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金陵的路上, 還發生了一件很小的事,是關於溫香的。
商挽琴對溫香的觀感,不算很好, 但也不算特彆壞。可能因為她總覺得是自己先挑事兒的,溫香針對她也很正常,今後保持距離就行。
再說, 溫香被喬逢雪徹徹底底拒絕的時候,還怪可憐的呢。
可能因為這點緣故, 商挽琴做了一件事。
由於自幼受訓,她的五感非常靈敏。出發前,她在溫香身上嗅到了很淡的、帶著一點點酸味的血腥味。
很多驅鬼人的五感都很靈敏,但男人大概不知道那是什麼。
商挽琴不同, 她一下就明白:溫香來月事了。難怪她看著臉色蒼白, 精神很不好,也不怎麼說話。
像商挽琴這樣自幼習武、跑慣江湖的人,一旦來了月事,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隻能吃點藥控製一下。如果練了一些特彆的功法, 可以自己控製一下時間門, 會更方便——商挽琴就練了。蘭因會可不希望自家殺手殺著殺著突然來個姨媽。
這是多麼不武俠、不仙俠,從不會被男作者提到, 甚至也很少被女作者提到的問題啊——但它真的存在。
商挽琴起了點同病相憐的心思,就主動說, 挨著溫香坐。
隻有一輛神行車, 雖然內部空間門比看著大,但要擠下三個成年男人、一個少年郎、兩個成年女人,哦還有一隻小雛鳥, 還是有點擠。
更彆說,上車的時候,厲青鋒還傻乎乎地跟溫香說:“溫姑娘,淩大哥身體虛弱,能不能麻煩你路上多照顧他一下。”
當時,商挽琴還以為溫香會想辦法拒絕呢。她看著柔弱,其實挺會保護自己的,比如在玉壺春裡的時候,她就打死不接近臭烘烘的男人,最多隔著距離安撫幾句,還能不得罪人,怪厲害的。
沒想到,溫香隻是神情僵硬了一下、猶豫了一下,就露出一個溫柔又善解人意的笑容,說:“好,我……”
商挽琴看不下去了。
她晃過去,一巴掌按住厲青鋒的肩,笑眯眯道:“青鋒啊。”
厲青鋒驚得在她手下抖了一抖,好似一隻吃驚的貓,才說:“商姑娘找我什麼事?”
商挽琴還是笑眯眯:“溫香姑娘這會兒自己都不舒服呢。青萍真人不是給了一些丹藥嗎,說按時吃就行,你就能做——我看淩公子自己也行,是不是啊,淩公子?”
淩言冰本來正看著溫香,聞言一下抬起頭,愣了一下才趕忙說:“對對,溫香姑娘不舒服,就先好好休息,我這人皮糙肉厚,哪用姑娘操心……溫香姑娘,你哪裡不舒服?”
商挽琴咳了一聲:“走了啊走了,上路了,不耽誤了,看我表兄都在瞪我們了。”
喬逢雪確實在看他們,聞言也略一揚眉。他沒說什麼,隻給了一個怎麼解釋都可以的“嗯”字,就轉身上了車。
從商挽琴開口後,溫香就一直沉默。
一直到他們路走了一多半,在某個驛站歇息的時候,她才在隱蔽的角落裡喊住她。
“我是不會記你情的。”
她抿著嘴,眼睛睜得大大的。
商挽琴手裡正拿塊綠豆糕啃,含含糊糊地說:“哦。”然後就想回房。
溫香卻又叫住她:“你現在是不是很得意,得意到都能高高在上地來施舍我了?”
商挽琴有點莫名其妙地回頭。她站在樓梯上幾階,自然要垂下眼睛才能直視溫香。可能是這個緣故,她的氣勢要高一頭,溫香的氣勢要矮一頭。
“你想法真奇怪。”商挽琴說。
溫香咬住嘴唇。她微微抬頭,仔仔細細地看那人,看她目光坦蕩、神情從容,是那種心懷篤定,無論旁人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影響到她的篤定。
從前……商挽琴也是這樣嗎?不,以前她明明色厲內荏,情緒也很好操縱。
難道說,是青萍真人的垂青給了她底氣?又或是喬逢雪的偏袒……啊,她明白了,那就是握著權力的滋味吧,可以像這樣垂眼看人,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包括對敵人伸手。
那副樣子,居然和喬逢雪有點像。憑什麼啊,她也隻是個銅級驅鬼人,一個小人物,就隻是運氣好……
溫香不願意承認,但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羨慕。也許從前她就羨慕商挽琴了,羨慕她有好的小姨、表兄,還能當驅鬼人,不像自己,柔弱的身體學不了武,也沒有學法術的天賦,僅有的親人還是拖累。
“你……”
其實溫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她開口了。
“你是不是在打什麼鬼主意,又想陷害我?”
