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向東隻有一天假, 第二天一大早就得趕回縣城,走的時候他終於得到了想要的重視。
馬老太太一個勁兒地往他包裡塞東西,“這個是你姐夫做的梅乾菜、烤的餅子, 這個是煮熟的雞蛋、家裡的熏雞,還有這個這個……”
老太太不放心地叮囑:“那位高同誌不是挺照顧你, 還有教你們的老師傅, 放在過去,教你們本事, 這都是正經得磕頭的師傅……東西給人家送一份,就說是咱自己家種的養的,彆不好意思!就是有你姐夫的人情在前, 關係也是要維護的……”
馬向東一一應是,才回來一天就要走, 他還真有點舍不得, 但是舍不得也不行, 這份工作得來不容易, 大隊裡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呢。
“爹,媽,大哥,大嫂, 我走了啊。”
馬老爺子:“走吧, 在運輸隊好好學好好乾。”
馬向東拎起包袱, 一路自行車轉客車, 趕在上班前終於回到運輸隊, 東西也來不及收拾,放在床上,就趕緊去上班。
等中午下班, 馬向東沒去食堂,先回宿舍,把他媽裝的東西一一掏出來,按他媽說的,分出兩份,送給帶他們的那個老師傅和高師傅。
老師傅年紀有些大,看著不苟言笑,馬向東把東西塞過去的時候,他瞥了一眼他,馬向東臉一紅,忙道:“自家做的東西,家裡人讓帶給您嘗嘗。”
老師傅沒說話,東西卻收下了。
到送給高師傅,氣氛就輕鬆多了,高師傅現在跟蘇長河關係可不是一般親近,上回蘇長河還見過他老婆孩子,他現在跟他們也不假客氣。
他順手拿起上面的梅乾菜,“謔,這是上次的梅乾菜吧?我媳婦按照長河教的方法,拿煎過的五花肉一蒸,那叫一個香,家裡孩子都多吃一碗飯。”
馬向東笑嘻嘻,“那正好,高哥你不是一直愁你家孩子不愛吃飯嗎?不過梅乾菜也屬於醃製菜,我姐夫說過小孩子還是多吃點新鮮的好。”
“這不是沒轍嗎?就不愛吃,讓他多吃一口菜,跟打仗似的,這個費勁……哎你姐夫最近還要往縣城來嗎?”
在運輸隊裡,高師傅沒說那麼明白,其實就是問蘇長河最近還要不要往縣城送貨。
馬向東會意,“不用,家裡面最近還有活,暫時應該沒功夫進城,我姐夫說你有事就先忙,他那邊有啥事也不能耽誤你工作。”
這話高師傅聽著心裡舒坦,他畢竟還有本職工作,不可能為了蘇長河這邊耽誤自己的正事,但是蘇長河太會做人,報酬是報酬,額外還給他送過不少東西。
人家一副朋友的態度順手帶點鄉下特產,沒有要求他做什麼的意思,但他不能不當回事啊,隻能多顧著點他這邊,這樣一來,難免擔心會影響工作。
現在聽他這個意思,高師傅也不用糾結了,兩全其美,與此同時,心裡對這個朋友觀感更好了。
長河待人真是真誠,寧願自己為難也不為難朋友。
高師傅心裡這麼一感慨,就不由愛屋及烏,其實長河這個小舅子人也不錯,老實本分,勤快好學。
他對馬向東笑問:“過兩天,我要出差,去趟浙省,你去不去?”
他們運輸隊出差,路程遠的時候,一般兩個人,路上可以換著開,要是路程近,就無所謂,有時候會帶個學徒,有時候一個跑來回。
高師傅是運輸隊的老員工,開車時間也久,他要帶個學徒工出去,隊裡是沒有意見的。
馬向東眼神一亮,“我、我行嗎?”
他在大隊裡和一幫哥們吹的話有真有假,比如摸過車,確實,老師傅帶他們這幫學徒,第一件事就是認識車,那肯定各個部位都得認認,當然摸過。
但像去過省城的話,那水分就大了,馬向東才來多久,開車都沒資格,還出差去省城?他就是聽隊裡的正式員工們說出差的各種事,記了下來。
“哪有啥不行?”高師傅笑道:“你表現不是挺好,我看你學得挺認真,這次又不要你開車,你就坐副駕,跟我走一趟,見識見識。”
馬向東忙答應,“好,我去!”
