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1 / 1)

“我……”

他罕見地吞吐片刻,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苦笑道:“我不能騙你,當時我看見那花,以為……以為是哪裡的敵人,竟然混進了玉壺春,用這種法子挑釁我。我有些不悅,便讓人將花拿去燒了。”

“……啊?”

商挽琴猛一回頭,瞪大眼片刻,又趕緊轉回去,繼續盯著桌面的棋局。

有些尷尬的沉默後,她乾笑道:“也、也不怪你嘛!仔細想想,那種禮物是挺奇怪的,還沒到季節就開的梅花什麼的……我想起來了,難怪那段時間門中在嚴查細作,我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原來是我引起的!那我還挺了不起的嘛,沒事沒事,是我……”

“對不起。”

她聲音凝住。

“對不起。”他語氣鄭重起來,“雖然無心,但畢竟是踐踏了你一片心意。當初的喬逢雪,自詡眼明心亮、智珠在握,實則不過是一名自以為是還沾沾自喜的傻瓜。”

她默然,又飛快回頭,飛快看了他一眼。

“也不需要用這麼嚴重的詞語形容自己吧?”她清清嗓子,“我都說了,還是因為我的行為比較奇怪,才……”

“不是你,是我。一葉障目、渾渾噩噩,才錯將魚目作珍珠,反而失了真正的珍寶。”

商挽琴沉默了一會兒L。她沒看他,卻能感受到他的視線,那視線並不灼熱,也沒有絲毫迫人的氣勢,卻實打實地落在她皮膚上,是實打實的分量。

她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她隻盯著桌面棋盤看,有些生硬地問:“表兄在下什麼棋?好複雜的棋局。”

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地擺在上頭,彼此糾纏,有種不分你我的勢頭。商挽琴不懂圍棋,卻也看得出這棋局好似已經山窮水儘,沒路可走了。

“這個?前朝留下的殘局,自然複雜。”他仍傾著身,也仍盯著她。

她也繼續盯著棋局,繼續問:“怎麼突然想起來下棋了?”

“方才閒著沒事,想起以前不曾解開的棋局,就擺出來看一看。”他回答得很快,沒有一絲遲疑。他的姿態也如舊,沒有一絲動搖,甚至眼神變得更銳利了。

一個身子骨柔弱的病秧子,乾嘛時不時冒出這種強硬和固執?商挽琴暗中嘀咕,視線一動不動,隻餘光注意著他。

“聰明人真喜歡自尋煩惱啊,我就不會乾這傷腦筋的事。”她面上裝得一無所知,用她最擅長的那種天真爛漫的語氣說道,“那表兄看出解法了麼?”

“不曾。”

他終於動了動,是抬手去拈了一粒果脯起來。蒸熱的果脯已經涼了,表面都是黏糊糊的糖。他拈著果脯,不急吃,隻在指尖轉了兩圈,又道:“這‘攻心局’不愧是百年殘局,這麼些年了,我始終想不出解法。”

商挽琴下意識瞟去一眼,重複道:“攻心局?”

“是這殘局的名字。”他聲音穩穩,手中仍拈著那粒果脯,“此局名為‘攻心’,傳說,但凡

執棋人心懷一絲雜念,便永遠看不出破局之法。”

“過去,我以為自己看不出破局之法,隻因為夙夜憂心,放不下許多人和許多事。”

“現在,我早已放下了那些曾以為永遠不能放下之人、之事,自以為心中澄明,卻仍被困於局中。”

“我不得不心有雜念。音音,你呢?”

正好晨鐘敲響。一聲接一聲,鐘聲傳遍京城,遠遠也聽見“開城門”的呼喊。官兵的靴子在街上踏出急促的聲響,還有一座座坊門打開的聲音。

商挽琴抬起眼,看見朝霞的光芒。在天空足夠清澈的秋天,朝霞是粉紫色的,很快又彌漫起濃鬱的橙紅,那橙紅漸漸轉白,愈發明亮。這是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溫暖的過程,所以她向來喜歡清晨大於傍晚,喜歡南方大於北方。

她站起身。

“今天還得繼續出門調查……”

他站起來,伴隨著輕微的一聲響——是果脯落地的聲音。她的視線投過去,落在地面那黏糊糊的梅子上。

這是視覺。

同時傳來的還有觸覺。她的手指被分開,一根一根地卡進了另一個人的手指。指尖最冷,掌心溫熱,其餘都是貼著骨骼起伏的涼爽。這份涼爽一點點合攏,牢牢貼上她的皮膚。

她慢慢抬起眼,有點驚訝地發現,他的表情始終沒變,還是那樣清淡沉穩、眸光銳利,甚至帶著一絲隱隱的……不悅?

