袈裟,披散而下的墨發,以及充斥狹窄床榻的菩提花香。是崇玨。</p>
夙寒聲有氣無力地伸著發軟的腿蹬了崇玨一腳,奄奄一息道: “你來我這兒做什麼,想嚇死我擺脫骨鏈操控啊?”</p>
崇玨沒回應。</p>
夙寒聲不想搭理這人,朝伴生樹一揚下巴: “把他給我丟出去。”伴生樹應了下,伸長了枝蔓去抬崇玨。</p>
突然,崇玨一翻身,準確無誤地扣住夙寒聲在一旁的手腕,俊美無儔的五官顯露在燭火中。一股淡淡的酒香隨著菩提花香彌漫四周。</p>
夙寒聲愣了下,手指一點隨手揮了揮,示意伴生樹下去,疑惑地屈膝跪著上前嗅了嗅。真是酒香。</p>
夙寒聲輕輕晃了晃他: “崇玨?崇玨。”</p>
崇玨眉頭輕皺,好一會才睜開濃密羽睫,露出一雙清淩淩的墨青眼睛,瞳仁上好像蒙上了一層薄薄霧氣,連視線都變得影影綽綽,半晌才認出人來。</p>
"蕭蕭?"</p>
夙寒聲沒好氣地瞪他: “你還能認出我啊?大半夜你來我這兒撒什麼潑呢,我可把話撂前頭,你若是再打著那亂七八糟的主意,我大師兄可不是個脾氣好的,定能……"</p>
崇玨醉酒醉得頭痛欲裂,耳畔喻鳴陣陣,聽得夙寒聲嘚啵嘚啵一堆有的沒的,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蹙眉低聲道: “噤聲。”</p>
言出行隨。</p>
大乘期的修為夙寒聲哪裡能抵擋得了,當即喉嚨啞住了,嘴巴張張合合卻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p>
夙寒聲眼眸都瞪圓了,怒氣衝衝地無聲罵他。</p>
崇玨揉著眉心坐起身體,潛意識覺得自己似乎哪裡不太對,想要調動靈力在經脈中轉一圈,但兩天之內骨鏈發作兩回,內府處靈力乍一催動便感覺九九骨鏈</p>
又有出現的苗頭。</p>
不過腰腹處痛徹骨髓的疼痛卻是讓崇玨微微清醒了些。</p>
他緩了半晌睜眼看去,就見夙寒聲正在齜牙咧嘴地衝他無聲咆哮。崇玨: "……"</p>
這場景還怪驚悚的,崇玨頭更痛了,掐訣解了夙寒聲的噤聲。</p>
夙寒聲剛在怒罵: “………知道我手裡有你把柄,你還老著臉皮湊上前來,怎,是前世沒睡夠我,還想著大半夜繼續和我廝混交.合啊?我告訴你,門都沒有!"</p>
崇玨: "?</p>
崇玨頭重腳輕,聽著這些汙七八糟的虎狼之詞,眉頭狠狠皺起,沉著臉打斷他的話。"放肆。"</p>
夙寒聲這才意識到自己能說話了,瞧見他竟然還擺著架子學叔父,怒氣更甚:“我放你個頭的肆!明明是你有錯在先,還敢……"</p>
崇玨又把他聲音給封了。</p>
好聒噪,頭更疼了。</p>
夙寒聲氣死了,掙紮著撲上來要打他。</p>
崇玨一時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墨青眼瞳冷冷抬起,帶著不怒自威的威嚴和旁人學都學不來的禪意佛性。</p>
——赫然是須彌山師尊的清冷模樣。"夙寒聲,你又在胡言亂語些什麼?"</p>
夙寒聲一愣,當即被氣樂了。</p>
崇玨的善念應該是在上回骨鏈發作後便回去閉關,惡念才趁機掌控這具軀殼,那兩日夙寒聲總覺得哪裡不對,後來才想到那狗東西竟然是在故意偽裝成善念。</p>
要不是當時夙寒聲從未設想過善念惡念,早就一眼看出此人拙劣蹩腳的偽裝了。現在見接近不了自己,竟然又想把善念的皮披上來騙他嗎?</p>
“嗬。”夙寒聲冷冷心想, “學得不倫不類,一丁點都不像,再上當我就是傻子。”</p>
崇玨腳下發飄,努力想要擺脫腦海中的渾渾噩噩,就在閉眸養神時,突然感覺剛安分沒一會的少年悄摸摸靠了過來。</p>
崇玨無奈地道: "蕭蕭,彆胡鬨。"</p>
話音剛落,就感覺夙寒聲以一個極其古怪的姿勢撲了過來,雙膝分開坐至崇玨腰上,像是隻伸展的貓般將兩隻手臂勾住他的脖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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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玨面無表情地睜開眼睛,打算瞧瞧他又在搞什麼幺蛾子。</p>
