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1 / 1)

進宮城後,馬車走了不遠就停下,換成步輦。商挽琴看一眼那幾個低眉順目的宮人,說:“我不愛坐步輦,不方便拔刀。”

宮人們愣了愣。女官也愣了愣,但沒有糾纏,點點頭道:“那我為商姑娘引路。”

她略行一禮,就在前方走起來。她走得很快,步伐穩重,每一步的距離都完全相同;與此同時,她耳邊垂下的耳環紋絲不動,仿佛靜止。

商挽琴跟隨其後,微微一笑,道:“姑姑好功夫。”

女官背影不停,聲音平淡道:“商姑娘亦然。太女殿下相識的是這般人物,叫人放心許多。”

商挽琴道:“是麼?我卻不大放心。連看守宮門的守衛都來自羽林軍,令人不得不揣測,這紫微宮究竟屬於誰?”

女官步伐猛地一停。接著,她緩緩回頭。

“商姑娘慎言。”

商挽琴仍笑,說:“假如慎言有用,棠華請我乾什麼?”

女官盯她片刻,目光凝重乃至凶狠,接著又轉為平靜。她點了點頭,緩聲道:“是我小看姑娘了。”

語氣之中,多了幾分慎重。

商挽琴邊走邊觀察這座宮殿。宮內仆婢眾多,但空氣很安靜,仿佛有無數個透明的罩子壓著眾人,令他們一舉一動都合乎規範。隻有年紀小一些的孩子會突然發出一些過大的聲音,緊接著就會被嚴厲製止。

禁軍在宮內巡邏,一個個都穿著明光鎧,踏著鋥亮的靴子。這些正規軍多多少少都會一些驅鬼術,配合皇城中的陣法,一齊守衛皇室安寧。畢竟,單純的驅鬼是賤業,但軍人多學一門手藝,那又不算什麼了。

富貴、莊嚴、矜持。天下的動蕩飄搖,似乎一點沒影響到這座皇城。

商挽琴又看向中央的位置。

紫微宮占地廣闊,重重院牆、層層宮殿,隻有中心的明堂高高佇立,朱瓦白牆,望之令人心生敬畏,而這正是修建者想要的效果:將權力的高不可攀之感,滲透到每一次注視中,積累百年就成了沉甸甸的威勢。

哪怕大周衰頹已久,也沒有哪個大人物站出來,宣稱要代替皇室。在天下人心中,這天下還是李家天下,屬於那明堂的主宰者。

一直到走到了目的地——東側一座宮殿內,商挽琴也仍凝望著那顯眼的建築,久久沉思著。

“商姑娘在看什麼?”

女官望著她,帶著審慎,又有一絲好奇。

商挽琴回頭看她,略一點頭,卻並不回答。女官並不惱怒,但眼中多了一絲忌憚。

過了不多久,院門再一次打開了。一座式樣簡樸的步輦匆匆抬入,但院子裡的空氣一瞬間鄭重起來,所有人都用一模一樣的姿態行禮。

“太女殿下——”

李棠華撩起紗幔,敏捷地站起來。她今天竟也是一身男裝,像個富貴莊重的大家公子。她面上本帶著憂色,一見商挽琴,她又笑了,走過來想說什麼。

商挽琴站在原地,抬手指向明堂,隻問

了一句話。

“是和那裡有關嗎?”

明堂,紫微宮的主殿,皇帝的所在,權力的最高點,大周心臟中的心臟。

身邊不遠,那位始終穩重的女官身體猛地一抖,投來難以置信的目光,甚至還有些驚怒。

滿院寂靜。

李棠華表情僵住,下意識看了一眼女官,而後她神情一肅,快步走來,雙手握住商挽琴的手。

“正要與挽琴相商!”

*

商挽琴回去的時候已經過了宵禁,在車上掛了太女的牌子,這才暢行無阻。出宮門的時候她著意看了一眼,守門的護衛換過一茬,這回沒有臉熟的了。

回去又折騰一遍坊門開關,引來鄰裡或抱怨或好奇的窺探。商挽琴統統回以敷衍但不失禮貌的笑容,再利索地關上自家大門。

燈都點著,家裡的人都沒睡。

商玉蓮正背著手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像隻步伐急切的鴨子。

一見商挽琴,她急急忙忙走來,先問“晚上降溫了冷不冷啊”,再問“沒出什麼事吧”。

辜清如則從廚房中探頭,笑道:“吃不吃夜宵?我有些餓了,想著等你回來要是也吃,就一起熱一熱。”

商挽琴稍微愣了一下,然後揚起大大的笑容。

“不吃了,就是累。”她上前一步,很自然地將腦袋搭在商玉蓮肩上,又對辜清如說,“謝謝辜樓主!”

