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 金陵城中(1 / 1)

那天, 商挽琴去回春樓拿藥。

她雖然不再是玉壺春的弟子,但作為門主家眷, 她至少能用銀子買到玉壺春的內部藥物。

她最近小金庫富裕,有當了珠釵換來的一百八十兩銀子,還有在拂雲門中分得的三百兩銀子(青萍真人大手筆!沒錯了這就是她異姓的親人!),底氣很足,能夠趾高氣揚地買最高品質的傷藥。

就是在回春樓裡,她遇見了正在製藥的溫香。

那位大小姐正在細細地碾藥粉,身邊慣常用的婢女居然一個都不在。

商挽琴覺得有點奇怪, 就多看了兩眼。她沒刻意收著聲,就引來溫香的注視。

溫香立即蹙了細細的眉頭:“你在看我熱鬨?”

商挽琴:“啊?”

“難道不是?”溫香臉色有點難看, “你總不會說, 你不知道我被蓮姨處罰了,要以一整年的製藥活計來抵?”

商挽琴肅然起敬:“謝謝你,我現在知道了。”

溫香見她真不知情, 神情略好了一些。她垂下眼, 繼續碾藥。

商挽琴湊過去, 悄悄沾了點藥粉, 送到嘴邊一嘗:嗯,沒毒,放心了。——她還記著翠屏山中那一眼鬼氣呢, 不覺就會多注意下溫香。

溫香不明所以, 還以為她是為了自己才靠過來的,不由心想:難道她也想和我修複關係?是了, 她好像懂事了一些,知道收斂脾氣,懂得經營關係了。

又想:那自己該說些什麼, 做些什麼?是接受她的示好呢,還是不接受呢?

等想完了一圈,好不容易有了定論,抬頭一看,商挽琴已經走得人影都沒了。

……她甚至沒問一句自己為何受罰!!!

溫香默然片刻,手裡藥杵重重落下。

她盯著那些藥粉,有點心煩意亂,想起兄長說過的那些話。

——“什麼一年白工不白工的,關我屁事!今年你要是拿不出錢,這些婢女一個都彆想留!”

——“沒辦法?不還有你自己嗎!哼,我這妹妹,仔細看看還是很有姿色的嘛!”

好煩,好煩,好煩,好煩……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她眼中有黑氣閃過。

藥杵一聲接一聲,單調乏味,卻又暗藏著什麼壓抑的力量。

玉壺春樓上,窗邊有人擱下筆,側頭往外看了一眼。

片刻後,他嘴角無聲地勾了勾。

接著,他回過頭,看著還沒有動靜的門。又過一會兒,那門被推開了,那道好像永遠快快活活的聲音,和風一起湧了進來。

“表兄,我把藥拿回來了!我就知道,當門主的妹妹,是很有好處的。”

他微微一笑,說了一句看似不相關的話。

“表妹,恭喜,你的芝麻糖很快就會長出冠羽。那之後,無論什麼惡鬼,都瞞不過你了。”

*

二月來臨。

乍暖還寒,天空已經有了些春日的明朗。金陵城中有些性急的人,已經拿了風箏出來放。春風急,紙鳶飛,和平繁華的金陵城,開始了不被惡鬼侵擾的新一年。

商挽琴蹲在書店裡,一本本地翻書。過會兒腿麻了,她就換個姿勢繼續翻。

掌櫃的盯了她好幾眼,往這邊轉了好幾圈,沒忍住念叨:“商姑娘,你到底找什麼呢?這可都是古籍,要是翻壞了……”

“注意著呢,注意著呢!”

掌櫃的拉下臉:“要不是看在玉壺春的面子上……”

商挽琴頭也不抬:“既然都看面子了,林掌櫃你就不要多話了嘛!”

掌櫃的:……

哎呀,真是個不可愛的姑娘!

但其實,這家書店的林掌櫃和商挽琴關係不錯。

林掌櫃是大半年前從北方來的,原本也是殷實人家,但北面糟了惡鬼,他家良田變沼澤,還被當地惡霸欺負,實在沒辦法,就南下來金陵城碰碰運氣。

結果在路上撞了鬼。要不是碰巧商挽琴路過,一刀砍了惡鬼,又親自帶他們來了金陵城,林掌櫃一家就交待在路上了。

林掌櫃這人讀過書、人品好,但嘴巴有點毒,性格有點板正,特彆愛惜字紙,經常就有點兒嫌棄商挽琴。

但其實,他心裡很感激商挽琴的恩情。也隻有商挽琴來翻他的寶貝古籍,他才肯乾,彆人?不買下來就一邊兒去!