馬向東心情美滋滋,哼著跑調的歌回宿舍,走到門口,還沒進去,卻聽裡面人在說他。
“他家不是鄉下的嗎?”
“嘖!就算是鄉下,人家也有能耐,沒瞧見那兜裡的東西嗎?又是菜又是雞蛋,還有二合面餅子呢!”
“你管人家有什麼?人家回家一趟,家裡帶點吃的不行嗎?”
“他帶就帶唄,誰也沒不讓他帶?可人家可不是給自己帶的,人家送人去了!就我們老實,人家馬向東多會做人,我可看見了,他又去找高師傅,馬向東可真不簡單,哄了運輸隊的老員工不說,連女同誌都追上門——”
“碰!”
馬向東把門一推,屋裡說話的幾人一驚,背後說話被本人聽見,當即氣氛便尷尬起來。
其中一個笑笑,“馬向東你回來啦?你還沒吃飯吧,再不去食堂就沒菜了……”
另一個話沒說完就被推門聲打斷的人冷哼一聲,當沒看見,拿著自己的飯盒,繞過馬向東,自顧自出去洗。
馬向東也沒理他,對那個提醒他打飯的同事也笑笑,“沒事,今天不是從家裡回來,帶了餅子,我中午就吃那個,我去食堂熱熱。”
他把餅子雞蛋放進搪瓷缸,又洗了點梅乾菜,拿了幾塊熏雞,裝進飯盒裡,到食堂,給了人家師傅五分錢,讓人家幫忙蒸一下。
蒸好後,端著搪瓷缸和飯盒回宿舍,宿舍裡一共住八個人,除了那個背後說他壞話的,其他同事都在,馬向東笑著招呼大家。
“自家做的菜,彆的地方都沒有,大家都來嘗嘗……”
他那飯盒裡有熏雞、有沒見過的乾菜,乾菜上肉眼可見的油,宿舍裡的同事都不好意思吃,馬向東再三招呼,說是爹媽特地讓帶的,他在家最小,平時都是同事們多有照顧。
幾個同事這才動筷子,一宿舍人圍在桌邊,正吃著,那個出去洗碗洗半天的同事回來,見大家在吃東西,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也拿了筷子過來。
“哎呦肉都被你們吃完了……”
馬向東擋住他的筷子,他臉上的笑一僵,“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馬向東把飯盒裡剩下那點都撥給其他人,飯盒蓋子一蓋,冷笑道:“我不像有的人臉皮厚,背後說人壞話,還好意思吃人東西。”
“你說誰呢?馬向東你說誰?”
“說誰誰自己心裡有數!”
馬向東進運輸隊幾個月,一直老老實實,同事之間,有時候活推到他頭上,他多乾點就多乾點,運輸隊的活比乾農活可輕鬆多了。
宿舍裡也是,掃地拖地搞衛生,甚至打熱水,有時候順手的事,幫了就幫了。
他不在乎這點事,但彆人不能覺得他好欺負。
就像這人,馬向東覺得大家都是一個宿舍的,有時候他說有事,要早下班,讓他代一會,馬向東二話不說就應了。
他以為他們不算朋友,好歹是一個屋住的同事,哪知道人家面上謝謝感謝,背地裡說他小話!
“你再說一遍!”
對方捏著拳頭衝上來,馬向東也握拳還回去,“就說你怎麼了?”
宿舍裡其他同事一看兩人打起來,趕忙拉架,一邊抱著腰,一邊拉著胳膊,兩邊都往後拉。
“哎哎彆打架啊!大家都一個宿舍的……”
“可彆打了,讓保衛科知道都沒好果子吃!”
“是他先罵我?”
“誰先罵誰?你還先動手呢?”
“馬向東!陳國慶!都住手……”
陳國慶一直想升二級工,可惜考試沒通過,他想找人事科長活動活動,人事科長沒搭理他,他心裡氣憤,偏瞧見馬向東有高師傅照顧,上回人事科長還跟他笑著說話。
心裡的氣憤便轉為對馬向東的嫉妒不滿,今天的事就像導火索,瞬間引燃他的一腔妒火,陳國慶有心好好教訓馬向東一頓,沒想到動起手來,自己竟然沒占到便宜。
他越發不肯停手,彆人越勸越來勁,“你什麼東西?一個鄉下人……”
“我鄉下人怎麼了?我根正苗紅!”
