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自己的鐮刀?
聽到這句話, 村民們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覺得裡正瘋了。
“叔啊,我知道大家夥兒都很想要鐮刀, 但以前沒有鐮刀咱也這麼過來了,你不用安慰我們。”這還是說話委婉的。
“阿娘說你晚上做夢都念叨著鐮刀, 但這大白天的,你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啊。”這親兒子說起話來可直白多了,就差直說你彆做白日夢。
裡正從凳子上跳下來,脫了一隻鞋就往他身上砸,“彆以為老子聽不出你在罵我!你等著, 回家再收拾你!”
“我知道大家夥兒不相信,這種大白天掉錢的好事怎麼能落在咱們頭上?但這就是真的!”
裡正又爬上矮凳,認真環視全村青壯,“武成侯知道吧?”
當然知道,這裡就是他的食邑, 某種程度上來說, 他們都是為那位大人種地哩。
“咱們陛下去祭天, 老天爺知道了, 派了神女下凡來幫他, 這鐮刀就是神女帶來的。”
相比於其他, 這種神神鬼鬼的事在黔首中格外有市場。
“神女?”
“難道老天爺要接咱們陛下去天上享福了?”
“嘿,陛下去享福關我們什麼事。”
“……”
裡正手掌虛按,“各位靜一靜,靜一靜, 聽我講。”
“大家這些天家裡沒少吃豆腐吧,豆芽有沒有天天嚼兩口?我告訴你們,這都是神女帶來的!”
“城裡頭的大人都說了, 這是神女送給陛下,陛下讓大人們學了,又交給咱們的。”
“是陛下?”
對他們來說,皇帝陛下隻是詔令告示中的符號,但豆腐豆芽卻是他們最近家家戶戶都有的東西,沒想到竟然是皇帝陛下從神女那裡得來的。
這種莫名的聯係,有人默默胸口,好像陛下也沒那麼遙遠了。
有點新奇。
裡正的聲音又響起來:“陛下還把從神女那裡學來的本事,都教給了武成侯,讓他在這裡開了三個廠,咱們用的鐮刀就是廠裡頭出來的!”
“現在廠要招工了,隻要有把子力氣,就能去試試!進了廠的人,能包一頓飯,乾一個月就能得到一把鐮刀!”
他的語氣亢奮而激動,“一個月就能換一把屬於自己的鐮刀!”
招工的廠就在十幾裡外,這距離可不算遠,來回不過一個多時辰,他們完全可以當天去當天回,連住的地方都不用愁。
而且現在糧食收了,各種稅也繳完了,家中餘糧不少,正是閒的時候。往年還會趁這時候去山裡找些肉食,但現在哪有比得到鐮刀更重要的事。
“叔,你有路子?”
附近村子這麼多,十裡八鄉的人,誰不動心,能輪得到他們?
裡正轉身就扶起旁邊坐著的老翁,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抖著手卷起褲腳,露出皮肉下扭曲的腿骨。
他拍拍已經長歪再也站不直的腿,語氣中卻是滿滿的驕傲,
“老頭子這腿,就是在二十年前,為了救將軍受傷的!將軍現在還記得我哩,前些日子還派人給我送來了酒肉。”
他用手指點點在座的人,哼哼道:“將軍念舊又重情,這種好事還惦記著我,可讓你們撿著了。”
這話一出,底下頓時就是一片恭維聲,有誇老翁厲害的,也有誇成武侯大好人的,還有誇陛下和神女的,但最後總免不了那一句:
“咱們什麼時候去?”
