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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 我會一直看著你。”說著,林霖從芥子囊拿出一枚丹藥讓他服下,以自己的靈力幫他把藥性煉化。林霖半抱著他, 安撫道:“彆怕。”
騙子。
天聿垂著眼,若是她知道他其實就是帝尊, 隻怕一刻也不願留下,定會因此厭棄他,就像當年生下他的人一樣。
懵懂降世,生而記事,周遭的聲音嘈雜又恐慌。
接著, 那身有龍涎香的偉岸男人竟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隻聽到他說:“罪人就不該活著。”
他不明白“罪人”是什麼意思。
而後很長時間,那些人對他的存在諱莫如深, 仿佛沾上他便會弄臟他們的衣角。
負責照看他的人從來不會對上他的視線,不會同他說一句話, 喂進嘴裡的食物永遠都是冷的。他想要坐起來,想到外面去看一看, 他想喝一口溫水,想感受窗外那金色的光落在身上是什麼感覺。
那金色的光是伸手就可以捧在手心的東西嗎?
他太好奇了, 太想知道了。
可他生而不能言, 雙腿無法移動,無法走到外面。
那些人也不會看向他, 生怕因此沾上不幸, 但卻會因為不甘心和憤怒而趁機折磨他不能動的身體。潮濕又昏暗的空間,他隻能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
直到後來有一日,他聽到了腳步聲靠近。
不是宮人,是新客人。
新來的人會看他嗎, 會帶他去外面嗎?
他滿心歡喜等待那些人靠近,卻等來一陣怪笑聲。
“小心不要對上他的視線!他是肮臟的罪人,還是個不能動的廢物呢哈哈哈哈………”
“好惡心啊,你們有沒有聞到臭味呀?”
“這種人真的和我們一樣是父親母親的孩子嗎?”
“照理他算是我們的兄長………”
“住口!罪人怎麼可能是我們的兄長?他是我們天氏皇族的汙點,父親母親總是因為他的存在鬱鬱寡歡,他就不該存在!”
“既然如此,不如我們為父親和母親分憂吧!”
“後邊不是有一口井嗎?隻要他死了,父親定不會再為他傷神了!”
“就這麼辦!”
雙手被套上繩子拖下床榻的時候,無論他怎麼掙紮都無法掙脫,整個人被落下井中的那一刻,他好痛啊!
為什麼不看他!為什麼要如此待他!
無法言明自己欲求的痛苦,生而為人,他卻不能像人一樣活著。
當被推入那冰冷狹小的深井中,在泥濘中身體一點一點地下沉,他才發覺頭頂的光好刺眼。
他從未活著,卻先體嘗到了死亡的痛苦。
就在他以為自己就這麼死去的時候,他下沉的身體一輕,是義父如天神般出現在他面前。
義父語氣極為溫柔,那是第一個願意注視著他的人:“可憐的孩子,原來是應劫而生的人啊。”
後來他才明白,他是應劫而生的罪人。
他注定教天氏皇族血脈斷絕,是覆滅整個西皇洲的罪人。
眼前這個女修倘若知道真相,定會惶恐、厭惡他吧?
就像過去那些人一樣。
“小孩,這裡我們不能再待了。”
林霖說這話的時候,以柳枝為媒介構築靈紋,赫然是高階傳送陣“星移物換”,她說:“我們必須立刻離開西皇洲,去哪一個仙洲都好,或者去凡人境,方才的動靜必然已經引起帝尊的注意,再遲一些我們就走不了了。”
“………”天聿立刻回過神來,眼看法陣將成,他蛇尾一掃,瞬間將她法陣靈紋打散。
林霖怔住:“小孩?”
“變成這副模樣是我自願的。”
半晌,林霖聽到這孩子說了這麼一句話,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自願?”
