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出“月落烏啼指的就是落月山莊”這個結論後, 一群玉級驅鬼人就圍著落月山莊莊主,進行苦口婆心的騷擾。
“趙莊主,為了天下蒼生,您就將線索拿出來, 給我們看看吧——我可沒有強迫的意思!”
“趙莊主, 我們總要先知道那線索究竟是什麼,才好尋找其他線索——我可沒有其他意思!”
“趙莊主……”
那副樣子, 和金陵街上尋釁滋事的小流氓也沒什麼區彆。看來, 人品和風度並不必然與武功、法術、地位成正比。
趙莊主就是趙芳棣的爹, 是個白面微須、峨冠博帶的中年帥哥。他外表嚴肅, 一舉一動都有古禮之風, 但被眾人團團圍攻,他開始額頭見汗,左支右絀。
“不是我不願意, 實在是我也不知情, 那‘月落烏啼’隻是一處園林景色, 而且就是此處園林, 並沒看出哪裡異常……”
人們總是不信。
恰在這時,有個性格急躁、人高馬大的驅鬼人, 忽地嚷嚷起來:“趙莊主,大家都這麼誠懇地拜托你了, 你還藏著掖著, 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啊?”
那男人一拍桌子, 抽出背上的九環大刀, 狠道:“要是趙莊主堅持看不出異常,就彆怪我雷某人親自尋找了!隻要把這園林一寸寸掀開看了,我不信找不出東西!”
趙莊主的神色也變了。
他鼻翼微微翕動, 臉上怒火肉眼可見。
但這發難的大漢來頭不小,是南部沿海的一個什麼什麼很有名的驅鬼人。在場眾人裡,隻有他不是通過繼承得到基業,而是親手殺了上一任幫主,才能坐在這裡的。
在小說裡,這種長得不好看、為人還很惡劣的人,多半是炮灰。
但現實中,他是實打實能屠惡鬼也能殺人的一方大佬。
雷大佬的發難,打破了那種虛偽的平和。
其他人也紛紛開口,沒那麼強勢,但也陰陽怪氣的,話裡話外就是說落月山莊不夠意思,還隱隱透著威脅的含義。
——我不親手謀奪你的線索,難道我還不能讓弟子們給你找找麻煩嗎?交易還做不做,往來方便還給不給?這些算違反誓言嗎,不算吧,都沒親自動手,良心一點不痛呢。
趙莊主身側,站著他女兒趙芳棣。
這位少莊主起先還假裝著溫馴有禮的模樣,此時漸漸控製不住憤怒,越來越像一頭即將怒吼的小獅子,眼看就要發作。
商挽琴看在眼裡,心道要糟,就想要設法吸引趙芳棣的注意。
幸好,有人站了起來,打斷了這場詰問。
“——容我說一句。”
聲音不大,帶著淺淺憂鬱,卻像個實心的球,砸出去就是不容忽視。
是鎮鬼王。
鎮鬼王李憑風站起來,走到中間。在秩序崩壞的今日,他那身深紅繡金色龍紋的禮服已經不再象征無上權力,但看在人們眼中,終究是要多些敬意和忌憚的。
他長發鬆鬆挽著,憂鬱又溫和地看著眾人,好像隻是不願看他們爭執,才無奈開口調解。
“趙莊主說不知情,我看不像假話。”他看了主人一眼,微微點頭致意,“而諸位對卜辭的理解,我也並不認為有錯。”
雷大惡人出身偏遠,對北方沒落的皇權並無多少敬重,還是那麼神色不善:“你這說的都是廢話,到底想乾嘛,直接倒出來啊!”
李憑風看他一眼。今天是個陰天,他黑沉沉的眼神格外幽深。
而當他收回目光,神態還是那般憂鬱溫和,像是大家族裡嬌生慣養、生性柔和的大少爺,雖然有一張豔麗到具備侵略性的臉,實際卻是人畜無害的大白兔。
“是我囉嗦了。”他謙遜得近乎軟弱,“我的意思是,既然趙莊主說不知情,那這線索就是無主之物。不如我們出一道題:在不要破壞落月山莊一草一木的前提下,誰能先找出線索,誰就能擁有它。”
“如此,諸位意下如何?”