可視線紛亂不堪,燈影幢幢下,容貌聯麗的少年傾身而來,熟練又自然地用唇堵住崇玨冰涼的還帶著微弱酒香的雙唇。</p>
崇玨的瞳孔悄無聲息擴散開來。</p>
感覺到身下之人渾身都僵住了,連手都無意識掐在自己側腰上,夙寒聲得意極了,還故意撬開那人緊閉的唇,將舌尖探了進去。</p>
還裝呢,隻親一下就能讓此人原形畢露。</p>
夙寒聲前世被教了些亂七八糟的,雖然親吻不多但起碼比千年老樹須彌山世尊要有經驗得多。他勾著崇玨的脖頸沉浸在心滿意足中,心中剛冒起點疑惑“他往後縮什麼,不該像之前那樣反客為主嗎”,就感覺身下的人重重喘息一聲,扶在他側腰的手驟然用力,幾乎是掐著將人往後推出去。</p>
夙寒聲踉蹌著跌在淩亂床榻間,嘴唇殷紅,疑惑看去。等瞧見崇玨的神情,他心中陡然一個咯噔,不好的預感鋪天蓋地襲來。</p>
崇玨似乎被那個長長的吻驚得不會呼吸了,喘息時快時慢,半晌才終於調整好頻率,他五指發抖著抵在唇邊,墨青眼眸驚愕又帶著震怒,像是被人輕薄了般不可置信。</p>
"夙寒聲………你!"</p>
夙寒聲: "……"</p>
夙寒聲見到這副場景,哪裡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p>
他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動作乾脆利落猛地屈膝正跪,一頭磕在床榻上,保持一個請罪的姿勢,渾身發抖著不敢亂動了。</p>
完、完了。</p>
完了完了。</p>
死了算了。</p>
原來惡念說的話是真的,善念的確要醒了。</p>
夙寒聲回想起叔父的嚴厲,嚇得腿肚子都在發軟,額頭在床榻上撞了兩下,恨不得以死謝罪。</p>
崇玨對這個吻又驚又怒,正要發怒卻見夙寒聲如此迅速地跪下請罪,要質問嗬斥的話被強行堵了回去。</p>
醉酒後的腦子本就暈暈乎乎,等再積攢著怒氣要斥責時,卻早已忘了要說什麼,隻能微微喘息著將自己氣得夠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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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玨頭痛欲裂,醉酒加上被氣得發懵,踉蹌著下了榻,似乎想走。</p>
夙寒聲察覺到動靜,悄無聲息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想看人走了沒。一抬頭,直直撞上在床榻邊係衣帶的崇玨冰冷陰沉的眼眸中。</p>
夙寒聲嚇了一跳,趕緊又將腦袋埋下去了。</p>
崇玨將三根衣帶全都係歪了,往常一絲不苟的衣裳淩亂不堪,活像是和人偷情被抓奸似的。</p>
他冷冷看著夙寒聲,斥道: “我讓你不乖,是這個不乖法兒嗎?”</p>
夙寒聲不能說話,隻能把腦袋搖得像是撥浪鼓,腦漿子都給搖勻了。不不不!</p>
“膽大妄為,胡言亂語,行為不端。”崇玨居高臨下看著他,語氣罕見地冷厲, "你前段時日乖順,我本想給你些獎勵,現在想來倒是不必了。"</p>
夙寒聲愣了下,怯生生地抬起頭。獎勵?</p>
崇玨眼神冰冷,掐訣解了他的噤聲: "還想要?"</p>
夙寒聲一時不知該不該點頭,隻能點一半搖一半,訥訥道: “蕭蕭不知道。”</p>
崇玨似乎被他這句話激起夙寒聲年幼時的記憶,沉默看著那張已經張開的五官半晌,微微閉眸,似乎無聲歎了口氣。</p>
算了。</p>
不知是醉意還在,還是其他,崇玨竟然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冷淡道: “可以——但你務必答應我,日後不可再這般舉止不端。"</p>
夙寒聲愣了下。要是換了尋常的叔父,早就罵他打他或者拽著他抄佛經了,怎麼醉酒後如此好說話?</p>
夙寒聲趕緊抓緊機會順坡下驢,省得挨打,鄭重其事地發誓: “蕭蕭發誓,日後必定約束自己,不敢再對尊長有絲毫不敬。"</p>
崇玨臉上怒意似乎消了下去。</p>
夙寒聲越想越覺得現在高抬貴手的崇玨奇怪得很,又擔心他酒醒後記起這事兒又得找自己算賬,隻好趁此機會,先把“獎勵”要來再說。</p>