動靜太大,吵吵得連隔壁宿舍都過來看熱鬨,宿舍裡一個同事看不像樣子,忙把門關上。
怒喝一聲:“行了!一人少說一句,再鬨起來,我們也不攔著,給你們叫保衛科來,讓你們打個夠!”
保衛科一來,事情鬨大,極有可能影響他的職級評定,陳國慶動作頓了頓,有心停下,又覺得讓馬向東一個鄉下來的小子打了沒面子,便嚷嚷讓馬向東給他道歉。
馬向東當然不肯,他又沒做錯。
兩人僵持,正在這個時候,門被敲響,外面有人喊道:“馬向東!馬向東!有人找。”
“哼,不跟你計較。”陳國慶順勢下台階。
馬向東也哼一聲,理了理衣服出去。
一個穿著碎花短袖、黑色長褲,青春靚麗的姑娘等在運輸隊門口,一見到馬向東的身影,她便笑著揮手。
運輸隊大男人多,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同誌出現,非常惹人注意,來來往往的人都忍不住瞥兩眼。
這位女同誌毫不在意,馬向東卻受不了大家好奇揶揄的目光,他快步走出大門,帶著女同誌走出去,才轉身問:“文娟同誌,你有什麼事嗎?”
文娟笑吟吟地看著他,嗔道:“向東同誌,你怎麼這麼不解風情?”
馬向東看著她的笑容,略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眼神,他之前還沒多想,可今天才聽見陳國慶在背後說“女同誌追上門”,再看文娟同誌,總覺得不自在。
馬向東抿了抿唇,“文娟同誌,你以後彆來了,運輸隊都是男同誌,對你名聲不好。”
文娟笑容更大,“那我怎麼找你?”
“找、找我乾什麼?”
“請你吃飯呀!”文娟把網兜裡飯盒遞給他,“我家裡包了韭菜雞蛋的餃子,想著讓你也嘗嘗。”
怎麼能吃人家女同誌的東西?馬向東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吃過了……”
“吃過了那就留著晚上吃,哎呀拿著吧,你可是救過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文娟說到這裡,有些害羞地低了低頭。
“你不是已經謝過我了嗎?而且也算不上救命之恩,沒有那麼嚴重,就是順手幫忙……”
馬向東周日休息,有時候帶在運輸隊裡繼續乾活,有時候也出去逛逛。有一次碰到文娟被一個二流子糾纏,馬向東看不過去,把人趕跑了。
自那之後,文娟來找過馬向東好幾回,非說要謝謝他,馬向東拗不過她,隻得接受邀請,跟她去國營飯店吃了一頓飯。本來還以為感謝過就完了,沒想到文娟又找來運輸隊。
文娟硬把飯盒塞給他,“上次是上次,我都帶來了!飯盒先放你這兒,回頭我再來拿,走了!”
“哎——”
馬向東看著她跑開的背影,她跑了兩步,停了下來,轉身回頭,笑著揮了揮手,陽光下,年輕的姑娘笑容明媚。
馬向東抓著飯盒,臉不由紅了。
文娟穿過馬路,和朋友會合,她挎著朋友的胳膊,“走吧,咱們去上班吧。”
朋友好奇地向後張望,“你說的這個馬向東長得還不錯呀。”
文娟得意仰頭,“那當然,要是長得不好,我能看上他嗎?”
“可是他隻是個學徒工,他們家還是鄉下的,你真的要和他處對象啊?”
“總比我爸媽介紹的好,長得歪瓜裂棗,個子還沒有我高,說什麼人老實,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還有一個,去公園見面都得帶著他媽,大夏天,我說喝個汽水吧,就兩毛錢還得找他媽要!”
朋友聽得哈哈笑,“可是、可是你這個馬向東家裡是鄉下的……”
“鄉下又怎麼了?”文娟狡黠一笑,“鄉下也分什麼家庭,你看馬向東的樣子,像吃不飽的人嗎?”