她迷惑地眨了眨眼,以至於慢了一會兒L,才開口說:“你把梅子的糖汁弄我手上了。”

“哪裡?”

他將她的手抬起來,很仔細地看了看。幾點糖漬沾在她指尖和手背,甚至拔/出了黏黏的微絲。

“算了……我自己擦吧。”商挽琴維持著輕鬆的語氣,用力抽手。但沒能抽動。

他目光係在她身上,慢慢將她的手拉近。接著,他垂下眼簾,停頓了片刻,低頭將嘴唇貼在那幾點糖漬上。溫涼的、有些乾燥的嘴唇,潮熱的舌尖,一點點舔去那些黏膩的糖絲。

風緩慢得仿佛凝滯。她的指尖再次蜷起,卻隻是貼在了他的手背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頭,目光一動不動。一次呼吸就是一縷微風,帶著餘燼般的暖意。

下一縷微風吹來之前,她抿起唇。

“我,我警告你,我沒洗臉啊……”

被水漱過而變得清淡的苦藥味,糖漬微弱又潮熱的甜味,終究也在她唇齒間慢慢揉開。

“——音音,你想試試彆的關係嗎?”

*

她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那個清晨過後,商挽琴忐忑了一段時間。她生怕某天醒來就被告知,某人來提親了,一段光明安全的婚姻之路鋪開,歡迎她按部就班地踏上去。

但沒有。

她擔心的那些畫面並未發生。日子照常過,該做的事照常做,晚飯也永遠是在烤肉和蒸肉當中二選一,絕沒有超出預期的情形發生。

她輕輕鬆了

一口氣,轉眼看見他的側臉。彼時他們正在濟幼局,幫辜清如一起照顧那些孩子,他耐心地給女嬰喂藥,就算衣服被嬰兒L的口水和排泄物弄臟了,也沒有絲毫動容。

那樣體貼溫柔的神情,最符合她心中無數個關於表兄的瞬間。她漸漸微笑起來,覺得真好。

其實,在“照常”之外,還是發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變化。

那個八月過得尤其緩慢,宛如被施展了某種法術,時光被拉長、掐細,一絲一絲地經過。她的記憶也是如此。

她記得一天傍晚,她坐在屋頂看夕陽,一方面覺得日薄西山過於淒涼,一邊又覺得長日將儘、自己再不抓緊看兩眼就太吃虧了。

當太陽徹底落下,餘光仍在燃燒。風聲漸起,人世還亮。她有些不舍,想起了過去看過的很多次落日,想起那一點都不懷念的蘭因會的老巢,和老巢裡那永遠值得懷念的舊友,想起她們某一次經曆,忽然就歎了口氣。

好想看下雪啊。?”她說。

積雪的白晝是很亮的,到處都是反射的光。那麼亮,就像將白晝延長。

喬逢雪坐在她身邊。並沒有刻意地靠近,也沒有明顯的摟摟抱抱,他們隻是單純並肩坐著,她伸著腿,不時踢踢空氣,而他一直君子端方。

“下雪?”他抬頭看天,“洛京每年都下雪,但少說要等十月了。”如今才八月。

“但我想看雪。”她說。

他想了想:“那麼,等下雪的時候……”

“我現在就想看。”她笑眯眯地打斷。其實說這話也沒什麼意思,就是隨口亂說,不怎麼過腦子的那種。

但他理解錯了,凝眸思索片刻,竟微微點頭。

他抬起手,袖中軟玉劍如銀蛇飛出。它延伸又盤旋,在院中圈出了一塊地方,其中有蘭草的圖案搖曳、閃光。接著,在那一線銀光籠罩的圓圈裡,紛紛地飄起雪來。

雪下得很大,也下得很快,發出了“簌簌”的聲響。隻一眨眼,雪就積了起來,漸漸堆成一個雪人的模樣。

雪人有隱約的五官,潔白的身體上閃爍著天光。院中本已暗下,倏忽又明亮不少。

商挽琴怔了好一會兒L,忽然跳起來。

“從這裡!”她比劃著,指指腳下、屋頂,再指指那雪人,“能不能做一條雪道?可以滑下去的那種。”

他認真想了一想,說:“好,我試試。”

不一會兒L,一條懸空的冰雪道路就出現了。它斜斜延伸下去,像一座晶瑩的滑梯。

商挽琴一翻身就踩了上去,在原地跳了跳,覺得很結實。接著,她展開雙臂維持平衡,身體傾倒、降低重心。

“衝啊——!”