萬一去晚了,廠子招滿了咋辦。
裡正也是這個想法,雖說他們村有人脈在,但武成侯手底下的兵多了去了,安置在涇陽的也不少,指不定爭搶多激烈呢。
“各自回家,讓婆娘準備些吃食,明天一早就過去。”
這一幕發生在周邊的多個村子上,大家都爭搶著這個機會。
要不是今天已經是快傍晚了,他們定是要直接過去的。
……
涇陽在忙活的不僅是招工的事,鋪橋、修路、耕地、擴大廠區……都需要人。
自從這裡建起三個廠,原來的小碼頭就不太夠用了,也需要抽調徭役來擴建。
不過被征調的民夫卻沒有之前的愁苦,甚至還為名額吵起來了。
離家近,時間短,避開了農時,還能低價購買鐮刀。
這是多難得的好事,錯過的才是傻子。
秦吏本來就不夠用,這回各種事情堆在一起,更是顯得捉襟見肘,連王翦家中剛滿十歲的曾孫都派出來乾活了。
記錄的載體也從最開始的竹簡,發展到樹皮紙。
這種樹皮紙沒有什麼技術含量,直接挑選合適的樹,剝皮去掉外殼,選用粗纖維的那層曬乾就能書寫,簡單快捷,比紙和竹簡都便宜,隻是保存時間不長。
但隻是臨時招工用用,卻也是足夠了。
……
後頭村的人天不亮就頂風冒雨出發,十幾裡山路走過來,也耗費了近一個時辰,到的時候報名點已經擠滿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
他們鑽進人群裡一打聽,都是來做工的人。
“當時我一聽就急了,連忙回來給大家夥兒報信。叔,咱們太爺沒跟著來,不會輪不到吧?”
裡正聽了也急,帶著人就往裡面擠。
好不容易排到了,前面坐著的卻是一個個子格外高的小孩。對,小孩,雖然他個子高,但稚嫩的臉明顯是才十來歲的小孩。
那小孩頭也不抬,直接問:“戶籍,名字,力氣大不大?會不會手藝活兒?”
一連串的問題絲毫不磕巴,說得順溜極了,一聽就知道說了很多遍。
裡正看著這個皮膚光滑衣著精致的小孩,反射性半彎下脊背,臉上露出謙卑討好的笑:“我們是後頭村的,這些是……”
“哦,後頭村的?你們可算是來了。”那小孩直接把筆一扔,從桌子後邊跳下來,下巴一抬,兩手往身後一背,“跟我來吧。”
裡正小心翼翼地問:“這位貴人,要帶我們去哪兒?”
小孩斜著眼看他,語氣有些不耐煩:“你們是XX在的那個後頭村吧。”得到肯定答複後他轉身就往前走,“等的就是你們,還不快點跟上。”
“煩死了,要不是為了等你們,本少爺才不會來這裡曬太陽!”
裡正心裡頭已經有些許猜測,連忙跟在他身後。
人山人海的報名點慢慢被他們拋在後面,錄取的隊伍中有人往這邊看來,仔細記下他們的樣貌,與藏在人群中的同伴對視一眼,比劃了幾個手勢。
——身份特殊,適合接觸。
還得感恩武成侯做出擴招的決定,不然哪有他們混進來的機會。
聽說裡頭用了會燃燒的石頭,那一定很適合放火吧。
哦不,得先把技術偷學到再放火,不然這能日產上千個鐵器的好地方豈不是要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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涇陽縣衙。
自幾個月前武成侯受命來此建造工廠,這裡就成了王翦的臨時落腳點。
此時,縣尉正在向他稟報情況。
“今天有發現了好幾個形跡可疑的人,下官懷疑他們是六國餘孽的探子。”
他伸手在脖子上一劃拉,“要派人解決嗎?”
王翦須發皆白,但這幾個月卻精神頭越來越足,他抿著曾孫女孝敬的好酒,慢悠悠地晃著搖椅,在秋天涼爽的晨風中,顯得格外愜意。
“急什麼,一些魚餌罷了,放長線才能吊大魚。”
縣尉挪了挪腳步,欲言又止。
“涇陽駐軍多是本地人,家中亦惦記著鐮刀,能否為他們開綠色通道?”
