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姨(1 / 1)

商挽琴抬起眼,努力聚焦了一下,才看清他的神情:眉頭微蹙,神態如冰似雪,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之意。

審視……?

她有什麼想說的?

她先是困惑,而後恍然大悟:懂了!

她以前是“刁蠻愚蠢表妹”人設,現在雖然決定轉型,但如果轉得太突兀,反而會讓人心生疑惑。這不,喬逢雪已經疑惑上了。不愧是當玉壺春門主的人。

那還得再演演。

她是被蘭因會“養蠱式”養大的,身體對毒素的適應力非常強。這時候,她已經清醒得七七八八。

所以,入戲這種事,她信手拈來。

隻稍一琢磨,她就露出個委屈的表情:“我有什麼話講……我還要問表兄,有沒有話對我講呢。”

“我都這麼可憐了,被溫香那……下毒!沒死已經是僥幸,表兄竟然還質問我?我倒要問問,那你處置溫香了嗎?”

其實她是想罵一句“賤/人”的,感覺會更貼人設。但實在罵不出口,便含糊帶過。

她一串話講太多,嗓子又啞又疼,勉強講完後,就禁不住咳嗽起來。一咳嗽,嗓子也被牽得更疼,連帶頭也一起疼起來。

她這番模樣,自己都覺得有點可憐。喬逢雪本是個體貼的性格,身邊誰有個頭疼腦熱,他都會關切幾句、主動給人放個假。

可現在,他沒有絲毫動容。

這位玉壺春的年輕門主,擁著灰色的皮裘,坐在一張椅子上,蒼白疲倦的模樣顯出病氣,神態卻很威嚴。那銳利明亮如寒星的目光,幾乎能將人射個對穿。

“表妹,你若是以為我看不出,未免也太小看我。”

他聲音平靜如故,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毒雖然常見,溫香屋裡也備得有,但下毒的人不是她。”

“你現在喝了藥,也沒了性命之虞,我就想問一句:是不是你自己下的毒,以此陷害溫香?”

屋裡本就安靜,現在卻顯得更加安靜。她甚至聽見了自己流汗的聲音,但這當然是錯覺。

這短暫的、近乎寂靜的時刻裡,她悄悄捏緊了被子,心想:

啊,被識破了。

不愧是原著裡吹上天的喬逢雪,曾經的天下第一驅鬼人……不,就現在這個時間點而言,他就是實實在在的天下第一。

所以,被識破也不很意外。一開始,她也有考慮這種可能性。

故意退出玉壺春、故意給自己下毒,都是拿準了喬逢雪“不會不管表妹”的性格。她越是折騰,他越會感到必須管著她、對她負責,既不能讓她出去禍害彆人,也不能讓彆人禍害了她。

就算他看出真相,也不大可能對她撒手不管。聖父嘛,就是這樣的,總是寧肯自己鬱悶點、憋屈點,也要事事周全。

現在,隻需要冷靜地、按照預想的那樣應對,就好。

夜色很安靜,燭光也很安靜。在這片安靜中,商挽琴慢慢鎮定下來,又思索了一會兒。

然後,她選擇偏過頭、不看他,眼裡憋出一點淚花,委屈巴巴地說:“怎麼會是我自己,明明是那溫香……”

“夠了。”

朦朧的靜謐裡,她聽見他忍耐地、長長地呼吸一次。那聲音不大,卻實在不容忽視。

接著,他偏過頭、用手抵著唇,低低咳了兩聲。就好像胸中壓抑著太激烈的情緒,引動了他的病情,化為這病弱的響動。

“我沒想過,”他單手撐著額頭,低聲喃喃,“我沒想過,你竟不惜用自己的命來陷害她。如此莽撞……你就這麼恨她?”

商挽琴立即聲明:“我不是,我沒有,明明下毒的人就是她!”既然喬逢雪擺明了不信,她也就能更放心大膽地說瞎話了。

果然,他微微搖頭。

搖曳的燭光裡,他側臉輪廓宛然,清俊還似少年,但那微闔的眼睛、擰起的長眉,則顯出了成年人式的疲憊。

分明他才是常年的病人。夜很深了,病人本該好好休息。但他守在這裡,床還被霸占了。

商挽琴心裡生出一點愧疚:發現自己的“表妹”激烈地憎恨心上人,換了誰都會很為難吧?她實在給他出了一個難題。

也算鬨得差不多了吧?她想著,決定結束這場她自己都覺得好笑的對話。

她輕輕嗓子,幽幽歎道:“我才是中毒的那一個,可表兄非但不心疼我,反而巴巴地維護溫香。”