“客氣呢。”辜清如嗔她一句,就縮回廚房。

芝麻糖連忙“啾啾”幾聲,廚房裡就傳來“知道了”這句話。

商挽琴感覺到,商玉蓮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將手放在她後腦勺上,遲疑著拍了拍。她閉上眼,在小姨肩上又蹭了幾下,然後笑眯眯地直起身。

“表兄呢?”

商玉蓮立即歎了口氣:“晚上回來就說頭疼,大約吹了涼風,吃了藥去歇著了。這北方的風還是比金陵厲害啊!你去看看他?”

商挽琴應了一聲,將芝麻糖捧起來,交到商玉蓮手上,說:“芝麻糖估計是要吃東西的。它今天也累著了。小姨,你幫我照看一下它。”

“行,你去吧。”商玉蓮很痛快地答應了。小鳥確實有點累累的,從一雙手上跳到另一雙手上,還可憐巴巴地鳴叫了幾聲。

後院要暗一些,廊下的燈籠都沒點,隻屋內一盞暖光。

商挽琴推門而入,目光先看向床榻,卻沒見著人影。再一看,窗邊地板上平躺著個人。今夜有月,月光透窗,給地上烙出銀白的影子。這座屋子有些年頭,製式一如洛京本身的古老,窗戶是一條一條細欄杆排成一排,被月光斜照在地,變成一根根的影子,落在他的面容上。

他閉著眼,看不清神色。月光如銀雪,說不好是清冷還是慘淡。

商挽琴躡手躡腳地過去,先探頭看了他一會兒。他沒什麼反應。她跪坐下來,再看他一會兒,他還是沒反應。

她伸出手,捏住了他的鼻子,開始默數:一,二,三…

那雙眼睛睜開了。銀雪般的月光裡,那睫毛很長,瞳色也變淺,竟不大像人類的眼睛。他就那麼定定看著她,也不出聲。

商挽琴邪魅一笑:“彆以為躺在地上不出聲,我就不知道你會說話。”

他往下瞥了一眼,盯著她的手,再往上看,重新盯著她。含義不言自明。

商挽琴依舊淡定:“有本事躺地上,你有本事說話啊。”

他嘴唇微張,吐出了一道小小的熱氣。還是沒聲。

商挽琴孜孜不倦:“來嘛,說話。”

他眯了眯眼,露出一種很有尊嚴的表情。

“來嘛。”她開始哄,“說一句就給你一顆糖。”

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拉開,又自己坐起來,終於說:“不說。”

“哎呀,你包袱真重。”商挽琴遺憾道,又捏住自己的鼻尖,發出了鴨子一樣的聲音,“你看,這不是很有趣嗎,我打賭你忍不住不笑——”

他臉上本來都露出了笑容,聞言神色一斂,又一臉清淡,說:“我沒笑。”

商挽琴繼續捏著鼻尖:“笑嘛。”

“不笑。”

“笑嘛。”

“不笑。”

“笑嘛。”

“不……音音,你好幼稚啊。”他板起臉。

商挽琴鬆開手,笑嘻嘻地說:“那你不也一樣幼稚。”

“我跟你不一樣。”他雲淡風輕地說。

“哪裡不一樣?”

“如果是我,進來一看你倒在地上,肯定會很著急。”他有點板著臉。

“我知道你沒事嘛。”

不等他有所反應,她又說:“我還知道你心情不好,才會躺在這裡曬月亮,所以逗你開心。你瞧,我是多麼貼心的表妹啊。”

“……是,你最貼心。”他流露一絲笑意,抬手想觸碰她的面頰,但她一偏頭,卻是有意無意躲過了。

他神色一滯,默然將手放下,才問:“宮中如何?”