林掌櫃一臉不高不興,手裡卻給商挽琴倒了一杯茶,又拎來個板凳。

“行了,慢慢看吧,不催你了!”

商挽琴嘿嘿一笑。

她是來找關於食鬼鳥的資料的。不過,關於食鬼鳥的記載隻有零零星星的一些,多半還是傳說。

有說多吃糖可以讓食鬼鳥長得更快,有說要讓食鬼鳥每天多沐浴月華,尤其是帝流漿垂下之時。

還有說,要讓食鬼鳥每天正午在太陽下暴曬一個時辰,“吸收太陽精氣”。

就……怎麼看怎麼不靠譜。

最後,商挽琴得出結論:還是得聽青萍真人的,多帶芝麻糖去接觸一些惡鬼,給它吃吃鬼氣。

“林掌櫃,那我這就……”走了。

站起來的瞬間,左肩傳來一種奇怪的粘滯感。下一刻,她手裡就多了一樣紙團。

商挽琴眼角看見藍色的火焰一閃而逝。

她眼神微沉,快速展開紙團,掃了一眼。在她閱讀完的瞬間,紙團就化為飛灰。

這時候,林掌櫃才走過來:“走啦?不找了?”

商挽琴燦爛一笑:“走啦走啦,林掌櫃,你幫我照顧一下芝麻糖唄?我有點急事,一會兒就回來。”

芝麻糖原本就落在櫃台,聞言疑惑地偏頭。它顯然感覺到了什麼,不安地扇著翅膀。

商挽琴對著它微微搖頭。它盯著她,慢慢安靜下來。

林掌櫃不明所以:“我這兒可沒鳥食……那,喂點兒水?它不會亂拉吧?”

商挽琴笑道:“它是靈,又不是真的動物。可聰明呢,林掌櫃看著它就行。要是有誰想帶走它,你彆給。”

林掌櫃道:“那好。”

商挽琴走出書店。

書店位於金陵城繁華的商業街,在東邊。這會兒正是中午,街上人少了許多,都開始吃午飯、休息了。

她往西走去,刻意繞了一下路,避開了正中的玉壺春。

不久後,商挽琴來到了城西的張記當鋪。

跨進門檻,她先看看櫃台,發現那兒坐著個活人。對方抬頭看了她一眼,平靜地低下頭。

她收回目光,自行走到後頭,打開了密室。

“狐狸臉,我不是說過,沒急事就不要主動聯係我……”

一直到這個時候,商挽琴都是笑著的。

但下一個刹那,她的聲音凍住了;像被一柄無形的尖刀斬斷。

她直直看著前方,面上笑意一點點褪去,那些血色也一點點褪去。

但接著,她又重新笑出來。還是那種燦爛的笑容,隻眼睛黑沉沉的、毫無情緒,隻剩一點燭光的反光。

她說:“師父,您來了!”

密室中點著九層高的枝形燭台,燈火極其穩定,沒有絲毫煙熏火燎之感。在那穩定的亮光裡,一名高大的人影,正轉過身來。

他向她伸出手。

“鬼羽,過來。”

長發垂落,一張黑色面具完全遮蓋了他的面容,面具上繪著鮮紅的線條,像圖案又像文字。

饒是隔著面具,也能感到一束極具壓迫感的目光。但如果仔細看去,面具孔洞後隻有兩點暗紅的光芒。

商挽琴走過去,單膝下跪。

她恭恭敬敬:

“我還道是誰找我,原來是師父您。您怎麼有空來金陵了?”

男人笑了一聲。他的聲音是一種被扭曲過的奇怪音色,有點像尖銳的指甲滑過金屬表面。

“我叛逆的徒兒在金陵待了一年,毫無進展,我怎能不來看看……她是不是起了二心?”

商挽琴立刻肅然道:“怎麼會呢!是誰造謠我,讓他來受死!”

男人居高臨下看著她,紅焰的眼睛毫無人類的模樣。

“造謠?”