“我終於明白,我做什麼都是礙你們的眼。表兄和溫香才是心有靈犀,都巴不得我早點走……”

“什麼,礙眼?嗯,原來你是這麼想的。”他長睫顫動一下,抬起頭來,目光明亮銳利依舊。那份疲倦刹那一掃而空,仿佛從不存在。

“表妹,你到底要如何?”他問得心平氣和。

“我要離開。”

商挽琴翻身下床,不看他,跌跌撞撞往前走。“我走就是了。今後天高地遠,我們再不相見……”

她踉蹌著,險些跌倒。這倒不是做戲,而是身體真的沒有力氣。

沒等她歪歪扭扭衝出幾步,他就站起身,扶住了她。

“彆鬨了。”

他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你現在這樣子,還想上哪裡去?我仇人不多,卻也不少,人儘皆知你是我表妹,你這樣出去,麻煩隻多不少……罷了,我再多說什麼,你也不會聽。”

他好似歎了一口氣,但那歎息太輕,如羽毛般藏在他平靜清越的音色裡。

“所以?表兄想說什麼?”商挽琴抬起頭,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表妹,你要退出玉壺春,可以。”他淡淡道,“但在你身體痊愈之前……不,在找出真正下毒的凶手之前,你要留在我身邊。我會護你周全。”

商挽琴聽得疑惑:“什麼凶手?你剛剛還說,是我自己下的毒……”

“那究竟是不是你?”他立即問。

她默然片刻,斬釘截鐵:“不是!”

他看她片刻,頷首:“好,那就不是。既然不是,我自然要找到真凶。”

他抓住她的肩,有些強硬地將她推回去、按著坐回床上。

“毒素未清,你身體還虛弱,該好生休息。”

說罷,他轉身要回到書桌那一側。

商挽琴卻說:“表兄,我還沒答應要留下。”

他回頭,神情模糊在陰影裡,隻說出一個字:“哦?”

“我說我還沒答應……”商挽琴忽而皺眉,“等一等,你是不是在生氣?”

他立即說:“沒有。”

但冷冰冰、不想多說的樣子,明明就是生氣了。以他的性格來說,這種冷漠的樣子已經可以理解為“非常生氣、不要惹我”。

不過,確定他生氣之後,商挽琴反而徹底安心:沒錯,既然他看出是她陷害溫香,生氣才是正常的。聖父沒法撒手不管,也就隻能自己憋氣了。噫,她絕對不是故意“君子欺之以方”的。

她安心躺下,決心好好休息,爭取早日恢複,才能早日參與劇情、改變命運。

“好吧,我睡了。”

沒想到,她眼睛都閉上了,卻聽見輕微幾近於無的腳步聲。他走了回來,站在她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商挽琴不得不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表妹。”

他的聲音變輕柔了一些,不再那樣冷硬。

“你究竟是留,還是不留?”

“這個麼……我要再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

商挽琴其實沒什麼要考慮的,她隻是想演得更自然點兒。不過她眼珠一轉,立即想出一個理由:“我為什麼非要待在一個冤枉我偷錢的人身邊?”

他皺眉:“原來你還在在意這個。我並沒有……”

商挽琴豎起耳朵,睜大了眼,盯著他看。

他卻止住話頭,隻說:“總歸此事已了,今後不會有人再提。”

商挽琴也說不好,自己心裡是不是有點失望。

她重新閉眼,還扯了被子蒙住頭,悶悶道:“我沒拿銀子,所以我絕不會感謝表兄替我還了那二百兩——那根本就和我沒關係!”

他沉默好一會兒,走開了。

“嗯,我也不需要你感謝。”他聲音輕輕地飄來,似一片羽毛,“隻是,我原本沒想告訴你。”

這話是什麼意思?溫香就大大方方、迫不及待地告訴她,好讓她趕緊滾,他難道不是也……

商挽琴原本想問,但止不住的睡意傳來。僅僅是多想了一會兒,她就不知不覺睡過去。

*

書桌邊。

玉壺春的公務堆得滿滿的,各自分好了類。

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但喬逢雪並沒有著急回房休息。他撐著臉,側頭望向臥床的方向。

蠟燭在一旁“劈啪”跳響。因為沒人剪燈花,那光愈發地黯淡不穩,投在他身上,令他也像忽閃忽閃的什麼影子。

他看了很久,最後微微皺起眉頭。

“有些奇怪。是因為她總是這樣異想天開,還是……”

