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楓岫崇走出空霄殿, 正遇到走進來的平蕪。
兩個人的目光遙遙遇上。
楓岫崇的目光是沉毅冷峻的,平蕪的是溫和的儒雅。
互相頜首。
平蕪是入聖境,但他先一步行禮:“楓師兄。”
作為入門最早一波的弟子,楓岫崇卻比後來者的平蕪低了一個境。
楓岫崇每次見到平蕪的時候, 卻沒有任何不平, 就像他的名字一般, 如峰巒重山沉定。
孤皇山不以修為高低來定尊卑,平蕪對這個師兄向來是尊敬的,隻是不親近。
儘管他們相識按道理來說已經數百年了。
但平蕪入門的時候就已經成名修真界,他並非是從孩童時候就來孤皇山的, 對於他這樣的成年人而言, 這位師兄的影響和存在感都很淡。
楓岫崇:“師尊不在。”
兩個人少有寒暄, 每次說話也必然是必要的言語。
平蕪微怔, 帝尊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出過空霄殿, 離開孤皇山更是少有的事情。
“師尊可有說去何處?”
話音出口,他瞬間已經想到了一個地方。
想到了一個人。
他這次離開孤皇山, 因為帝尊讓他尋找適合作為眼睛的珍寶。
楓岫崇:“並未。”
平蕪看了眼楓岫崇如山巒堅毅的臉。
“多謝師兄,我等等就是。”
楓岫崇對他頜首, 徑直離開。
平蕪:“是否……帝尊是去潮生閣,看望大師兄?”
他回頭望著楓岫崇的背影,說道。
楓岫崇的腳步一頓, 沉著淡定:“師尊曾囑咐,叫我等勿要打擾大師兄。”
平蕪:“旁人也就罷了, 岫崇師兄似乎與大師兄是舊識, 也不能去時時探望嗎?”
楓岫崇頓了頓,甚至沒有回頭看平蕪一眼,就像什麼也沒有聽到一樣走了。
帝尊一定在潮生閣, 和曳月在一起。
平蕪這下肯定了。
但那位顯然是獨自一人去的,連楓岫崇也不能跟隨。
平蕪略作沉思,轉身回到自己的墨青峰。
詢問弟子這段時間孤皇山上發生之事。
得知了曳月被修真界數個門派偷襲劫持,以及峽穀上千修士被曳月斬殺之事。
平蕪吃了一驚。
修真界修士的總數彆人不清楚,作為修真界執掌龍頭的祁連山和孤皇山肯定是清楚的。
算上無門無派的散修,也不過才十萬人。
那些人竟出動了一千人,這一千人裡絕對有許多是洞虛境以上。
腦中一瞬閃過他見到的曳月的樣子,虛弱,纖薄。
如同廢人。
他自然知道這位大師兄是帝尊親自教導,學得乃是越境殺人之術,但也知道對方死之前也未曾到洞虛境。
“死而複生,那般殘破羸弱體質,竟然能有如此戰績。”
即便平蕪心中並無輕視,在此之前也並不覺得這個人除了一張臉,有任何威懾。
現在卻不禁想,若是自己在他的處境下,能否從一千人的圍攻中活下來。
越想越背生寒意。
“師伯經此一戰,已經進入洞虛境。”
平蕪:“是嗎?”