省得挨了打,獎勵也丟了。</p>
夙寒聲小聲地試探: "那叔父要給我的獎勵……是什麼呀?"</p>
佛珠?法器?還是靈石礦?他最缺這個,給這個做獎勵最好了。</p>
崇玨看他,將手中儲物戒拿</p>
出。</p>
*大★</p>
日上三竿。</p>
聞道學宮上午第二節課的鐘聲悠悠蕩蕩響徹偌大山間,佛堂齋舍才終於有了動靜。</p>
崇玨一夜宿醉,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從榻上起身。他還穿著昨日的素袍袈裟,因躺了一夜的姿勢而皺巴巴的,罕見沒了須彌山世尊的端莊。</p>
崇玨的善念中從未有醉酒的經曆,閉眸養神半晌才終於緩過來。骨鏈已消了,靈力也逐漸恢複,就是身體似乎因骨鏈又開始變得年輕起來。</p>
崇玨臉色蒼白,下了榻洗漱一番,估摸著時辰抬步朝佛堂走。閉關幾日,靈力不該充沛才對嗎,怎麼身軀莫名沉重?還有衣襟上為何會有微弱的酒香?記憶也混亂得很,像是淩亂的毛線球,理不清思緒。</p>
崇玨穿過長長連廊,正拾階而上時,腦海中突然蹦出一閃而逝的畫面。</p>
「鄒持為難地扶著他,道: “世尊,時辰不早了,還是先去休息吧。”“不。”崇玨聽到自己說, "落梧齋是這個方向嗎?"鄒持趕緊搖頭,慌忙阻止他: "不不不,當然不是!"崇玨不管,直接身形如霧地消失。」</p>
崇玨: "?"</p>
那是他自己的記憶?</p>
崇玨徹底清醒,微微蹙著眉嗅了嗅身上的氣息。果然是酒香。</p>
崇玨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撐著額頭用力回想,無意中蹭到嘴唇,一股微弱的疼痛傳來。他臨著水鏡照了照,發現薄唇上似乎被人咬出個小口子來。</p>
接著,昨日被按在榻上親吻的記憶,鋪天蓋地地衝著高嶺之花不可褻瀆的世尊腦海中襲來,直接將人震得僵在原地。</p>
夙寒聲從之前的事中都沒有學到半點教訓嗎,竟然變本加厲了?!</p>
崇玨神色陰沉,心中已有猜想。</p>
因鄒持的插手,惡念已從無間獄重回人間,勢必會回來想要融合進本體,否則‘他'必死無疑。看來他閉關這兩日,是惡念掌控了這具軀殼。</p>
自從善惡念分離後,崇玨始終有無間獄零零碎碎的記憶,知曉惡念在無間獄是如何如魚得水屠戮眾生來為自己塑造出全是三毒五欲的軀殼的。</p>
他並不讚同惡念的濫殺成性,但也知曉兩人一個人間一個煉獄,哪怕他想阻止也無法進入無間獄。</p>
這般相安無事多年,可惡念重回人間第一件事.…就是帶壞夙寒聲!</p>
崇玨全然無法忍受。</p>
他沉著臉走到佛堂內室放置衣物的儲物衣櫃中,想拿一件嶄新衣物沐浴更衣後就去尋夙寒聲,好好掰正他的惡習。</p>
可一打開櫃子,裡面卻是空空如也。</p>
崇玨微微愣了。</p>
他向來愛潔,衣櫃中常年備著上百套素色衣袍,須彌山的小沙彌更是會定時幫他更換。如今櫃中卻是一件都不剩,隻有一塊玉佩穗子懸掛在那微微搖晃。</p>
穗子東搖西晃,好似昨夜的燈影幢幢。崇玨呆愣半晌,手中捏著的佛珠突然用力一捏。</p>
「燈火搖曳,昨夜落梧齋中,夙寒聲眼巴巴地伸著手,想等著叔父的獎賞。</p>
崇玨長身玉立,面容在溫暖燭火映襯下像是玉雕般,姿態雍容端靜地抬起手中的儲物戒。夙寒聲還以為是靈石礦,眼眸都開始發光。</p>
倏地,儲物戒的禁製打開。</p>
一團雪白猛然從中湧出來,轟轟幾聲悶響,直接將床榻上的夙寒聲給埋住了。那儼然是無數套雪白的素袍袈裟。</p>
夙寒聲都被埋懵了,手腳並用從衣衫堆裡扒拉出一條縫,露出個腦袋來,茫然道: “叔父?”靈石礦呢?</p>
崇玨站在燈下冷淡看他,渾身世尊獨有的端靜從容,眉眼清冷宛如在佛堂參禪。“你之前不是喜歡這素袍袈裟嗎,給你幾套穿,日後不必再去偷了。”</p>
夙寒聲: "???"」</p>
聞道學宮上午第三節上課的鐘聲幽幽響起。</p>
佛堂中的崇玨捏著最後一串佛珠,粉碎的青玉碎屑簌簌往下掉,宛如冬日飄雪。……他沉默半晌,抬起微微發抖的手撐住了額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