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 “若事不可為,我就幫它可為……(1 / 1)

看見他那分明含笑, 卻隱帶惆悵和茫然的神情,不知怎麼地,商挽琴就改了主意。

“表兄, 我思來想去,雖然說這話會讓你不開心,可我一定要說。”

商挽琴決定, 無論如何都要把“逆耳的忠言”大聲說出來。聽不聽是他的事, 說不說是她的事。

“那個淩言冰,他一開始就是收了彆人錢才救你,後來又拿你當好用的扒手,再後來還被你救了。怎麼想,都是他欠你,不是你欠他!”

“所以,如果他一直以你的恩人自居,不停地要你向他報恩,那就是道德敗壞、不知滿足的小人!”

他重重咳了一聲:“表妹, 不論你如何不喜言冰, 他總歸……”

他頓了一下,微不可察的一瞬。風燈晃了一晃;暗光裡,他的微笑疊加出一層奇異的意味。

“……是我的兄弟, 也是我的恩人。”他一字一句, “我早已發過誓, 這一生但凡是他所求, 但凡是我能做, 喬逢雪——萬死不辭。”

商挽琴想仰天長嘯。

來了來了,原著裡的名台詞!“凡他所求,凡我能做, 喬逢雪萬死不辭”——這句話幾乎是他的同人視頻的標配了。

哥哥啊,你知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裡,因為你是如此地堅持、如此地相信他、如此地一次又一次原諒他對你的傷害,造就了無數同人視頻,許多都是磕你倆的,畢竟你對他這樣好,除了“真愛”二字以外很難解釋。

她非常討厭這種把受害人和加害人拉郎配,還腦補出一堆虐戀情深的行為。她情願相信喬逢雪是個聖父、討好型人格,也不會去信這種拉郎配的!

商挽琴扭頭:“算了不說了,走了走了,去救你的好大哥了!”

她要非常認真地開始思考,如何動手腳,才能不著痕跡地乾掉那位好大哥了。

她在這兒殺氣騰騰,他卻還要悠悠地加一句解釋:“表妹,我希望你不要對言冰太有成見。畢竟,是言冰先救我,又護著我在塗陽城中生存,否則我早已是一具枯骨。”

商挽琴鬱悶了,脫口而出:“按你這麼說,要是我也救了你的命,你該對我如何?”

他陷入了沉默。

這地洞裡陰冷沉寂,一旦沒有說話聲,人類呼吸的聲音就會變得格外明顯。還有鳥類拍打翅膀的聲音,啊,芝麻糖一直在前方飛翔,還時不時衝她“啾啾”兩聲,可她過於沉浸在和他的對話裡,竟然完全忽視了它。難怪它的叫聲變得委屈了。

養寵之人生出愧疚之心。商挽琴輕聲招呼它,讓它過來蹭蹭自己的臉頰,又誇它幾句,許諾回去喂它好吃的零食。芝麻糖重又快活起來,在前頭飛高飛低,一會兒盤旋、一會兒俯衝,飛出了演雜技的味道。

快樂小鳥衝淡了剛才沉寂的氛圍。

就在商挽琴快要忘掉這一茬時,他卻說話了。

“假如是表妹救了我……”

他的聲音變得平靜。不像剛才講述和淩言冰的往事,那會兒他有追憶、有歎息、有微笑,有輕微的對她的斥責,卻大體是輕盈的口氣,好似在吹去一段回憶上的灰塵,而那回憶實則並不多麼重要。

可現在不同。他的語氣平靜卻沉凝,仿佛那平靜隻是一層掩飾,背後深藏了無邊無際的……讓人看不明白的情緒。

唯一能明白的,隻有他明確說出來的話語。

“假如是表妹救了我,假如是你……甚至付出了最大的代價來救我,那麼,什麼都可以。”

商挽琴有些怔住。她覺得他太過鄭重其事,說的話卻又太模糊,她本該及時追問,可那過分的鄭重卻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逼得她不能輕率發問。

她必須想一想,仔細想一想,才能足夠認真又足夠小心地問:“表兄,你在說什麼呢?我並沒有那樣救過你。況且,你說什麼什麼都可以,你對淩言冰,不也是……”

“我是說,假如真是那樣,那麼隻要事有可為,我都會去做。”

她下意識道:“若事不可為……”

“若事不可為,”他的平靜似乎碎裂一角,從中浮現出隱約的沉鬱,“我就幫它可為。”

啾——

芝麻糖忽然一聲長啼。它飛回了商挽琴身邊,而且主動鑽進了她的口袋,小小的、溫熱的身軀還在微微發抖,似乎撞見了什麼可怕的事物。

商挽琴用輕撫安慰它,也趁機轉移話題。是的,現在她成了轉移話題的那一個。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大概是多年危機養出來的直覺。

“表兄,這種沒有發生的事,你說得和真的一樣。我哪兒來那麼大本領?”她讓語氣輕快飛揚,這是她擅長的。

“再說了,無論是我之前請你帶我一起出門,還是現在我討厭淩言冰,你都沒有順著我。現在說好聽話,三歲小孩兒都不會被你哄住的。”

她半開玩笑地抱怨。

他長長“嗯”了一聲,像在認真思考,最後歉然道:“你說的是,我應該改一改。好,我答應表妹,今後無論你想跟我去哪裡,我都不再拒絕。”

商挽琴反而意外了。印象裡,他雖然溫和,但並不是好說話的人。現在轉性了?

她有些想說“好啊,那你彆救淩言冰了”,可想也知道他不會答應。唉,所以他說的還是哄人的話。

她垂眼盯著腳下階梯,盯著那一團火光照著兩人衣角明明暗暗,忽地踢開一粒石子。

“表兄,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你為什麼要哄我?我會誤會你傾心於我的。但是,你肯定不想讓我這麼誤會吧?”