人們沉默片刻,開始低聲議論。
這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喬逢雪忽然也站起來。
“可以,我同意,我認為是個好主意。”
他一手緊著裘衣,另一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掩住幾聲咳嗽,然後才抬起一張俊秀蒼白的面容,淡淡說道:“既然爭執不下,就各憑本事。”
兩名年紀相近的青年目光一碰,很快錯開。但一瞥之間,似有某種默契與聯合的意味。
有些敏感的人,已經悄悄皺起眉毛。
喬逢雪話音剛落,那雷惡人就大表不滿。
他嚷嚷了幾句土話,其他人沒聽懂,隻看他唾沫橫飛、神情凶惡,就知道那不是什麼好話。
接著,他突然抬手,刀尖對準喬逢雪。
“他鎮鬼王說話,好歹是個王爺,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替我們做主!”他罵道,“你師父是天下第一驅鬼人,我認,你?老子不認——呸!小兔崽子,滾,帶著你那嬌嬌軟軟的表妹被翻紅浪去,少來管大人的事兒!”
商挽琴倏然抬眼,見那人甚至沒正眼看自己。她開始在腦海裡清點學過的一百零八種毒,和三百七十九種酷刑,思考之後要用哪些在這人身上。
“豎子敢爾!”
商挽琴還坐得很穩,但江雪寒一瞬拍桌而起;劍已出鞘,劍風激蕩。他顯然暴跳如雷,大概是因為侮辱到了他最尊敬的門主吧?
“——雪寒。”
喬逢雪卻平靜依舊。
他豎起左手手掌,製止了江雪寒,目光從頭到尾都投注在那大漢身上。不發一言,他隻邁步走下階梯,直直朝那人走去。
“我來。”他說。
其他人眼中,這玉壺春的年輕門主隻是個病弱青年,可能擅長治理、把玉壺春管得不錯,可武力?多半仰仗師父遺澤,徒有其名罷!
因此,大多數人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態,也是想親眼看看這年輕人的本事。
隻少數和玉壺春頗有交情的人,微微變了面色。他們相互使個眼色:他認真了?那可有些不得了。
“雷霆,收回你剛才的話。”
他說著,還又低咳了兩聲。再加上眼下淡淡青黑,他根本就是個憔悴的病人,那份如玉的俊秀溫潤,也似天邊搖搖欲墜的殘月,是一點淒涼的、末路的美。
這般模樣,更讓雷霆輕視。
他大笑一聲。
笑音未儘,九環大刀已經倏然劈了出去!
“我收你大爺——!”
半空中,一枚金色閃電圖案亮起!那是雷霆的法印,四周雷電纏繞,那雷電甚至發紫,“劈啪”之聲帶著無數暴虐之意。
法術:九天雷音。
這是收集了九十九重落雷之意,自己還要日夜忍耐雷擊之苦、體悟雷電真意,才能練成的法術。它是南部驅鬼人的頂級法術之一,不僅對惡鬼有奇效,能硬碰硬地擊破它們的規則,甚至對人也能造成極大威脅。
這法術修煉起來十分困難,但一旦練成,就實力大增。
而雷霆,就是修習九天雷音的佼佼者。
雷霆能當上玉級驅鬼人,就是靠了這一道法術。
他自己也勤修不輟,將九天雷音吃得很透,才能刻進法印,抽刀之間、即可揮出雷電。
場上響起隆隆之聲,數十道落雷如鬼魅出現,接連劈在空地上。
它們當然不夠精準,殃及了邊上的人們,於是引來一些抱怨和罵聲。但總體來說,人們態度還是很淡然,畢竟他們隻需往後退步,就能避免遭殃。
然而,場中的人不能退。
他也不打算退。
喬逢雪的左手,甚至還停留在唇邊。大概因為昨天沒睡好,他的神情有幾分困倦,動作也顯得比平時更慢一些。
當落雷劈在他腳邊時,他也不過略抬起眼,右手才剛剛搭上劍柄。
青年抬起頭。雷電的光映在他眼裡,沒有讓他的神情產生絲毫變化,反而讓那雙本就明亮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
——人們甚至沒有看見,他是如何拔劍的。
隻有一道寫意蘭草,徐徐舒展於落雷前。
蘭草舒展,灑落的卻是雪花。
雪花倏忽漫漫,形成漫天飛雪。
寒氣突然降臨,四周冰色無儘。天空中陰雲更厚,無窮無儘的雪花沒有聲音,就這麼悄然吞噬了雷電。
寒意帶來了皮膚的冰冷,不少人都打了個哆嗦,修煉不到家的關係戶們甚至瑟瑟發抖,後悔沒多穿件厚衣裳。
在風雪的中心,出現了一座閃閃發亮的冰雕。
晶瑩的冰塊中,凍著個須發怒張、神情生動的人。他的九環大刀還往前揮去,氣勢一往無前,但在他收縮的瞳孔中央,卻凝固著一抹驚恐。
青年收起劍。
那道銀色的劍光剛才也如蘭草舒卷,此時又乖巧重回他身邊。
劍一收,蘭草法印也散去,那些風雪的幻象就都消失了。
唯有那座冰雕,依舊堅固閃亮。此時,恰有一束陽光刺破陰雲,正好照在冰雕上面,照得其中的人面愈發猙獰、生動。
四周一片寂靜,恰如風雪也寂靜無聲。
“何其脆弱,也敢學惡犬狂吠。”青年淡淡一句,好似不過踢開路邊一粒石子。
此時,才有人失聲道:“那是‘風雪如寂’……是上一任玉壺春門主的得意法術!可不是說,那位前輩是到了五十歲,才學會這法術的?”
