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八十章 江南風波(2)(1 / 1)

呼、吸、呼、吸……

程鏡花在注意自己的呼吸聲。

黑暗中, 她的呼吸聲是唯一的動靜。依靠調整呼吸,她可以儘量減少身體的消耗,另外, 這也是一種計時方式。

以及,能聽見自己還算平穩的呼吸, 可以提醒她, 她還活著, 而且她還需要活著。

活著……像她這樣的人, 活下去有什麼意義呢?除了作為千絲樓樓主之外, 除了作為什麼“惡鬼的克星”之外, 還有誰會期待她活下去?在這個世界上, 她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誰會在乎她。身體裡的那個小廢物都還有個朋友, 她呢, 她有什麼?

黑暗會勾起無窮無儘的思緒。身處絕對的寂靜與黑暗中,不用很久,人類就能發瘋。因此, 這是一種常見的酷刑手段。草原上有一種說法叫“熬鷹”,那麼,她所面對的就是“熬人”。

她甚至開始思考“活著”這件事了。這說明她距離發瘋不遠了。畢竟……已經過去十天了。

“啾啾……”

小鳥貼在她臉頰旁, 努力將一粒漿果喂進她嘴裡。她吞咽下去,緊接著又迎來一口飽含露水的草葉。

她有些苦笑起來:“你是把我當雛鳥喂了嗎?”

“啾……”

“我暫時還不會死……倒是你, 你明明可以不回來, 為什麼要回來?不好好待在你主人的身邊,跑來這種地方乾什麼……”

“啾……!”

“擔心……我?”

程鏡花沉默了很久,將手搭上額頭,有些恍惚地笑道:“真沒想到, 最後擔心我的,會是一隻小肥鳥……”

“啾啾!”

鳥嘴不滿地輕啄她幾下。她更笑起來。

“你說商挽琴也擔心我?她擔心的是那個小廢物……”

雖然一口一個“小廢物”地叫著,但她並不真的覺得體內另一個存在是廢物。她非常清楚,小廢物雖然怯懦、迷茫,可她也冷靜、細膩;假如之前是小廢物對敵,一定不會被“商玉蓮”所迷惑。小廢物容易被騙,隻是因為她自己想要沉淪,除此以外,她才是真正的千絲樓主。

沒錯……小廢物才是真正的千絲樓樓主,是真正的程鏡花。至於她?她隻是誕生於小廢物體內的……某種不該存在的東西。

當小廢物吃下一粒又一粒鬼核,體內也就積累了越來越多的鬼氣。這些鬼氣和小廢物的恐懼結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她。當小廢物的情緒發生強烈波動,或者想要主動喚醒力量時,她就會出現。

按理來說,她應該是一隻惡鬼吧?不是都說,惡鬼就是強烈情感與力量的集合體?而有時候,當她蘇醒過來,面對那些活生生的人類,她心中也確實會燃起殺戮的渴求。

啊,沒錯,就是這一點……她到底是什麼東西?她到底是誰?

當她許諾說,自己一定會活下去的時候,這個“自己”究竟是誰?

完全不明白……

也許一直以來,她隻是在模仿小廢物,也試圖成為小廢物而已……可她清楚地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她甚至不算一個“人類”。

假如她在這裡死去,而讓小廢物活下來……

——不要!

“呃……?”程鏡花本來已經昏昏欲睡,此時心中炸響一聲大喊,驚得她猛然睜開雙眼。

——我,我不想隻有自己活下來!

“哦,你聽見了嗎……”有點丟人啊,她想。向來隻有她訓斥小廢物的份,現在真是要瘋了,她竟然被小廢物吼了。

——我從來沒有覺得你是惡鬼……我其實一直,一直都覺得你像我的姐妹!

她沉默很久,緩緩吐出一句:“嗯?”

——我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我從來不敢這麼說。這次,這次也是我闖的禍,是我識人不清,是我耽誤了門中大事,明明挽琴叮囑過我,嗚嗚嗚……

“彆哭了。”她嘴角一抽。

——對對對不起……!我隻是想說,想說,其實……如果可以的話,我更願意讓你擁有這具身體,我是認真的!

