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回帖後的第二天,喬家就派了馬車來接。
喬家住在城北的景行坊,過了洛水不遠就是。景行坊曾出過很多大人物,很有名氣,富且貴。喬家曾在這裡坐擁近一半的地方,如今家族衰微,產業也賣了大半,隻剩一座三進的大宅撐起門面。門口柳枝拂動,襯得門上桐油愈發光亮。
喬家開了正門,家主親自來門口接。這是個白胖的中年人,笑嗬嗬像尊佛,和那山羊胡的喬老爺全然不同。按輩分來算,他是喬老爺隔房的大哥,也是喬逢雪的大伯,喬老爺本人在府上隻能稱一句六郎,聽著就不怎麼威風了。
“賢侄!”
喬大老爺開口就是這麼喜洋洋,全無半點生疏,殷勤地將人往府裡引。又有女眷跟著,也笑吟吟地上來,伴著商玉蓮和商挽琴左右。
喬逢雪冷冷清清的,很容易讓人以為他不擅長應付熱情的人,但其實他很從容。作為玉壺春門主,他早就習慣了類似的場面,沒那麼容易討好。
商挽琴偷偷笑,沒料喬大老爺一轉眼看向她,滿臉的笑意更是慈和,說:“這就是挽琴罷?真是明豔活潑,與賢侄十分相配,必能白頭偕老。”
其實商挽琴今天穿了身男裝,不施脂粉,隻發上彆一支劍型小釵,說她雌雄莫辨、英氣勃勃不假,“相配”是怎麼看出來的?
可喬逢雪卻神色一動,露出見面後第一個真正的笑容。他拱拱手,道:“借大伯父吉言。”
商挽琴睨他一眼,心道原來這人也沒那麼難討好。
遠一些的地方,有躲著偷看的人輕輕抽氣,相互說“哎呀那可真好看”。喬大老爺隱蔽地瞪了他們一眼,回頭無奈道:“孩子們淘氣,賢侄莫要見怪。”
喬大老爺似乎要明事理得多。大家坐在廳堂裡喝了半盞茶,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事,他這才將真正來意緩緩道來。
原來,喬家是希望他們去調查一樁最近的怪事。
“聽說是惡鬼作亂,但我們也並不肯定……隻知道,那大概與‘恨鴛鴦’的傳說有關。”
這三個字很耳熟,商挽琴凝思片刻,想起在哪裡聽過。一個月前,她在黃昏的街頭看見一隊人馬接親,就有人告訴她,說新郎的大哥是遭了“恨鴛鴦”的。
那一家人,好像姓郭?
她問出了這個問題,喬大老爺有些驚訝,很快又道:“原來挽琴也知道郭家的事。不錯,郭家大郎在新婚之夜,與新娘雙雙消失,這事在洛京一度沸沸揚揚。上月你們看見的迎親隊伍,該是郭家二郎?”
她點頭。
喬大老爺又道:“那後續的事,你們可聽說了?”
“還有後續?”商挽琴和喬逢雪對視一眼。
喬大老爺點頭:“那我就講一講。那回你們在街上看見的‘新郎’,其實並非郭家二郎本人……”
郭家是洛京城中有些名氣的商戶,但他們名氣達到巔峰,還是因為郭家大郎撞鬼的事。那一夜後,新郎新娘雙雙失蹤,新娘家一度疑心是
郭家弄鬼、謀財害命,大哭大鬨。還是後來官府介入,蓋章定論有惡鬼氣息,這才作罷。
也因此,郭家二郎的親事很不好議,挑來挑去,議了郭二郎先生的女兒,也就是張家娘子。
大郎失蹤後,二郎就是郭家的獨苗苗。郭家父母一方面迫切需要兒子成家立業,一邊又內心惶惶,生怕二郎也遭了大郎的噩運。
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誰出了個主意,就說迎親那天,二郎彆去,找個人穿上新郎的衣服,喬裝去接新娘。隻要把這一夜平安度過,花燭此後再續,也無所謂。
郭家二老同意了。
新婚之夜,郭家二郎穿著不起眼的衣服,一直跟幾個堂兄弟同吃同睡。
然而,第二天天一亮,人們一看,卻發現郭二郎和新娘還是失蹤了,找不到半點痕跡。郭家亂成一團,張家也哭哭啼啼,還被鄰裡街坊戳脊梁骨罵,說他們明知郭家有問題、還將女兒嫁進去,是見錢眼開,沒有讀書人的骨氣。說得多了,張家父母竟然在家吊死了!
