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狩獵 他不在意,誰是活下來的那個……(1 / 1)

61、

“……要殺這樣一個已經是實質意義上的半神……不僅要有殺了他的能力……還要有勝過一百多位破真境、兩位入聖境的高手, 走到他面前去……”

曳月朱紅的眼眸睜大。

現在嬴祇就在他面前。

他也已經是洞虛境。

但傾儘全力的一劍,縱使對方毫無防備,也無法突破哪怕一層的威靈防護罡氣。

全身的靈力源源不斷施壓在心劍上, 手臂指尖因為虛弱不自覺發抖,直到丹田的靈力耗空,那劍也隻才將將往前一寸, 離對方的衣服甚至還有距離。

隨著最後一絲靈力耗儘,心劍消失不見,回到心海。

朱紅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波瀾,就此闔斂。

曳月的聲音低清,如石如冰,沒有任何感情:“你要怎麼殺我?”

他刺殺嬴祇失敗。

第二次背叛嬴祇。

嬴祇的報複比上一次更強烈才是。

這一次他將他埋在哪裡, 千萬不要是雪地,太冷了。

也千萬千萬不要再複活他。

嬴祇:“……不會。我不會殺你。”

無論嬴祇以何種方式殺他, 他都不會有任何反應。

曳月無動於衷:“現在不嗎?那是什麼時候?”

嬴祇:“……”

那位帝尊隻是緩緩地更加用力擁抱了他。

像抱一個合心合意的玩偶。

擁抱玩偶和擁抱人是不同的,前者完完全全屬於自己, 後者不是。

椅子的位置逼仄, 嬴祇太高了, 曳月太過纖細, 擁抱的姿勢對他們而言都不舒服。

但正因為難受,於是會傾向於從擁抱裡尋找更緊密的姿勢, 會下意識以為, 之所以難受是因為擁抱得還不夠緊密。

因為一開始過於難受,很容易找到舒服的狀態。

任何比開始的難受少難受一點的程度,都叫作舒服。

於是會誤以為,擁抱是舒服美好的。

儘管那是彼此折磨的姿勢,仍舊會覺得, 就這樣停住就好,最好時間停在這一刻。

嬴祇抱住了一隻並不親人的貓,以他認為的,對他們都好的方式。

曳月安靜不動,朱紅的眼眸睜大,又再次閉上。

那隻貓隻是確信,自己對於抓住他的人是有用的,暫時不會被殺死。

這就夠了。

嬴祇的溫柔是危險涼薄的。

帝尊的想念,對於曳月而言,是無法聽懂也不需要懂的語言。

貓會辨彆馴養他的主人的語言。

殺死貓的人,不是主人。

那隻叫曳月的貓,沒有主人,隻有要獵殺的目標。

他閉上眼睛,放鬆耗光靈力倦怠虛弱的身體,任由自己在獵殺目標的懷裡進入淺眠,溫養靈力過度使用而乾涸撕裂的識海。

並不在乎圈養他的是溫柔的蛇,還是危險的獅子。

是蛇或者是獅子,在殺死他之前,都可以為他提供一點積攢下一輪狩獵的力氣和時間。

……

說書人望著曳月鳳凰珠做的眼眸。

昨日在嬴祇來之前,他也是先一步離開了。

但,說書人的能力,仍舊能讓他在曳月的過去裡看見他們一起的畫面。

看見嬴祇擁抱曳月,說想念時的眼神。

那樣溫柔的眷戀,寂寥,也是不愛嗎?

“他不愛我。不會愛任何人。”曳月望著說書人,眼裡沒有感情,“一千年前不愛,一千年後也不會。”

說書人望著曳月的目光有些專注出神。

曳月:“你想說什麼?”

曳月仍舊坐在昨日的位置上,不再像抽離了魂靈的人偶低頭安靜不動。

潮生閣裡任何一件物品都是世間至寶,充滿靈力。

現在此刻,那些靈力不斷被抽離出來,濃鬱到具象成一條淡淡的白色質感的靈河,漩渦一般彙聚在曳月身邊,進入他的經脈丹田內。

曳月需要無限的靈力,需要突破更高境界。

讓他的心劍能穿過帝尊的威靈屏障,刺入那個人的體內。

也許人偶安靜不動的時候,未必像看上去那樣失魂,或許是在精密計算著複仇的每一個步驟。

“沒什麼。”說書人回神,溫和道,“隻是越來越想知道,那位帝尊視角的過去是什麼樣的了。”

看到曳月吸收著濃鬱到幾乎成實體的靈力,說書人微微蹙了一下眉。

“這樣不顧一切地吸收靈力提升修為,是邪修的路數,揠苗助長,對經脈的傷害很大,何況你虛弱了那麼久,本就應該先溫養根基徐徐恢複。你現在應該已經感覺到脆弱的經脈被過多靈力撐開的痛意了。”

曳月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霧雪一般的蒼白的面容,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波動,隻有薄薄的朝露一樣的水色,才能看出來這具身體承受的痛意和壓力。

然而對於他的話,曳月無動於衷,並沒有停止的意思。

說書人歎息,凝出一支筆,截斷空氣裡如同漩渦一般的靈力彙聚的雲河,讓它們回到自身的來處。

河流斷阻,曳月吸收完最後散逸空氣裡的靈力,不得不停止。

曳月望著他,紅色剔透的眼珠裡看不出任何情緒,無論是責怪,慍怒,還是感謝。

那是沒有溫度和情感的怨靈。

說書人垂眸望著他:“欲速則不達。休息一下吧。如果擔心他會殺你,我可以幫忙。”

說書人的幫忙,要麼和上次一樣,攪動修真界的人來施加壓力,讓曳月趁亂隱藏蹤跡離開。

要麼直接從源頭乾涉嬴祇的決定和判斷。

曳月:“他現在最想殺的人不是我。”

說書人不解:“什麼?”