她看見,吃驚的表情從商挽琴臉上閃過。
接著,那人居然笑起來。她從樓梯上跳下,一步就躥到她面前,動作快得驚人。溫香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見她手一抬,將什麼東西拍進了她嘴裡。
“……唔!”
溫香驚恐地睜大眼,第一反應是被下了藥。
那人倒是愈發從容,拍拍手,後退兩步,欣賞似地看著她,說:“是啊,我的鬼主意不僅打了,還做了。綠豆糕好吃吧?我吃剩下的,哈、哈、哈!”
說罷,她按住樓梯扶手,用一種很漂亮、很輕盈的姿勢翻身上了樓。她那隻銀色的小鳥寵物,也輕盈地隨她而去。
溫香臉都綠了。
她自幼喜潔,寧可餓著從不吃彆人剩下的東西,沒想到在這兒中了招。她很想吐出來,卻又覺得隨地吐東西不雅,萬一被人看見可就糟糕,一時竟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隻能夠用憤怒的眼神,盯著樓上的方向,仿佛這樣就可以報複那早已消失不見的人。
商挽琴……商挽琴!太可惡了!她總要,總要,總要……!
然而,令她自己也非常意外的是,在這厭惡與憤怒中,一種新奇到堪稱怪異的想法,悄悄冒了個頭:
——如果商挽琴功夫這麼好。
——如果商挽琴還得到了青萍真人的青睞。
——如果商挽琴能夠在法術上也有所長進。
——如果商挽琴能一直得到喬逢雪的愛重。
——如果,商挽琴甚至能在三月三的落月山莊之會上,再撈到點名聲。
而,喬逢雪又是個病秧子,天知道能活多久。
而,那之前被她看中的淩言冰,現在還坐在輪椅上。她嘴上雖然安慰他,說他的身體會恢複,但其實她聽到了青萍真人對喬逢雪說的話,說淩言冰縱然沒有性命之憂,但恐怕會落下一些隱疾。
那……淩言冰可就不太行啊。
所以,如果是商挽琴呢?她們關係糟糕、相互敵視,但商挽琴今天居然看出她來月事,還幫了她……
溫香又不傻。雖然商挽琴沒明說,但她知道她為什麼非要插一嘴,幫她拒了淩言冰,又非要挨著她坐。這種程度的“關係糟糕”罷了,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她隻要有心修複,還不是手到擒來……
不知不覺,溫香想出了神,竟然不小心把那口綠豆糕咽下了。
甜膩的糕點一入喉,她就反應過來不對,臉色大變。接著,她左右看看沒人,拎起裙擺,小跑著回房了。
——回房總能吐了吧!
剛才那怪異的想法,也暫時被她拋在腦後。
*
商挽琴完全沒把那件小事放心上。
她既沒去想溫香可能有的想法,也更不會去想什麼“關係修複不修複”的,這誰想得到嘛!
她的注意力,一多半在三月三的落月山莊聚會上,一小半在商玉蓮身上。
是的,商玉蓮,她名義上的小姨。
她都快忘記了,之前她是在商玉蓮眼皮子底下偷跑出來,追去翠屏山的。
回去後,商玉蓮發了很大的火,喬逢雪都勸不住。雖然喬逢雪是門主,但他畢竟也是商玉蓮的晚輩。
商玉蓮指著他說:“你病病歪歪,不去找鄭醫仙把脈,在這兒轉悠什麼!”
鄭醫仙是回春樓樓主,天下有名的神醫,就是姓鄭名醫仙,人如其名。
商玉蓮又緊接著罵:
“你要還認我這個姨媽,就彆攔著我教訓這小兔崽子!不是說音音不再是玉壺春的人?那她就隻是我的家人、我的晚輩!她今天敢冒死去追你,明天指不定能拿把刀子戳自己心窩子!”
喬逢雪除了無奈地說一句“表妹不是小兔崽子”之外,其他什麼都不能做了。
商挽琴倒是還敢抗議:“誰會戳自己心窩子啊,我還想繼續活呢!”
結果又被連訓幾十句,讓她深深後悔:就不該多這嘴。
之後,她的日子就是:被嘮叨被嘮叨被嘮叨-忍不住回嘴-被嘮叨得更厲害……
最後,她不得不寫了很長的檢討書,還答應商玉蓮,說會開始惡補法術,“爭取早日不當三腳貓,早日成為法術高手”。
商挽琴本來還有點不樂意,結果一轉頭,發現喬逢雪也被要求寫檢討,就樂出了聲。
“表兄你也寫啊?你不是門主嗎?小姨隻是副門主呢!”
喬逢雪一邊寫,一邊苦笑:“門主也得有小姨啊。”
然後,他大概也覺得不平衡,就乾脆拎來江雪寒,命令說:“你也寫檢討。”
江雪寒愣住:“啊?”
“啊什麼啊?”
江雪寒以為自己又犯錯了,當即臉色一凜,肅然道:“是,門主!”