那倒不像,經常吃不飽的人臉色蠟黃,有的臉頰瘦得都凹陷了,馬向東五官端正,身材高大,比有的城裡人還精神。
文娟笑說:“我打聽過,馬向東他爹是生產隊大隊長,他一個農村戶口,能進運輸隊當工人,他們家肯定不缺吃不缺穿。”
“以後要是我們真在一起,我倆在城裡都有工作,當然是住在城裡,最好呢,再分個房子。馬向東是家裡最小的,家裡肯定得幫襯幫襯,到時候日子不比彆人差,還不用伺候公婆……”
馬老太太可不知道有人惦記上她家老四,還認為他們家不缺吃不缺穿,要是知道,她肯定要反駁,他們家啥時候不缺了?他們家吃都得算計。
就像這次,給老四帶去的熏雞是家裡攢了好幾個月,一直沒舍得吃的,老太太給兩孫子還說,到過年蒸一大盤,現在也泡湯了。
帶去的梅乾菜家裡倒是吃過,但打從知道梅乾菜要賣多少錢,馬老太太趕緊把家裡那點梅乾菜全收拾了送回女婿家。
可彆吃了,這麼貴的乾菜,還是留著賣吧。
她都想不通,不就是雪裡蕻曬乾的乾菜嗎?女婿怎麼能賣那麼貴?
是啊,怎麼賣那麼貴?能賣出去嗎?
其他老太太也有這疑問。
養殖場的擴建工作沒有那麼快結束,但馬上就要到中秋節,蘇長河不想錯過這個賺錢時機,便讓人在二車間先蓋好幾個面包窯使用,還提前招了些老太太來幫忙做乾菜,按照做多少給多少工錢。
這些日子地裡沒那麼忙,能到這兒來賺錢老太太們很願意。
於是,她們一邊卯足勁掙工錢,一邊又忍不住擔心,這要是賣不出去,收這麼多菜不就虧大了?
蘇長河面對老太太們的擔憂,很有信心道:“咱這可不是一般的乾菜!”
老太太們看著他,“那是什麼乾菜?”
蘇長河放下手裡的簸蓋,順手拖了一張小板凳坐下,又開始給他的梅乾菜加逼格。
“咱這個梅乾菜的做法來源於江南,清朝大家都知道吧,那時候還有皇帝,有個乾隆皇帝特彆喜歡下江南,每回到江南,都要嘗嘗用梅乾菜做出來的菜。”
“等他回了京城,這不是吃不上了嘛,江南當地的官員就讓下面人做好梅乾菜,送到京城,專供皇帝吃。放在以前,這叫什麼?這叫貢菜,專門給皇帝吃的菜!”
“哦!”
老太太們“哦”得一波三折,“皇帝就吃這個菜啊?”
在她們心裡,皇帝那不得吃大魚大肉,什麼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裡遊的,什麼稀奇吃什麼,怎麼還能跟她們一樣,也吃普通的乾菜?
“那人家皇帝吃的乾菜肯定跟咱有點不一樣,比如一顆雪裡蕻,人家隻要上面一點點的嫩葉,就像這樣……”
蘇長河揪了幾片葉子給她們看,又繼續說道:“人家禦膳房做梅乾菜當然也不像咱們這麼簡單。人家呢,肉得選用上好五花肉,油先用山珍炸出來,把煮好的肉放進油裡炸,炸到金黃色,再放到肉湯中煮……”
“你們知道這肉湯是怎麼做的嗎?”
老太太們搖頭,肉湯不就是肉湯嗎?還能有什麼說頭?
“當然有,要不人家怎麼顯出皇帝的地位呢?這肉湯啊,裡面放了十八種料,譬如雞架、牛骨、蘑菇、新筍、雞樅菌等等等等,我們都沒見過的東西,人家隻用來熬湯,肉在湯裡煮完,湯就不要了。”
“這時候再把這個肉放進梅乾菜裡蒸,蒸出來的梅乾菜烏黑透亮,皇帝也不吃裡面的肉,就吃這一口菜,想想,人家這一口梅乾菜得多少種味道?”
老太太們聽得張大了嘴巴,好一會兒,才有個大娘長歎,“我的媽呀,不愧是皇帝,這也太會吃了!”