哧溜一下,她整個人就滑了下去。

喬逢雪知道她身手敏捷,卻還是驚了一驚,急忙往下去看,一時還急岔了氣,抓著冰梯咳了起來。

商挽琴已經落在雪人邊。她朝屋頂上招手,臉上不覺溢滿笑容:“表兄——你也可以試試!”

“試什麼試……!你們都在玩些什麼?!”

商玉蓮和辜清如從外頭回來,一眼就見到院中的積雪,還有那一道閃閃的冰梯。她大驚失色,急忙奔上來,生氣地來拎商挽琴耳朵。

“你表兄身體不好,你怎麼又讓他用這種法術,還慫恿他做這種危險的事?你真是……”

商挽琴抱頭躲過,嚷道:“那我背表兄下來也行啊!表兄你等著,我這就上來!”

喬逢雪隻笑。

辜清如也笑,還去點亮了燈盞,放在石桌上。

“阿蓮,這不也挺好?看,多美啊。”

商玉蓮回頭,更生氣了,也嚷嚷:“怎麼清如你也偏心音音!”

辜清如頓時無奈:“難不成我還要偏心你?你都多大了,還這麼孩子氣……這不也和音音一模一樣麼?”

“才沒有!”商玉蓮和商挽琴同時抗議出聲。

喬逢雪更笑。他伸出手,便有一隻銀色小鳥落在他手指上。芝麻糖現在是他雇傭的小小夥計,常常在洛京中盤旋,尋找不對勁的地方。現在,這小鳥歪頭瞧著他,“啾啾”幾聲。

“你也想玩?去吧。”他輕聲說著,將小鳥放在冰梯之上。小鳥立即化為一團滾動的毛球,歡快地滑下。

商挽琴站在地面,抱頭看見這一幕,又和他目光對上。不知不覺,兩人都笑起來。

八月的日子,一絲一絲地過著。

這座二進的宅子裡,他們開始討論給商挽琴慶祝生辰的事。八月十五,正好是中秋。

商挽琴不想過,拒絕道:“我們是來做正事的,不是來玩的。”

商玉蓮嗔她:“你玩得還少啊?”

“挺少的。”商挽琴打蛇隨棍上,立即笑嘻嘻地點頭,換來兩粒白眼。

“十九歲的生日,很重要的。你不懂。”商玉蓮手一揮,很果決地說,“更何況,就算不為了你的生辰,也得過中秋呢。”

“我不想過嘛……麻煩。”

商挽琴這句抱怨,同時換來三個人不讚成的目光。甚至芝麻糖都蹦躂幾下,跟著表達抗議的“啾啾”聲。商挽琴戳它,說:“你就是想玩和想吃!”

小肥啾眼睛一眨,往後一倒,兩隻細細的腳爪朝天伸直,一動不動。

“芝麻糖!”辜清如驚呼,緊張地去捧它。

“辜樓主彆理它,它裝死呢。”商挽琴哼哼。

“它還是隻幼鳥呢,想玩想吃,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事。”辜清如雙手捧起它,很疼愛地說道。她神情中有種真誠的溫柔,好似真將芝麻糖當成個小孩子,和琢玉樓裡的孩子們沒有不同。

“您就寵它吧。”商挽琴想起芝麻糖那滿屋子的玩具、零食,恨鐵不成鋼地搖頭。

商玉蓮坐在一邊,聽見這話後斜睨了她一眼,又轉頭看看院子裡那架堅固的、閃亮的冰梯,再去看看那位慢悠悠喝藥的門主,無聲地冷笑一下,用口型說:你就寵她吧。

喬逢雪回以一個標準的微笑。

那本該是一場愉快的閒話家常。商挽琴還升了個小爐子,烤她從山上撿來的板栗,時刻期待著烤好的美味。

然而,一次意外的來訪打破了這愉快的氛圍。

“——一請、二請、三請,全都請不動!看來,隻好由我這個做父親的,來拜訪你這個當兒L子的了!”

大門剛一開,一個滿面陰沉的男人就闖了進來。他蓄著精致的三綹胡須,戴襆頭,身著深青色圓領長袍,腰上掛玉佩、彆匕首,渾身上下透出股著力張揚的威嚴。

一進來,他就指著喬逢雪罵。

“還不快滾回去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