她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是怎麼誕生的……是因為我,我太害怕了。叔叔和嬸嬸的打罵,每天都做不完的家務,還有後來學習驅鬼術,還有必須吃下去的鬼核……我都很害怕,我太害怕了,可是我知道,我應該報答老門主的恩情!

——所以,我一直拚命許願……我許願,想要變得更堅強、更聰明、更無所不能,那個我不會總是害怕、不會總是迷茫,那個我能做到所有我做不到的事、說出所有我說不出的話……

小廢物忍著哭腔。

——我,我早就該告訴你的……對,對不起……是我,我創造了你,讓你代替我面對那些我不敢面對的東西……可是,我又沒有辦法把身體讓給你……我不知道要怎麼做,如果可以的話……

程鏡花張開手掌,捂在自己臉上。

“嗯,說得對啊,真挺不甘心的。明明是我更厲害,可我總是隻能旁觀你的生活,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才能出來鬆快鬆快。”

——對,對不起,真的,我……

“但這也說明,你很需要我,對吧?”她長長吐出一口氣。

——啊?對、對!一直都是我很需要你……也是因為有你存在,這麼多年,我、我才沒有覺得那麼孤獨……

“那就這樣吧。”

她放下手,兩隻手癱在身側,睜眼望著上方的黑暗。

“至少,我已經明白了,如果我死去……”她慢慢閉上眼,唇邊一點微笑,“你總是會真心懷念我,對吧?”

她依舊不明白,自己究竟更像惡鬼,還是更像人類。

她隻知道一件事:她也很希望——她也很渴望,被至少一個人真心地需要、在乎,被真心地關愛著。

就算那個人是小廢物也無所謂。

歸根結底……

她和小廢物分享著同樣的渴望。

“我討厭孤獨。”她喃喃著,“所以,至少不能孤獨地死去……”

她會堅持下去。

所以,商挽琴,你要更快一點來救我啊。

*

無常。

人們總說“人世無常”。辛辛苦苦修好的房子,會被任何一場天災人禍摧毀;苦苦熬著才保住的性命,也可能因為“大人物看你不順眼”這種簡單的理由,而被輕易碾碎。

以前你救了一個人,你本以為他是個好人,就算幫不上忙但也不會害你,結果最後發現,恰恰是他要反手捅你一刀。

商挽琴忍不住想,假如當初她沒救江雪寒,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日的波折?但也說不定會有其他問題。唯一能得出的結論,大概隻有一件事:人心和世事同樣無常,要心懷敬畏,彆以為自己做點小小的舉動,就能改變乃至操縱它。

人真正能控製的——她真正能控製的,隻有自己的意誌和行為。

現在,她就是憑借自己的意誌,站在了這裡,蹲在地上、捏著烏金刀,不停地挖啊挖啊挖。

哢嚓、哢嚓、哢嚓……

法術與刀尖結合,飛快地切割著土地,同時也尋找著她的目標。

她在挖“蟲洞”。那是一種由法術和鬼氣結合,所形成的巨大容器……也可以說是一種類似生物的玩意兒。它通過吸取體內生物的力量,來維係自己的存在。最終,當體內生物被消化完畢後,它也會消亡。

簡而言之,如果你恨一個人,可以把他關進去,這樣他就隻能等死,而且通常死得很淒涼、很悲傷。所有死在寂靜與黑暗中的人類,都是這個下場。

程鏡花就被關在了“蟲洞”裡,她非常肯定。

首先,“蟲洞”是一種非常罕見的造物。罕見之處在於,它擁有類似惡鬼的能力,卻不會散發一丁點鬼氣。而金陵城擁有護城大陣,想要在城裡搞事是很困難的,想要在城裡長時間、靜悄悄地困住千絲樓的樓主,那更是難上加難。可“蟲洞”能做到。

其次,芝麻糖此前傳回的消息裡,對於地點的描述也符合“蟲洞”的特點。

最後……

其實根本沒必要分析這麼多,說什麼原因一二,乾脆直說了吧:因為這就是吞天的拿手法術。商挽琴非常熟悉這道法術,甚至於……就連“蟲洞”這個名字,都是她取的。吞天發明這道法術的時候,她還算個乖徒弟,恐懼著自己的師父,又有那麼一丁點崇拜和依戀他。