“這皇帝也忒敗家子,吃口菜還糟蹋那麼多東西,怪不得叫人推翻!”馬老太太不愧是家裡有個當兵兒子的人,思想覺悟就是不一樣。
蘇長河笑道:“人皇帝可不認為自己敗家,人家覺得天下啥啥都是他的,他吃的那麼好都是從勞動人民剝削。”
“現在不一樣了,咱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也能嘗嘗皇帝吃過的菜是啥味道。就說放在你們身上,你們想不想嘗嘗皇帝吃過的菜?”
那……還是有點想的,怎麼說呢?好奇嘛。
“對嘍!所以說,咱這菜和一般的乾菜不一樣!再說,咱們平常吃的乾菜做起來有這麼麻煩嗎?”
肯定沒有,像馬老太太每年也會曬乾菜,那就是燙過曬乾,可不像梅乾菜這樣,要上鍋蒸,還要三蒸三曬,步驟忒多。
女婿的要求也多,什麼梅乾菜車間一般人不給進,隻有她們這些乾活的老太太能進來,每個進來的人都要戴著護袖、穿著圍裙,連頭發都要用帽子蓋得嚴嚴實實,一點兒不許露出來。
做梅乾菜的時候,還要抽查,不能有爛葉,不能有蟲,不能有其他東西掉進去。
一個人做好放一個簸蓋上,誰做的出問題,就沒工錢,所以大家夥不敢不認真,那真是比在自家曬乾菜認真多了。
蘇長河對她們覺得要求多也有解釋,他把定做好的紙袋拿過來,拿出一個給大家展示,“看到這上面的字了嗎?這是‘馬家莊’三個字!”
“咱們所有的梅乾菜以及蘑菇、木耳等山貨,都會用這種包裝袋裝好,上面的‘馬家莊’就代表咱們大隊,咱東西越賣越遠,咱們大隊的名聲就越響亮,以後人家吃梅乾菜吃山貨,就認準了我們‘馬家莊’這個品牌,咱們的生意就越做越大!”
“可要是咱糊弄人,東西不好,人家買一次,下次還會買嗎?人家在外面遇上,一說馬家莊,人家就罵,說吃咱的東西吃出蟲啊頭發絲呀,你們說說,咱還有臉嗎?”
老太太們不抱怨了,這要是出問題,害得是整個馬家莊,她們誰也不能不要臉啊?
馬老爺子知道這事後,特地找蘇長河要了一個包裝袋,捋得整整齊齊,將印有‘馬家莊’三個字的一面朝上,放進了大隊部的小櫃子裡。
老爺子對乾菜生意也更加在意,時不時打聽,收了多少菜?做好多少乾菜?人手夠不夠用?什麼時候開始賣?
什麼時候開始賣?最遲中秋前一周就要鋪貨,所以二車間最近加班加點,而蘇長河這邊,也開始培訓新招的員工。
老太太們屬於臨時工,有活就乾,沒活照舊上工,除她們以外,這次又招了四個人,兩個飼養員,兩個業務員。
飼養員蘇長河暫時沒功夫帶,交給了馬小偉,馬小偉戰戰兢兢,“長河叔,我不行……”
“你不是乾挺好?我出去銷售那幾天,養殖場不都是你一個顧著?暫時也不用做什麼,繼續培育種雞,對育雛舍和雞舍消消毒,也就這些,哎,我說你行你就行!”
業務員這邊,衛陽已經能獨當一面,不過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要他和彆人說,他說不上來,兩個小夥子跟他出去一趟,整個人都蔫巴了。
隻得蘇長河親自教。
兩個新業務員就是上次跟著去縣城搬貨卸貨的小夥子,一個有虎牙,叫馬紅兵,還有一個長得特彆憨,叫馬超英,沒錯,他還有個哥,叫趕美。
這兩人能被招進來,可不是憑著上回卸貨出力,他倆確實有潛力。
馬紅兵性子活泛,馬超英呢,照蘇長河的話,叫“長了一張好騙人的臉”,不是真騙人的意思,就是這小子相貌憨厚,人生得也五大三粗,讓人一看,就覺得這小夥子沒心眼不聰明。
同樣的一包山貨拿出去賣,就算是流水線上下來的,要是馬超英說是自家人上山采的,信的人得有八成八。
誰叫他的長相就不像說假話的人,但實際上,他並不是個能被以貌取人的人,他心有成算,真說起來,比馬紅兵學得還快。
蘇長河看著剛把馬家莊山貨套裝推銷出去的馬超英,誇道,“你小子就是吃這碗飯的人!”