“是大事,和皇位有關。皇帝病重,這件事……表兄知道吧?”商挽琴看了一眼他的手。

“知道。果然有變故?”他正色一些。

商挽琴點點頭。

皇帝纏綿病榻許久,滿朝都有所準備。按理來說,太女已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今上後宮空虛,膝下除了太女之外,隻有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跛腳大皇子,和一個生母不詳、尚未成年的三皇子。

因為身體緣故,皇帝久未親政。今年他病重,大家都以為他要不行了,誰知他又挺過了這一回,還突發奇想,發出一道荒謬的詔書,大概的意思是:

——洛京苦“恨鴛鴦”太久了啊,這也成了朕一塊心病,要是不能了解這件事,朕沒臉去見列祖列宗。可惜朕身體不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能親自為大周驅鬼,這麼著吧,朕的三個孩子啊,誰能根除了“恨鴛鴦”這禍患,這皇位就是你的!

民間雖然不知內

情,可皇城內外、滿朝文武是炸了鍋。

可即便如此,太女畢竟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掌握實權的鎮鬼王也向來支持這個乖巧省心的侄女,皇帝的詔書雖然荒謬,卻也無傷大雅。

然而,問題就在於,最近李憑風和大皇子、三皇子都走得很近,和皇太女李棠華竟然疏遠了。據說,有一次皇太女在宮中偶遇鎮鬼王,向他問好,他竟然目不斜視地走過,根本沒將皇太女放在眼中。

鎮鬼王一動搖,滿朝就跟著動搖起來。甚至有人猜測,皇帝這詔書根本是鎮鬼王偽造,為的就是名正言順廢了皇太女。誰不知道,鎮鬼王本人就是一名玉級驅鬼人,要說誰最可能根除“恨鴛鴦”這禍害,舍他其誰?

喬逢雪立即會意:“李憑風支持李棠華,自然是覺得她好操控。如今離心,是因為李棠華也有自己的打算?”

商挽琴點頭,意味深長道:“是位名副其實的繼承人殿下。”

喬逢雪若有所思,喃喃說“怪不得”,又道“可惜”,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沒注意,商挽琴密切關注著他的神情,一雙眼睛黑幽幽的,但在他回神時,她已經笑成沒心沒肺的模樣。

“反正就是這樣,棠華想讓我們幫忙,搶先解決‘恨鴛鴦’這事。”她用天真活潑的口吻說道,“表兄你知道嗎?皇帝還說,誰解決了‘恨鴛鴦’,他就將一枚珍貴的骨牌送給那人!”

“怪不得喬家那麼急著要……”喬逢雪恍然,搖搖頭,才道,“也是好事,總歸有了線索。”

“那……我們就一起調查‘恨鴛鴦’?”她歪著頭。

“好。”他先是點頭,又平淡道,“但你要是懶得奔波,就在家待著,這些都交給我。”

商挽琴看他片刻,這才用力搖搖頭,說:“一起去!”

聲音很有活力的模樣。

喬逢雪看她片刻,在她打算起身的時候,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進懷中。她有些愕然地抬頭,面容被月光照亮,像滿架開到極盛的薔薇,輪廓是柔美的,眉眼卻因明豔太過而帶上一絲侵略般的風情。

“表兄。”

她好像知道他會如何,卻沒動,隻喊了他一聲,語氣極為鎮定。

他低下頭,親吻了她的眉梢。接著是眼睛、面頰、嘴角。跳過嘴唇。然後是脖頸。最後停在鎖骨邊,懸而未決。

屋裡安靜。蠟燭燒得暗了,照出一動不動的剪影。隻有呼吸起伏。

“音音,我不擅長揣測姑娘家的心思。”

他的聲音平淡柔和依舊,但在這表象之下,又藏了一絲急促的喘氣。

“我想做什麼,會直接做。如果你不願意,就推開我。”

她略低了低頭,正好碰到他的耳朵,還有帶著清苦藥味和皂角味的頭發。他的發梢還是軟茸茸的,像許多個生病的瞬間的濃縮。

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發,頭也靠了上去,輕輕閉上眼。後腦勺依舊隱隱作痛,但這疼痛離她要遠一些了,它變得不是那麼重要,又或者它其實從沒重要過。警告這種東西,多來幾次反而讓人不怎麼害怕了。

“……抱抱我就好。”

她輕聲說。

“喬逢雪,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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