短短幾日,失蹤的失蹤,橫死的橫死,喜事變白事,令人唏噓不已。
“郭家的事鬨得極大,我們也聽說過。說是這一回官府派了人來,專程追查?”喬逢雪看一眼商挽琴,沉吟道,“不過,此事疑點頗多,並不一定是惡鬼之禍。”
“說得有理,但——”
喬大老爺端起茶來喝了兩口,潤潤嗓子,才又接道:“有此遭遇的,並不僅是郭家。”
洛京城裡,不止民間,滿朝文武、皇親國戚,身邊都多多少少有過類似遭遇。按理來說,洛京天子腳下,是大周的心臟,也是大周官府最看重的地方,官府自然全力追查過,卻一無所獲。
大家雖有不滿,但到底出事不多,出事的人也不怎麼重要,此事也就算了。可近年來,“恨鴛鴦”出手越發頻繁,大多都對官宦人家下手,朝堂的意見也就越來越大。
誰家不議親呢?都怕撞了“恨鴛鴦”。
何況,每年九月初九,宮中都會召開“百花宴”,滿城同樂,青年男女們趁機相看,也有一些重要婚事會在宴上宣布。眼下“恨鴛鴦”越發囂張,宮中也開始擔心,萬一衝撞了“百花宴”可怎麼辦?
“我等憂心國事,才想請賢侄幫忙。”喬大老爺一臉誠懇,“你父他糊塗,他叫你回來成親,其實是想著讓你做一場戲,引出‘恨鴛鴦’,趁機解決了他。六郎這人心是好的,就是辦事實在不妥,必定叫你們誤會了。”
“誤會……”
喬逢雪什麼都沒說,隻是反複念了幾遍這個詞。
喬大老爺的神色漸漸尷尬起來。
商挽琴在邊上噗嗤一笑:“說是做戲,可拉著人家姑娘熱熱鬨鬨成婚一場,還能退了不成?到時候,怕是惡鬼也除了,表兄的婚事也就稀裡糊塗定了。”
“喬六老爺辦事哪裡不妥了?一石二鳥,我看聰明得很嘛。這般聰明,卻沒事先和府上知會過?我不信呢。”
商玉蓮坐在一旁,一直沒做聲
,此時忽然雙手一拍,拍出幾聲清脆的掌聲。“說得好啊!”她笑盈盈道,“眼明心亮,真是好孩子!”
喬大老爺愈發尷尬。
他自己心知肚明,商挽琴說的是對的。可是,也不全對啊!他這個六弟,跟他拍胸脯保證,說喬逢雪再怎麼厲害也是他親兒子,翻不出天去,他這當爹的必定能把親事給他定了。到時候,家裡的好姑娘往喬逢雪身邊一塞,關係還能斷了?
也是他信了六弟的鬼話!現在看來,人家是一點不在乎他這老子。要是早知道人家早有眷侶,喬大老爺才不肯湊上去討人厭。他是想讓親戚來幫忙的,不是想和親戚結仇的!
喬大老爺在心裡暗罵:六弟這個繡花枕頭!當年看著人模人樣,實則腦袋一晃全是水花!有這麼個頂頂厲害的兒子,竟不知修好關係,反而一味擺威風、想以勢壓人——你也不看看,就你那點兒本事,壓得住人家嗎?
驅鬼過去是賤業,這不假,可現在惡鬼猖狂,沒個厲害的驅鬼人在身邊,誰敢安心?沒見鎮鬼王都學了一身好本事,還大肆招攬驅鬼人?什麼賤業不賤業,能夠定天下的——從來都是霸王之業!
唉——唉!
喬大老爺瞅著喬逢雪,真是越看越惋惜、越看越心痛:多有本事的親人啊,怎麼就成仇人了?這要是他的兒子——唉!