他伸出手,冰涼的手掌落在她頭頂,在致命的百會穴的位置來回輕輕摩挲。

“這裡就是子蠱所在的位置。鬼羽,我從不擔心你背叛,因為你的命掌握在我手裡。可是,你會不會說謊,會不會謀劃什麼,會不會像當年一樣……用我教你的本事,反過來刺進我的胸膛?”

他聲音輕柔,越來越帶笑。愉悅的笑意。

“為了讓你牢牢記住我這個師父的威嚴,不如現在就催動子蠱吧?畢竟,越是刻骨銘心的痛苦,就越能讓人臣服。師父當年教你的道理,希望你沒有忘記。”

商挽琴垂頭,盯著地面。她完全知道男人在說什麼。

但她一動沒動。她隻是牢牢盯著地面的某一點,聚精會神,好像那裡的一刻灰塵突然變成了一朵花。如果不是這樣,她可能真的會流露出一些不該有的情緒,然後給自己和旁人帶來災難。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鬆鬆、帶著笑意,還有點兒疑惑。

“師父在說什麼呢!當年是徒兒年幼無知,自那之後,徒兒深刻地反省了自己,如今已經洗心革面、重新做鬼,正按照占命師大人的指令,努力完成潛伏玉壺春的任務呢!”

男人的手掌,牢牢按在她頭頂,沒有絲毫抬起的意思。

他還是笑:“你這能說會道的樣子,還真是讓人懷念。我想想,你唯一不是這副模樣的時候,就是那兩個小東西死的時候吧?嗯,你咬牙切齒、發瘋一樣攻擊我的模樣,也是很不錯的。”

爹的你這個死變態%¥&%*……

商挽琴在心裡罵了一長串必須被消音的臟話。

“師父有師父的想法,”她甜甜地說,“我也有我的想法。有一些想法我至今未變,但我現在已經明白,隻有師父和蘭因會,才是我的歸屬。”

“……唔。”

男人思考片刻,收回了手。

“這就是了。要說你全盤改正,我還真是不信。”他的語氣變得漫不經心,“行了,來,說說你的任務。”

商挽琴遲疑片刻:“徒兒的上司,是大護法大人……”

“哦,他?前些日子被落月山莊的梁不意一掌殺了,我正好無事,又聽說我的好徒兒長了大本事,在玉壺春瞎鬨了一通,又得到了拂雲門青萍真人的垂青。”

“聽說你還帶回來一隻頗靈性的銀色小鳥?倒是沒見你帶。小東西呢?”他還是笑著,“是一看見我找你,就忙不迭地將小鳥托給彆人了?”

果然……他知道得這麼清楚,蘭因會在玉壺春裡肯定安插了其他人。

商挽琴記下這一點,慢慢抬起頭。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很穩,甜笑道:“是呀,我是怕師父害了它呀,那我可不好跟玉壺春的人解釋,就容易被懷疑。師父有本事,可以隨心所欲,我不行的,我得步步為營、處處小心呢。”

不知道這話哪裡戳到他了,他猛然爆發出一場大笑。

等他笑完,還鼓了幾下掌。

“不錯不錯,我就喜歡你這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的作風,這才是我的好徒兒!”

他手裡掐出法決。

那是控製子蠱的法決。

商挽琴感到腦中有什麼東西在微微發熱,甚至仔細感受的話,會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動來動去。饒是她習慣了蘭因會的變態作風,也忍不住脖子後起雞皮疙瘩。

不過,這隻是一種精神威懾。

實際上,子蠱是不可能知道宿主是否說謊的。隻要宿主保持情緒穩定,不突然心跳變化,子蠱就什麼都不會發現。

看來,死變態要開始問話了。

果然,他問:“好徒兒,我且問你,你在玉壺春中,是否特意為喬逢雪金針試毒?”

商挽琴說:“是。”

“你為何這樣做?”

她說:“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我要先取得喬逢雪信任。”

他又道:“拂雲門一行,那喬逢雪本有中毒的跡象,最後卻平安歸來,可是你從中阻撓?”

商挽琴說:“師父,那就不是我了,我也疑惑這事兒呢。”這是實話。

他似是沉吟片刻,而後陰惻惻道:“最後一個問題。”

“好徒兒,將來若有一日,我要你即刻亮明身份、手刃喬逢雪,你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