他忽然咳了起來,這次有些嚴重,他們不得不停下來,讓他好好順氣,又慢慢喝一些水。商挽琴還蠢蠢欲動想讓他再吃一粒承月露,而他拒絕了。

最後,他才溫聲說:

“是,我不希望表妹誤會。可這不是因為表妹不好。”

“我是個終其一生無法痊愈的病人,早已暗自決定,不耽誤任何人的人生。”

“表妹就作我的親妹妹,不好麼?”

以前商挽琴聽見這樣的話,還是會有點心酸的。甚至在今天之前,她都會心酸。

可現在,她卻很平靜,有種“不出所料”的感覺。任誰總聽暗戀對象念叨妹妹不妹妹之類的話,都會明白對方在婉拒,她又不傻。

“好,怎麼不好?天下多少人盼著想當你的兄弟姐妹呢。”她笑著說,語氣更加輕快,“我明白啦,今後我就是體貼懂事的好表妹,表兄,你放心吧。”

——放下了。

放下了吧?

或許從她想起前塵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決定放下。

不錯,人生有那麼多重要的事,她面臨著多麼大的性命危機,怎麼能不全力以赴,還要滿腦子“他喜歡我他不喜歡我,他喜歡她他不喜歡她”?又不是多少年前那個悄悄撕扯花瓣的青春期少女,焦頭爛額地同時應付起伏的成績,和青澀萌動的心思。

她答應得很真誠,他反而又沉默一會兒,也釋然似地說:“我就放心了。”

接下來一段路上,他們都沒再說什麼。

沉默蔓延,但這種沉默並不凝重,反而有些默契在裡面。至少,商挽琴是這麼覺得的。

她用力托著他的身軀,扶他一路往上;用力之大,就像想要托起他整個人的重量。而實際上,由於她的命運寄托在了他的之上,她也確實下定決心,要努力承托起他們二人的命運。

又過不久,轉過眼前這個拐角,前方忽然出現了光明。

薄藍晨光亮成洞口的形狀,宣告著這段黑暗道路的終結。

“表兄!”

商挽琴這才意識到清晨的到來,語氣也開朗起來。她喜歡清晨,喜歡每一個好似希望無限的清晨。

她指著前方,說出這個誰都能一眼可見的事實:

“天亮了!”

真好,磨蹭到了天亮,如果等他們回去的時候,淩言冰已經熬不住、一命嗚呼,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商挽琴美滋滋地幻想著,臉上的笑容燦爛無比。迎著晨光,她已經將地洞中的經曆,還有之前那隱隱約約的怪異感受,全部拋在了腦後。除舊迎新,這不就是清晨的魅力嗎?

在她望著晨光時,喬逢雪卻扭過頭,隻望著她的側臉。

他看見她的面容在清晨中亮起;薄藍的晨光是冷調的,所以她的膚色也變得冷冷的,但這絲毫不妨礙她笑容中盛放的暖意。

他保持安靜,一言不發,非常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為什麼人類的笑容可以具備這樣的感染力?他從來無法抗拒她的笑容。

想不到答案,但他仍舊微笑起來。真正的微笑。

“嗯,天亮了。”他輕聲回答。

雖然……實際上,他的故事並未講完。

隻他又想,可那些掃興又不無愚蠢的過往,又何必讓她聽見?他不想讓那樣的笑容消失。

他原本該繼續講,說當年在塗陽城,他遇到了非常重要的老師。後來的一天,老師突兀地離開,再不見蹤影,隻托了師父來尋他。

於是他跟著師父回了金陵,行過正式拜師禮,就此拜入玉壺春,學著如何成為一名驅鬼人。那一年,他九歲,離家已經三年。

他曾無比期盼,以為正如他日思夜想家人一般,家人也必定為他的失蹤傷心發狂,而等他回去之後,他們必定又哭又笑,與他抱頭痛哭又歡喜相擁。

但實際上,等待他的隻有斥責和憤怒。

他們斥責他拜入玉壺春,斥責他選擇成為驅鬼人。他們說驅鬼人不過是“百工之一”,是“賤業”,希望他回到讀書的正道上來。他不願意,他們便說他血脈存疑,不許歸家。

他被趕出去,望著喬府的大門重重關上。他跪下,跪了三天三夜,天真地以為可以憑借誠心感動他們、讓他們心疼,但實際上他面對的隻有那冷冰冰的、禁閉的大門。

那大門緊閉的模樣,曾在他腦海深處盤桓了許多年。

是師父帶走了他。師父牽起他的手,告訴他“人最不應該輕賤自己”,又說他既然被世上其他人深深珍惜著,又何必苦苦強求一點血緣。

師父說:“血脈是緣,有人緣深,有人緣淺。”

這句話,他記住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以為這是師父自己說的。後來師父臨終前,他們說起這段往事,那胡子雪白的老人嗬嗬笑起來,說:“那不是我說的,是你那老師說的。”

他很久沒聽到“老師”二字,一時怔住。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淡忘那段時光,甚至隱隱將老師的離去也視為另一種拋棄,可當師父提起,不過兩個字,不過一個簡單的詞,就令那段時光倏然回魂。

他不禁喃喃:“老師她……”

“她一直很記掛你,雖然她不能再出現。可將來的事,誰又說得好?”

師父笑著。他老人家有一種超凡脫俗的豁達,即使面對死亡,也依舊如此。

老人用滿是斑點和皺紋的手,緊緊抓著他,如同想傳遞給他最後的力量。

“逢雪,你要記住,時刻都要記住。隻要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真誠地掛念著你,你就要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