過了會兒,他又看向另一個方向。那裡並沒有窗戶;但從這個方向直直往前,隔著牆壁再隔著院子,再隔著金陵城縱橫的街道,就是溫家的宅子。

溫香是官家小姐,白日在玉壺春做事,日落前便要趕回家裡。

他瞧著那個方向,目光因為聚焦而愈發明亮,好似能看穿那面空蕩蕩的牆壁,直看見他要看的對象。

他忽然笑了笑,給自己倒一杯水。早已涼透的清水,緩緩滋潤缺乏血色的嘴唇。

“多管閒事……真有些煩人了。”

*

畢竟中了毒,接下來的幾天裡,商挽琴都在昏昏沉沉的睡夢中度過,苦藥灌了一碗又一碗。

總是喬逢雪給她端藥。

她心裡有些不好意思,但提出來後,他說:“我身邊隻有兩個武夫替我做事,讓他們來照顧表妹,總是不大合適。”

的確,她又沒有婢女。整個玉壺春裡,隻有溫香一個人帶著婢女。而以她們的關係,顯然不可能借人照顧她。

看他做得自然,商挽琴也放鬆下來。不就是幫忙熬熬藥、端端水,問一問想吃什麼,管一管她隻能喝粥、不能吃辣麼,一個好兄長確實會這麼做。

她住在他的院子裡,霸占了他一半的書房。常常深夜醒來,她看見燭火還亮,而他仍伏案處理事務。

她問過:“我住在這裡,很影響表兄做事吧?書房又是機密的地方。不然,我還是搬出去……”

他放下筆,有些詫異地看來:“看來遭此一劫,表妹竟還懂事不少。”

商挽琴本就打算慢慢轉變形象,聞言精神一振,打蛇隨棍上:“是啊是啊,鬼門關前走一遭,我也該懂事了。今後,我還會更懂事。”

“果真如此?那我拭目以待。”

他微微一笑,又投入到面前的公文之中。玉壺春是江南一帶的統治者,要管的事情非常多,不光是各地作亂的惡鬼,還包括農業耕作、商業往來、治安憂患……

商挽琴有點佩服,叮囑說:“表兄也要好好休息。”

然後架不住困意,繼續睡了。快睡著的時候才想起來:咦,不是說要搬出去嗎,怎麼沒下文了?

就這麼一天天地住下了。

第五天的時候,商玉蓮來看她。

跨進門的第一句話是:

“江雪寒被扒了內務樓樓主的職務,這事是你攛掇的?”

商挽琴剛醒不久,還在賴床,正擁著被子、坐床上看話本,聞言愕然:“什麼,江雪寒被去職了?”

商玉蓮裹著一身細雪的氣息,擰著細眉,神色不大好:“果真不是你?”

商挽琴隻問:“他為什麼被去職?”

商玉蓮思索片刻,鬆開眉頭:“也對,我就說,門主絕不是那等受人攛掇的軟柿子。可江雪寒做事兢兢業業,從沒聽說他犯什麼錯,唯一能說道的,也就是最近和你對上了。”

商挽琴失笑:“什麼和我對上?他隻是遵守門規,不許我欠債離開玉壺春,我又不記恨他。”

商玉蓮看她幾眼,神色更緩和:“嗯,你雖頑劣,看不出還有些心胸。”

這話說的,誇人也像罵人。要是她小心眼一些,準保記恨小姨。

商挽琴哭笑不得,合上話本:“肯定和我沒關係的。小姨來尋我,就是為這事?”

“也是來看望你啊,你這傻孩子!”

商玉蓮關心一句:“你可算是清醒了,真是嚇我一大跳,你好不容易才回到家,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九泉下的妹妹?”

關心完了,第二句就是數落:“門主身體不好,事務又繁忙,現在還要照顧你,你知不知道自己給他添了多少麻煩!”

第三句繼續數落:“我就知道,你之前說什麼知錯了,都是騙鬼的!”

好嘛,數落沒完了。

對此,商挽琴的應對是:一邊說著“嗯嗯嗯”和“好好好”,一邊左耳進右耳出,還能神遊天外發個呆。

直到商玉蓮冷不丁說:

“……你瞧瞧人家阿玉,就特彆懂事,明明都難受得病在家中,還記得勸門主多關心你——多好的姑娘。”

“要我說,門主不過是看重親情、憐惜你這個表妹孤苦無依,才多照顧你一些,你可千萬不要多想。門主和阿玉,才是真的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