作為師弟理應道賀,但帝尊並不高興有人出現在潮生閣。
思及曳月和帝尊的關係。
背叛和複生。
那張茫然又冷漠的臉。
斬截肯定嬴祇會再次殺他,和嬴祇此刻對待他的特殊。
平蕪難得感到有些心煩意亂,為無法看穿的那兩個人之間的謎霧。
……
嬴祇的確在潮生閣。
和他之前無論如何不肯去見曳月一樣,毫無道理得,現在的嬴祇每日都要來潮生閣。
來了並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事情。
曳月的身體太虛弱了,即便順利進階洞虛境,也還是羸弱的。
像一陣霧雪擬做的人。
大多時候,他都安靜不動,很多時候他都在睡覺。
他睡覺的時候安安靜靜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很微弱,常常讓人覺得像一具屍體,或者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人偶。
嬴祇並不叫醒他。
很多時候他隻是站在那裡看一陣,便靠在曳月的床邊,自顧自做事。
即便睡覺的時間過長,但清醒的時候總是有的。
儘管他醒著的時候也和沉睡沒有什麼太大區彆。
無論是院子裡還是屋子裡,他經常保持坐著的姿勢,一坐就是一動不動。
微微低著頭,垂眸放空,有沒有眼睛,都好像沒有區彆,沒有任何東西入他的視線。
但曳月是清醒還是沉睡,對於嬴祇而言是有區彆的。
每當這個時候,嬴祇就會放下所做的事,他唯一願意做的,就是同曳月說話。
不僅僅隻是說話。
嬴祇從身後擁著曳月,他好像終於找到了一個最適合擁抱的姿勢。
那便是從背後。
微尖的下頜支在曳月的肩上,雙手的手臂完全地環繞,曳月的整個後背都嵌入他的懷裡。
屋子裡隻有他們兩個。
春日和煦的暖陽從窗外鋪呈在地板上。
嬴祇的聲音比春日午後的陽光更微醺、和暖、溫柔:“你睡了好久,理一理我啊。”
“……”
被他擁抱的人沒有任何反應,既不推開他,也不同他說話。
沒有抗拒,也沒有任何回應。
就好像一個真真真正的無生命的偶人。
完全屬於他,永遠不會離開他,也永遠不會給他任何反應。
但這個人偶並不是人偶,是活著的,隻是活在嬴祇無法觸及了解的世界裡。
嬴祇並不在意,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
他仍舊溫柔地自顧自對懷中的人說著不被回應的話:“我們阿曳喜歡春天,孤皇山現在隻有春天,要不要出去看看?”
“阿曳生我的氣了嗎?明明答應過陪我看日落的,但每次都早早睡著了。”
“不生氣了好不好?”
一千年前,曳月曾經裝作不在意地抱怨過,嬴祇連山下賣菜的阿婆都會叫得親昵,唯獨叫他的時候卻隻稱呼全名。
現在一千年後的嬴祇學會了,叫他的時候親昵一些。
“阿曳……曳兒……阿月……你喜歡哪一個?”
哪怕嬴祇故意叫得肉麻,那個人也不會蹙眉說他惡心。
他隻是當真,完全忽視了他。
嬴祇的任何話,都好像未曾進入他的世界。
太陽升起,然後又落下。
月亮出來。
嬴祇始終保持著背後擁抱的姿勢。
他有時候會過分一些。
將曳月從椅子上抱起來,放在木質地板上,放在毯子上。
放在他的腿上。
保持著這樣讓對方倚靠他而坐的姿勢,看一本書,溫柔冷寂的嗓音娓娓道來,為曳月讀書上的字句。
就好像他們當年在海上時候一樣。
“那時候你很敏感,我稍微靠近一點,你就渾身僵硬,離我很遠,遠得差點掉出書案。”
嬴祇並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氣場太強了,對於一個孩子而言感到緊張威懾。
“然後少爺就會對我發脾氣了。指責我打擾你讀書。”
“我問,我怎麼打擾的,明明我還什麼也沒有做,沒有說……”
那時候的嬴祇懶洋洋的,隻是抱臂坐在曳月的身後,好奇看一眼他寫了什麼。
被壞脾氣的少爺怒氣衝衝凶了,也一臉無辜笑著疑惑。
除了溫柔,沒有任何詞句可以形容。
“你生氣地,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生得太好看了,會叫你分心。”
情急之下想不出理由的小孩,為了掩飾自己的色厲內荏,張口而出的理由。
十六歲的嬴祇隻是眼眸彎彎,月牙一樣的形狀,笑得好看。
於是,張口胡說的理由,好像也成了真的。
的確是好看得叫人分心。
一千多歲的嬴祇,頎長的身姿擁著纖薄的,分明是青年卻少年般單薄的曳月,一隻手便能橫在胸口,整個擁住。
親昵地,低低地,帶著呢喃夢一樣的笑意,撒嬌一樣說:“少爺發脾氣也好,理理我呀。”
“我沒有成親,沒有娶任何人。”
“一百多位夫人是騙人的,我隻是把他們收作了弟子。”
他頓了一下。
無奈、懊惱地笑了:“忘了,收作弟子我們阿曳也會不高興的。”
“我這麼壞,所以沒有人喜歡我的,我一直都隻有一個人。”
他在月光下,側臉貼著少年的,擁著的手臂從一個增加到兩個。
分明是並肩而坐,卻牢牢擁著。
溫柔的聲線,在月光下是輕輕的,落寞的,帶笑的。
好像這裡便是九天之外,居高臨下,遙不可及的最初原點。
“這樣少爺能少生氣一點了嗎?”