三個人一起寫檢討,商挽琴心裡徹底順氣了。
她邊寫還邊和喬逢雪討價還價:
“表兄,你看,我這次偷偷出門,幫了你大忙,對吧?”
“所以?”
“所以,你不要報答我的嗎?”
他看過來:“表妹想要什麼?”
商挽琴深沉道:“洗刷冤屈!”
她本以為他會問“什麼冤屈”,也做好了說明的準備,誰知他應了一聲,說:“那二百兩銀子的事,已經處理好了。”
語氣很自然,也很隨意。
商挽琴一時愣住,不知該先問“你怎麼知道我在說什麼”,還是先問“什麼時候處理的,怎麼處理的”。
喬逢雪似乎看穿了她的疑問,道:“我走之前就吩咐過了,蓮姨也來和我說過……嗯,是金玉樓那邊出了差錯,該罰的都罰過,也貼了公告,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商挽琴這才明白,為什麼回到玉壺春後,不少弟子都用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她,甚至有人過來打招呼,含含糊糊地說“抱歉”,然後趕緊走開。
她還以為他們失心瘋了咧。
小小感歎一番,她就埋頭繼續寫檢討。
倒是喬逢雪等了一會兒,沒忍住問:“表妹不想再說什麼?”
她頭也不抬:“我不會謝你的。”
他沉默片刻,歎氣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沒有及時解決,讓你受了委屈。”
商挽琴筆尖一頓:“我倒不是說這個。你不用道歉。”
“……不用?”
她垂著眼,對著墨跡未乾的紙張笑笑,語氣隨意:“隻要你還是你,就沒什麼可道歉的。”
他又沉默一會兒,用一種若無其事的語調問:“那方才表妹說的‘不會謝’,是指什麼?”
商挽琴重新運筆如飛,語速也快:“因為這是你身為兄長應該做的!”
不是說好了“親如兄妹”嗎,行,拿出態度!她自認是救了他,將來還打算繼續救他,可是很有底氣的。
片刻後,屋中響起了他的笑聲,難得的響亮。
外間門的江雪寒聽見這笑,回過頭,有點好奇地看了一眼,又苦哈哈地繼續寫他的檢討了。沒想到啊,都二十五歲的人了,擱外面早成親都當爹了,還要在這兒寫檢討,唉……
……
商挽琴有點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差錯,才會栽給她二百兩銀子的黑鍋。
所以她去看了看貼出來的告示,還跟其他人打聽了一下。
才知道,說是金玉樓內部有人貪銀子,臨近年前查賬時,又害怕被發現,於是抓了個替罪羊。
那人在金玉樓裡算個小領導,有點權力,不過長得很醜,為人也勢利。
“我得罪過他?”商挽琴努力回憶。
旁人咳了幾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中推搡幾下,無聲地選派出一個代表,出來說:
“那個,商姑娘……你當初當他的面,罵過他‘肥頭大耳、屍位素餐,攥著一點小權力、小本事,就把自己當個人物,我是門主表妹,我要的東西你敢不給我,我遲早要你好看!’”
對方儘量以微笑的表情、和善的語氣,說出上述內容。
商挽琴沉默片刻,幽幽道:“你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不過,你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
根本一字不差了吧!?
對方連連咳了很多聲,差點掛不住笑,有點尷尬地說:“那個,其實,我們當初……當初覺得,商姑娘還罵得挺解氣的……”
商挽琴挑起眉毛:“好啊,覺得我罵得對,你們怎麼沒人幫腔?”
那幾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個借口跑了。
既然摘了“偷二百兩銀子”的帽子,商挽琴就能正大光明地在玉壺春中晃來晃去了。
說起來,因為喬逢雪就住在玉壺春的後邊兒,前面就是門派的地方,所以商挽琴僅僅是“名義上離開了玉壺春”,而實際上,她見到的一直是過去那些人。
不同的是氛圍。
以前她去哪兒都能搞出一番事情,不是她哭,就是彆人哭——彆人哭的時候比較多。
但現在,人人都友好不少。
這句話的意思是:商挽琴現在態度很好,見人就笑,既不冷嘲熱諷,也不故意搶彆人東西,也不會故意捧高踩低,也不會在彆人聊天的時候硬湊過去貶低一番,也不會以銅級驅鬼人的身份大肆嘲諷其他高級驅鬼人們“實力太差”……
再加上之前那二百兩銀子的事終於澄清,她終於初步擺脫了“玉壺春那個人嫌狗憎的表妹”名頭。
甚至有個不大記得住臉的弟子,對她格外關照,甚至還問過她要不要回來玉壺春。
嗯,商挽琴有點懷疑,就是這個人在她之前摔跤的時候扔了石頭過來,害她磕到了腦袋!無事獻殷勤,那可是非奸即盜。
不過,那次真挺奇怪的,她怎麼可能被門檻絆倒呢……還真是天意?
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構成了她近期的生活;平淡而放鬆。
不久後,就是檢討剛寫完的那天,商挽琴碰見了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