曾經的天下第一驅鬼人,五十歲時學會了這道法術,奉為輕易不得動用的殺手鐧。
而今,他的關門弟子、二十六歲的年輕門主,卻在一場不大要緊的鬥法中,一臉平淡地揮出了這一劍。
商挽琴也有點驚訝。
原著裡其實有這段劇情。
在那段紙上的故事裡,喬逢雪大度地原諒了對方的口出惡言,點到即止地給了些教訓,並沒有大動乾戈。可惜這人是個大大的奸邪小人,不僅不感激,反而懷恨在心,後來和蘭因會勾勾搭搭,也參與了追殺喬逢雪的行動。
她原本是打算,等宴會之後,去給這大漢撒點慢性毒/藥,慢慢廢了他的行動能力,不讓他作妖的。
但為什麼,喬逢雪直接用了殺手鐧?
被這道法術凍住的人,通常不死也殘。
他是……生氣了嗎?還不是一般的生氣。
她有點沒弄明白,但身體先於意識地動了起來。
她跑過去,還抱著一杯熱水,急急忙忙塞給他:“表兄你剛剛咳得有點厲害,快喝點熱水,我這兒還有梨膏糖,你也吃一顆!”
他剛剛咳得很厲害,她真怕他當場倒下。
跑得太快,甚至沒發現芝麻糖並未跟上。那隻銀色小鳥停在她的桌子上,不停地環顧四周,一臉疑惑,似乎在找什麼,卻又找不到。它頭頂小小的紅色冠羽,悄然又長高了一些。
商挽琴現在能發現的隻有:因為四周都很靜,她的言行就變得很打眼。
她能感覺很多目光和很多議論都聚集過來,漸漸讓她有些許不自在。喬逢雪肯定也感覺到了,但他神色沒有絲毫變化,還很自然地接過水,喝了兩口,之後又吃了那顆糖。
“表妹真是體貼。”他微笑著誇她。
商挽琴看看他,再看看旁邊的冰雕。那冰雕對著她橫眉豎目,畢竟他再也做不出其他表情了。
她還是有點困惑,但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
她轉過身,非常刻意地踹了那冰雕一腳,眼看它搖晃半天才往後倒去,她大驚小怪地喊:“哎呀呀我是不小心的——萬一他摔碎了怎麼辦!肯定會死的!”
一句話引動旁人。雷霆的弟子們這才如夢初醒,衝上來救他們的幫主。
場面變得有點混亂。
混亂中,商挽琴趁機跳到一邊,就像是無意跳過去的。
旁邊是一大片草地,斜對著池子裡的石頭,那些石頭排列如北鬥七星,而她在找和第三塊石頭對應的某塊草地。
很快,她找到了。踩上去的瞬間,她也確實感受到了一點不同。
“表兄表兄表兄表兄表兄!”
她一口氣喊了五次表兄。
喬逢雪本來退開在一邊,盯著那些人手忙腳亂救雷霆,還要應付來求自己“高抬貴手”的弟子。現在商挽琴叫他,他就立即走過來。
等他一走近,商挽琴就立即抓住他的手,還是雙手都抓住的那種方式。
青年顯然怔住。他手微微用力,像是想抽回去,但就那點力道,大概連小孩的牽手都掙不脫。
商挽琴沒來得及在乎這些,而且反正他也主動牽過她,那說明牽手不影響“兄妹情”,她一個現代人才不要在乎這些咧。
她在乎的是腳下的東西。
她拉著喬逢雪的手,往自己額頭去探,開始胡言亂語:“表兄我覺得我好像有點發熱哦是不是剛才吹冷風吹的……”
同時,腳下暗暗發力。
那塊地方本就是空心的,一被巧力踩踏,登時就鬆動、塌陷,迅速變成一個不小的空洞。
商挽琴整個人直直墜落下去。
而因為她抓著喬逢雪,喬逢雪也跟著往前傾倒。
他們一起跌落進突然出現的坑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