綠色通道這個說法還是鹹陽城那邊來的人傳過來的,聽說是神女的說法,嘿,那不就是仙界的稱呼嘛。
不愧是仙界,走後門都說得這麼文雅。
如果微生雪知道他的想法,一定要大呼冤枉,她說的綠色通道才不是這個意思呢。
不過總而言之,縣尉的想法很清楚,想給自己人多爭取些好處。
這裡的兵也曾在王翦手下待過,說起來也算是自己人。
“此事本將答應了,讓他們好好操練,彆操心有的沒的,陛下絕不會虧待他們。”
縣尉躬身應是,走出院門就撞見腳步匆匆的縣令,兩人連話都顧不上說一句,縣令就匆忙走進去。
“成武侯,那些人審出來了,是……”
“六國公卿。”王翦斷言。
……
“收到消息了。”
一個低調不顯眼的院子中,身著秦朝官服的男人手執一卷竹簡走進來。
見到院中那個舉著大石頭來回走動的少年,他露出一個笑誇道:“阿籍神勇,未來必不可限量。”
被人誇獎的少年沒崩住,臉上顯露出得意之色,又來回走動了幾圈才放下大石頭,“嘭!”在地上砸出一個不淺的坑。
而在院中的另一名長者卻有些不高興地搖搖頭,“天生神力卻不知兵法,不過匹夫之勇。”
“梁公何必煩擾,少年人不定性,等再長幾歲就懂事了。不如先來看看鹹陽傳回來的消息。”
梁公已經從男人的臉色中看出,這個消息恐怕不會如他所願,但真正看到時還是忍不住怒氣。
嘭!
他一拳捶在案桌上,連竹簡都被捏斷了一節,氣憤與憋悶一寸寸盈滿胸膛,讓他忍不住悲呼:
“天何不眷吾!”
少年見叔父悲痛,搶過竹簡就折成了兩斷,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兩腳。
“叔父莫氣,侄兒為你出氣了。”
梁公為他這行為一激,額頭青筋突突突地跳。
哪來的蠢貨!
若非是親侄兒,他真想丟了算了。
“你好好看看那上面寫了什麼!”
少年這才勉強掃了眼,依稀辨認出寫的是秦國做出新農具,種田更方便之類的話。
佃戶地裡收成多,他們能收的租子也更多了。
這不是好事嗎?
叔父在生氣什麼?
看到侄子臉上那毫不掩飾的疑惑,梁公牙根緊咬,左看右看開始找笤帚。
身著大秦官服的男人見此,找了個理由告辭離開,人家要教訓孩子,他總不好在這裡礙事。
“公且慢行,此番多謝。”
男人擺擺手,以他們的交情,沒必要。
他一離開,梁公就轉身怒喝:“阿籍!”
少年茫然地抬起頭:“啊?”
“你要記住,嬴政是暴君,秦國是虎狼之國,是我們的仇人。他越差,我們才越有機會複國!”
梁公語重心長地對不省心的侄子重複那些陳詞濫調。
“還記得我們的誓言嗎?”
少年脫口而出:“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好,你記住……”
叔父絮絮叨叨的話過耳,他卻在心裡想著:什麼時候能去鹹陽見識見識,那個傳言中的仙人。那個仙人會很厲害的功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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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博浪沙幾十裡的一座小城中。
一名容貌秀麗出眾的年輕婦人緩緩在街上走過,她的丈夫跟在她身旁,小心擋住來往路人的視線,兩人在無數注目中沒入街尾的宅院中。
大門剛關上,那走在他身旁的丈夫立刻退後幾步,恭敬行禮:“主人,鹹陽傳來消息,依舊未接觸到那位仙人,但已經想辦法混入涇陽廠中。”
婦人打扮的美貌女子眉間微蹙,楚楚動人,開口卻是清朗的少年聲線:
“讓那些人暫且按兵不動,此時情況不明,莫要增加不必要的犧牲。”
他得想想怎麼才能接觸到那所謂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