“是,我要找到混沌珠,也必須找到它。”天聿神色執拗:“我有無論如何也要完成的事,你根本不明白。”
林霖頓了頓,然後開口:“我明白的,因為我也有必須要完成的事。”
再次回到這個世界,滿懷希望等待與兩個孩子重逢那一日。在那之前,她必須保護小鳳凰和阿福所在的世界,不讓這個世界因反派而徹底消亡。
可她無法對還是孩子的天聿下殺手,所以選擇了另一條更為艱難的路。
她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因為從一開始她所看到的隻是一個渴望真正活著的孩子,渴望被看見,渴望被關注,隻是一個有著最原始欲求的人。
他覆滅西皇洲並非是為了自己的野心,也並非是單純報複世界。
不過是從最開始的時候,那位“義父”填補了他身為人最渴望的東西,那是他活著、存在的證明。
而她要做的,是好好引導他,將“義父”未曾給予他的另一半更完整的給他。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西皇洲因他覆滅。
“我明白的。”林霖再次重複這句話,望著他寫滿掙紮的眼,語氣柔和:“我有必須守護的人,他們是我的珍寶。我思念他們,掛念他們是否安好,我也很想要立刻見到她。但在那之前,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天聿看著面前的女修,她口中“珍寶”無疑便是長離真君和另一位女君。
“………”天聿心中泛起一絲自己不曾察覺的澀意,但很快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林霖卻再度開口:“小孩,我先前便問過你,願不願意做我家的孩子。”
天聿整個人怔住。然後,他聽到她認真地說道:“那並不是隨口而說的玩笑話,我是認真的。”
此時此刻,林霖依然這麼說。
這座禁宮很安靜,明明那麼大的動靜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沒有引來“帝尊”。那日她和小孩回到王城,住進皇家彆苑,複又入宮。
她那時偽裝成宮女的模樣真的能那麼輕易地瞞過“羽化”修士的眼睛麼?之後還一切就好像無事發生。
一切的一切都那麼地巧合。
禁宮不容許任何人靠近,可她硬闖也沒有引來一個“羽化”修士的圍剿,與小孩待在這兒已經快半刻鐘了,守衛還沒有趕過來。這科學嗎?
最讓她疑心的還是剛才小孩一尾巴把她將成的法陣拍碎了,輕而易舉地拍碎了。
思及此,林霖心中微歎,她多次問起這孩子的名字,但他從未告訴過她真名。
以及那位與小孩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帝尊,當她提及帝尊的時候小孩總是會替帝尊辯駁。
她先前怎麼就沒想到呢,主要還是這件事本身有點荒謬。
畢竟當初那個“碰瓷兒”的孩子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聯想到西皇洲那位暴君。
但仔細一想好像最初也有端倪,至少脾性還有共通之處。
“………”林霖不知作何表情,雖然這件事有點荒謬,但帝尊貌似也不到百歲,比小鳳凰和阿福還要小兩輪呢。
也不是不行。
林霖很快相通了,大孩子養起來不必像從前那樣小心翼翼,於是她再度詢問:“要不做我家的孩子吧?”
天聿盯著她,不錯過她任何表情:“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便是那帝尊呢?”
“天聿那孩子一出生便應了西皇洲覆滅的預言,因而遭雙親忌諱、厭棄,他雙腿無法行走、口不能言,卻偏偏教他生而知之。”蓮台上的人影似乎回憶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歎了口氣:“我順手救下他隻是想看看這孩子能否掙脫那所謂的‘天命’,可惜………”
他無疑是失望的,也慢慢不再想起這個自己隨手救下的孩子。
黔相做出意外的模樣:“我以為尊上當初救他隻是為了混沌珠。”
“你說的並無不對。”他語氣溫和:“那孩子是混沌吞天蟒的血脈,讓混沌珠現世隻有他能夠做到。”
黔相聞言,忍不住嘲諷:“尊上的絕情和冷血總能教老夫常溫常新。”
那人影抬頭看他,語帶笑意:“至少我對黔相你十分寬容,迄今為止還未曾毀掉你的魔核。”
“………”黔相聽得一陣心肝脾胃俱疼,回歸正題:“滿月之夜我感知到了混沌珠的氣息,如今混沌珠所在之地已確認。”
說到這兒,黔相說明最關鍵的事:“隻是如今長離真君也在西皇洲,混沌珠一旦現世,整個西皇洲都會受到波及,不知尊上有何打算?”
發現蓮台上的人影沒聲,黔相喚了一聲:“尊上?”
“嗯,孩子長大有自己的想法了,我總要操心些。”蓮台上的人影歎了口氣,慈父口吻無疑:“混沌珠現世之時我會想辦法借傀儡身過去,免得他進階之時有個閃失。”
黔相:“………”
他這麼個大惡人都開始忍不住同情那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