她還記得,那天夕陽如燒,吞天難得來了興致,扮演起了慈祥師父的角色,指導她讀書,又說要給她演示一道新的法術,就是這道“蟲洞”。

他帶她來到山門前,坐在長長的、看不見儘頭的石階頂端,遠處就是日薄西山,四方的森林豔麗又淒寒,佇在她眼中,又一寸寸變冷、變暗。

吞天豎起兩根食指,讓幽藍色的力量在他指間跳動,宛如電光。

“可以這樣。”他說著,兩手劃出一道橢圓形,也宛如劃出了一道通往異世界的門。灰黑色的物質從中湧出,相互糾纏、重疊,很快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空腔。

“看清了嗎?”吞天問。

她睜著眼睛,不敢錯過一絲一毫的過程,聞言立即點頭,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像蟲子結繭。”說完就後悔了,害怕因此被毒打。

但那天吞天心情很好,不僅沒有罰她,還哈哈笑起來,甚至來摸兩下她的頭,笑道:“說得沒錯啊,是像結繭一樣。既然如此,你就來起個名字吧?”

被吞天摸頭並不是什麼舒服的事,隻會讓人害怕自己的天靈蓋會被擊穿。她努力沒發抖,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說:“那,叫‘蟲洞’可以嗎?”

她沒有說什麼“弟子不才,不敢覥顏僭越”之類的話。吞天討厭這樣的廢話,他覺得那是變相違抗他的命令,為此懲罰了不少人,有死有殘,從此山上人人都知道,假如吞天大人讓你做什麼、說什麼,你乖乖照做,才是唯一安全的做法。

蟲洞,真是不怎麼好聽的名字。不氣派,不優雅,沒有任何深刻的含義。她那時並沒有前世的意義,當然也沒什麼關於宇宙和物理的浪漫幻想。之所以說出那個名字,實在是想不出更好的了。

沒想到,吞天想了想,卻很滿意地點點頭,認可了。從此,這道法術就叫“蟲洞”。

“蟲洞”是一道經常被使用的法術,這也就意味著,有很多人因它而死。每當聽說這些的時候,她便隱約有一絲淒涼。

而現在,這道法術被用在了程鏡花身上……

鏡花一定不會死的。

商挽琴深吸一口氣,手上沒停,通過使勁晃頭來甩掉額頭的汗水。礙事的汗水進了眼睛,影響了視野,真是討厭。

鏡花一定不會死。她告訴自己,因為鏡花很厲害,實力深不可測。因為芝麻糖自告奮勇,回去照顧鏡花,這又是一重保障。因為……

哢嚓、哢嚓、哢嚓……

她機械地挖著土,機械地循著力量之間的牽引,往目標而去。

其實沒有那麼多“因為”。誰都知道,面臨蘭因會,面臨吞天那種人,沒有誰能保證讓誰活下來。

吞天為什麼會在金陵?如果吞天在金陵,李憑風又是誰,是蘭因會的另一號大人物,還是說從頭到尾她都搞錯了?

她沒心思去想這些。所思所念,隻有救出程鏡花這件事。

她想要救出鏡花……她一定要救出鏡花。還有芝麻糖,一定不能讓芝麻糖有危險。一定不能,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這和四年前相比,又有什麼區彆?

她眼前仿佛閃爍著幻象,一幕一幕,都是過去的山林、過去的雨幕。那隻雪白的、有焦糖色耳朵的小狗,被隨意摔在地上的、毫無生氣的朋友;遠遠近近的黑衣人,那些飄飛的衣擺,那一張張各有不同卻又十分相似的面具……

現在和過去,究竟有什麼不同?

同樣都是可愛的、無辜的小動物,可愛的、無辜的朋友。

同樣都是因她而死。

同樣都是……

她不得不停下來,用力嗆咳幾聲,甩掉那些礙事的淚水。很快,她重新舉刀,重重地、憤怒地挖下去。

果然,撞上她這個人……真是倒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