馬超英撓撓頭,憨厚一笑。
蘇長河拍拍他的肩膀,“就這樣,保持住!”
馬紅兵鼓鼓嘴,暗暗鼓勁,自己也要更加努力,可不能就他一個拖後腿。
蘇長河教他們一些銷售技巧,“首先,找準目標客戶。比如咱們的山貨乾菜,要是論斤稱,應該賣給誰?現在做成套裝禮籃,又應該賣給誰?”
蘇長河不是紙上談兵,而是讓他們跟後面好好看,然後他就帶著三人直奔省城。
且不說馬紅兵馬超英,連衛陽都是第一次旁觀他推銷的全過程。
三人眼看著蘇長河到了省城百貨商店,開口便說是人家經理約他有事,然後順利和人家經理搭上話,再到兩人真的去辦公室聊,最後真確定了第一批供貨,整整五十籃。
三人:“??!”還能這樣?
“有什麼不能?咱們想和人家做生意,首先得想辦法見到能做主的人,然後在一分鐘內讓人家對你的產品感興趣,接下來就有機會說服人家了。”
“可是……”馬紅兵不解,“長河叔,咱們的禮籃什麼時候賣到滬市了?”
他們這不是才開始推銷嗎?長河叔怎麼說這是滬市流行的中秋禮籃?
蘇長河微微一笑,“嗯……怎麼不算賣到呢?”
他特地給蘇長麗寄了好些份,讓她給蘇老爺子、蘇老太太一份,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各一份,還有她自家,再有之前請過來幫忙紡織廠的王叔、嚴教授、滬市養殖場廠長以及滬市紡織廠的一些關係。
這麼多人都收到的中秋禮籃,怎麼不是流行呢?不過在那邊就不叫“滬市同款”,叫“安省特產”、“正宗山貨”、“老字號梅乾菜”。
要不是這批貨不多,蘇長河真打算往滬市跑一趟,隻要那邊賣上,再往其他地方賣,就能打出滬市熱賣的招牌。
咳咳扯遠了,總之,“咱們銷售人員,要靈活嘛!”
衛陽若有所思:學到了。
馬超英複盤了一下剛才蘇長河的一係列操作,提問:“長河叔,你是不是提前打聽了百貨商店經理的名字?”
“是,沒錯。”
蘇長河一進去就說認識人家經理,百貨商店的櫃員也不是傻子,聽他信口胡謅,他當然是說得七分真三分假,人家才會當真。
“平時就可以多留心,譬如有往省城做生意的打算,提前就可以打聽打聽可能的客戶,比如今天那位經理,姓甚名誰,長什麼樣,今天在不在百貨商店……”
馬超英馬紅兵小雞啄米,連連點頭,把長河叔說的話都記在心裡。
馬超英甚至暗暗想:回去之後,要買個本兒,把長河叔說的這些方法都記下來。
蘇長河這邊扯著滬市的大旗,而滬市那邊,蘇長麗正按照他信裡說的,把包裹裡一袋一袋的東西分裝,為此她特地跑去買了些竹籃。
“用得著這麼麻煩嗎?”她丈夫李建民問。
蘇長麗一籃一籃清點,嘴上說道:“長河事多,信上說了幾遍,讓一定要這樣,就聽他的唄。”
李建民心裡還有疑惑,他這個小舅子不是還在鄉下嗎?也沒聽說當初去的是什麼富裕地方,哪來這麼多東西寄回來?