“……”
孤皇山永遠都是春天。
但孤皇山外不是。
頭頂的明月並不是春天的月亮。
隻是在孤皇山,會錯覺是的。
就像那樣安靜的沉默,並不是生氣,還可能是不在意。
嬴祇擁著曳月,輕輕地晃。
他隻是動念,便起風了。
窗外樹影搖曳,院中花木紛紛。
就好像在無儘的海浪之上。
“阿曳,我們和好吧。”
曳月整個人都在他懷裡了,他擁著他,卻還是鬆開一隻手,去輕輕拽著曳月的衣袖,一下一下輕輕地晃。
動作生疏。
“我很想你。”
“你這次,生氣得好久。”
“我想不出辦法了,你教教我,怎麼哄你?”
那人偶一樣,從無任何反應的人,垂落的眉睫緩緩抬起。
朱紅的眼眸,月光落在上面,並沒有比那個人的神情更清冷幾分。
冷漠,卻空茫。
“你知道。”曳月說。
這麼多天,唯一一次開口。
曳月:“你死了,我就原諒你。”
嬴祇眼眸彎彎,抱著他輕輕地晃啊晃,溫柔地:“我死了以後,阿曳會複生我嗎?”
曳月:“不會。”
嬴祇笑了,笑容薄薄的,月光一樣溫軟:“那樣,我就不會死了。”
“阿曳不騙我,我很高興。”
“阿曳陪著我吧。”
嬴祇躺在鋪著毯子和錦繡的木地板上,伸手將曳月一起拽倒。
讓對方枕在他的手臂上,一起望著窗外天上的明月。
孤皇山隻有春天。
於是叫人忘記,今天是舊曆大雪。
一千年前,他們約定了要在那一天一起過生辰的。
曳月躺在那裡。
一千年前的曳月,即便做夢也夢不到嬴祇擁抱他,枕在嬴祇的手臂上,相擁躺在一起的畫面。
他們之間,哪怕躺在一起,也隔著遙遠的距離。
一千年後的曳月,望著夜空,眼中什麼也沒有。
他閉上眼睛,進入不會有嬴祇的睡夢。
嬴祇的唇邊帶著淡淡的朦朧的笑,望著他入睡的側臉,輕聲如同呢喃:“生辰快樂,少爺。”
他們兩個人的願望都不會實現了。
但是,“我們……各退一步吧。”
嬴祇怔了一下。
在話說出口前,嬴祇帝尊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有退一步的時候。
但是,他看著那個纖薄的少年。
那不是彆人,那是他養大的孩子。
他也已經不是一千年前的嬴祇了。
他用目光描摹少年冷漠虛弱的面容,臉上沒有任何悲喜,是一種無聲無息,冰涼冷寂的溫柔。
輕聲:“做個交換吧,不度情劫也沒關係。微生希音,天音長離,任何人都可以。我允許你愛他們,但你得是我的。”
嬴祇伸出小指,輕輕勾住曳月的,保持不動。
另一隻手臂攬著曳月,就這樣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