可惜他和那不成器的六弟畢竟是一家,這通腹誹不能表露,他還得堆笑打哈哈。
“家事容後再說,再說……現在這‘恨鴛鴦’猖狂得很,帶累了多少無辜之人,攪得人心惶惶。賢侄啊,咱們家也有要議親的孩子呢!便是不為了家裡考慮,我聽說玉壺春向來俠義為先、扶弱濟貧……”
“直說了吧。”
喬逢雪將茶碗一放,碰出清淩淩的脆響,止住了喬大老爺的話頭。
“今年百花宴上會發生什麼,讓你們如此重視?”
喬大老爺的表情一瞬凝固了。
商挽琴心思一動,記憶中有什麼模糊的地方翻湧起來。原著、落月山莊、李憑風、李棠華……
“啊。”她止不住驚訝起來,“難道是……”
這時,外頭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天、天使……郎主,天使……”
天使指的是天家使者,也就是宮中來人。
喬家的仆從匆匆跑來,一臉著急,還帶點夢幻般的不可思議在裡面。他跑到門口,目光儘量低垂表示恭敬,卻又忍不住地往商挽琴身上瞥了一眼。
喬大老爺豁然起身:“天使來了?快請啊,愣著做什麼!”喬家多少年沒有過天使了?清冷的門庭正如衰落的家族,始終是喬大老爺心頭的痛。如今他的心痛還在,但整顆心都鼓掌起來,於是將那點痛也稀釋了。他儘力想要保持風度,卻忍不住地伸著脖子,說:“快請啊!”
仆從卻喃喃道:“天使說事不宜遲,便不進門了。是太女殿下選召,還要請……請商姑娘速速進宮,有要事相商。”
商挽琴有點吃驚,看看喬逢雪
,再看看商玉蓮。見他們也驚訝,她反倒鎮定下來,站起身:“叫我一個人去,還是……”
仆從大著膽子看她一眼,再飛快低頭,乖順地答道:“隻請您一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商挽琴想想,點點頭,對其他兩人說:“想來有急事,我去一趟,回來我們再說?”
“那你一切小心。”商玉蓮看著有些擔心。
“好。”喬逢雪道,“如果有什麼事……”
他看了一眼芝麻糖。小鳥剛剛才飛回來,正在茶碗邊喝水,聞言拍了兩下翅膀,表示自己知道了。有些敷衍吧?他隱蔽地盯了它一眼。
小鳥忽然一僵,猛然抬頭。
“啾啾啾!”收到了!!
商挽琴招呼上芝麻糖,獨自往外走去。還是這條路,還是這座府邸,還是四周陌生的人,但她能感受到變化:更多的目光,更加小心的動作,空氣中流轉的私語……
所有這些關注、小心乃至尊敬,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在玉壺春中,何嘗有過這樣的待遇?
哎呀,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權力的滋味?一點點就如此明顯,怪不得總有許多人沉醉其中。
這可真是……
久違卻並不讓人懷念的感受啊。
商挽琴垂下眼,掩去那一絲厭惡。
*
天使很有天使的派頭,宮中的馬車也很有派頭,連馬兒也更加高大、昂揚。
相較之下,一身簡素的商挽琴大概是最沒派頭的一個。她想起來,聽說入宮都要格外講究穿著,這是基本的禮貌。彆人她不在乎,可李棠華邀請她,她還是得注意一下吧?
可手邊也沒什麼可供她注意的。思來想去,商挽琴抱著鄭重的心情,坐在車上重新梳了一下馬尾,以此寄托自己的心意。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隻在宮門前遇到了一次盤問,還發生了一點小糾紛。是守衛看商挽琴配了刀,要她繳械,天使抬出太女殿下的名頭,可對方竟不很買賬,依舊堅持。
天使的臉就拉得很長。她是一名女官,模樣沉穩,嚴厲起來的聲音讓商挽琴想起自己小時候最害怕的老師。
“……這是太女殿下的貴客,也是為了守護殿下的安危!還是說,你巴不得殿下出事?!”
一番糾葛後,守衛到底敗在了女官這句話下。他陰沉下臉,狠盯了女官一眼,不情不願地抬手放行。
商挽琴瞥他一眼,竟覺得他有幾分眼熟。略一思索後,她探頭問:“羽林軍?”
對方吃了一驚,看來一眼,面露戒備。
果然是李憑風的人。商挽琴若有所思,乾乾脆脆地坐回車內,徒留一張又驚又疑的臉。
她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