他看了看袋子上印著的字樣“馬家莊”,這包裝、這大小均等的乾蘑菇、這乾乾淨淨的乾菜、這顆顆飽滿的鬆子還有其他幾樣東西,看著可不像鄉下來自己弄來的,比百貨商店的也不差什麼。
蘇長麗沒管她男人想什麼,她把東西都裝好,一籃六袋東西,梅乾菜、乾豇豆、乾蘑菇、鬆子、紅棗、還有一樣核桃。
每樣都是紙袋包裝,上面印著“馬家莊”三個字,“莊”字最後一筆往上,勾勒出一個樹影。
彆說,往籃子一放,拎起來,還真上檔次。
蘇長麗按她小弟交代的,一份一份送出去,多出來幾份,蘇長河說可以給她同事,蘇長麗想了想,給她婆婆拿了一份,“您回娘家給舅舅他們帶上,長河說是安省那邊的特產,省城賣得火,特地讓我彆少了這邊舅舅家的。”
她婆婆高興得眉開眼笑,要麼說她看重這個兒媳婦,就是因為她會做人,甭管這話是不是真的,她有什麼從來沒忘了她,連她娘家都記得。
蘇長麗最後才拎著幾份回了老蘇家。
小兒子在鄉下還惦記著他們,蘇老太太心裡滿是熨帖,“他日子過好就行,哪要他送什麼東西回來?”
“這不是惦記您二老嗎?過節了,給您二老寄點東西,該吃吃該喝喝,彆什麼都留給孫子吃,您孫子有爸媽!”
又渾說,蘇老太太氣得拍她,蘇長麗眼神掃了一圈,目光在小房間的門上停了一瞬,悄悄把錢塞給蘇老太太,小聲道:“行了彆推,再讓人看見!您就記著,您小兒子在鄉下省吃儉用,給你們寄點東西寄點錢,是孝順你們,你要是不怕他心寒,就給彆的兒子花去……”
小房間裡,牛小麗聽不見外面的說話聲,疑心小姑子和婆婆再說他們二房,不由將門微微拉開。
她動作很小心,卻沒想到一動,門就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蘇長麗止住話頭,看向房門,揚聲道:“二嫂,要開門就開門,要關門就關門,彆一天到晚躲在門後頭,不知道乾什麼!”
門後一靜,而後傳出嗚咽低泣的聲音。
蘇老太太拉蘇長麗,“彆說她了,一哭能哭一晚上……”
蘇長麗嗤笑,“她還好意思哭,一天天在家閒著,除了糊幾個火柴盒,還乾什麼了?連自個兒孩子都照顧不好,家梅家桃大姑娘了,衣服都破成什麼樣了,也不知道給做件新的!自個兒倒有衣裳穿!”
“彆說他們日子難過,知道難過她怎麼不找個活乾?說什麼找不到,我好不容易給找個活,還嫌棄是廢品站!”
蘇長麗對她二嫂真是一肚子意見,你要是真乾不了外面的活,好歹顧上家裡啊,裡裡外外都顧不上,天天哭,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咋的,就你們日子苦,大江南北那麼多知青,人家還在鄉下回不來,人家日子不苦?
“算了算了……”蘇老太太也拿這個兒媳婦沒轍了,愛哭就哭吧,反正現在哭多了,街坊鄰居都知道她是什麼人,也不像他們剛回來,看見她哭,還以為她這個當婆婆的磋磨兒媳婦了。
蘇長麗也懶得再說,她拎起剩下的一籃子,“反正是你兒媳婦,不是我兒媳婦,我走了。”
“這個是給誰的啊?”
“王叔家。”
蘇老太太不悅,“王婆子……給她家乾什麼?”
“王叔特地跑了一趟淮寧,幫了長河那麼大忙,不得謝謝人家?”
蘇長麗不跟她說了,老太太往小房間瞅了一眼,悄悄翻出包,拿出幾張票塞給蘇長麗。
蘇長麗:“什麼?”
老太太小聲道:“月餅票!你爸弄來的,不是讓你給長河寄東西?一起寄過去!”
蘇長河他們收到月餅票的時候,已經中秋了,鄉下沒有月餅票,過節也吃不上月餅。
這怎麼行呢?過日子得有儀式感,蘇長河就又打算自個兒動起手,他們家院子裡那個實驗用的面包窯還在呢,買不到就自己做唄。
蘇長河去公社買面粉,剛好滬市的包裹寄來,回家一拆,唉嘿,月餅票。
還有啥?
蘇月好奇地扒拉,麥乳精、大白兔奶糖……等等,“這是啥?”
一張報紙?
馬學文馬學武已經認識不少字了,湊過來一看,折疊好的報紙,露出來的版面上,一張不甚清晰、但一眼就能認出來主人公的照片,“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