曳月:“如果你想竊取他的過去,一旦靠近他被他發現你,他就會毫不猶豫殺了你。”

“為什麼這麼說?”

說書人定定望著曳月冷漠的眉眼。

許久。

他的手抬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出於什麼理由,意識到的時候手指已經落在了曳月的頭上,然後是眉睫,側臉,肩頸。

是他在曳月的過去裡看到的,昨日嬴祇的手途經過的地方。

曳月無動於衷,沒有疑惑,沒有抗拒,沒有反感,也沒有喜歡。

說書人想,他沒有任何反應,無論是那位帝尊還是我,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區彆。

是的。他想殺嬴祇,甚至也不是因為恨。

他不恨嬴祇,自然也不討厭嬴祇。

他就隻是,單純地一心一意要殺他而已。

說書人的手指放在曳月的脖頸,在那小小的凸起的喉結上輕輕摩挲。

這樣危險的動作,也沒有叫曳月的肢體有任何僵硬或者防備,更不足以叫他凝出心劍。

他不在意我。說書人想。

因為我對他沒有殺意,還是,他隻對嬴祇有反應?

曳月:“要試試殺死我,看看我會不會也想殺你嗎?”

說書人望著那張安靜完美,但沒有魂靈的臉:“怎麼會?”

緩緩鬆手。

他彎腰,手放在曳月身側的椅背上,讓自己的視線和曳月的齊平,讓他們更近一些。

仿佛占滿他的視野,就能儘可能被看見。

“不是誰都是那位帝尊。”他說,聲音自信,輕柔疏朗,“如果一千年前你遇到的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如果是我……”

曳月的眼眸一瞬清銳,望著他的眼睛。

說書人:“任何人都會喜歡你的。不會不愛你,不會不讓你走,不會殺你。如果我是他,不會放任你因為喜歡我而被放逐,痛苦。不會不管你,不會不管那些流言陰謀。”

“我當然知道,那位帝尊很想殺我。”

他輕輕地,氣音一樣。

“有多想殺我。”

他看過了曳月的過去,某種意義上他是和曳月和嬴祇一同長大的,不被看見的第三人。

甚至,他比嬴祇離曳月更近。

殺了這個人也要確保對方屬於自己,那樣程度的占有欲和控製欲,怎麼會允許自己這樣一個,比他離這個人更近的人存在世上?

繼續存在於曳月身邊。

更何況……

說書人笑了一下,溫和地對曳月說:“某種程度上我跟你是一樣的,都背叛了那位帝尊。”

曳月:“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說書人:“他其實並非沒有想過篡改你對於過去的記憶,是我讓他的計劃落空了。”

“我知道。”曳月仍舊說。

說書人抬眼,眸光溫柔從容:“那你是否知道,那個幫助帝尊回溯你的過去的說書人……其實並不存在。”

曳月無動於衷:“……”

說書人闔眼頜首:“對,並不存在兩個說書人,一直都是我。隻有我。”

曳月的神情安靜無波,甚至沒有被背叛,被愚弄的憤怒,就隻是安靜。

說書人為此感到遺憾,歎息:“一開始我就隻想知道那位帝尊的隱秘,於是從一開始就隻找上了他。說書人能以讓任何人毫無排斥的方式出現在對方周圍。但讓一位帝尊毫無排斥接納我,敞開隱秘,仍舊是有些難度的。於是,我是以說書人的身份出現在他身邊的。”

“他想了解一個人在想什麼,因何背叛他。需要一位說書人,來幫他回溯那個人的過去。我這個說書人受他的委托,出現在你身邊,順理成章回溯你的過去。我解開了他想知道的隱秘,但卻並未回到他身邊,向他述職。對於他這樣一位傲慢、唯我獨尊的帝尊而言,自然是無可饒恕的背叛。”

說書人的手指緩緩在曳月的臉上遊走:“我說過,我是你這邊的,現在你明白了。”

曳月靜靜望著他,仍舊沒有任何反應。

並不憤怒,也不感動。

說書人:“你不可能知道我和他的交易才是,為什麼卻兩次提醒我,那個人會殺我?還是,你早就知道。”

人無法在人偶,非人的身上覺察到任何信息。

曳月望著他:“你看過自己的臉嗎?”

說書人不解:“什麼?”

曳月抬手,將他放在自己臉上的手推開:“你應該看一下你的臉。”

說完,他微微側首,看向院中的水潭。

昨夜下過雨。

院中無數的繡球花墜落下雨水,在青玉地面形成小小的水窪。

倒影著天上的雲彩藍天。

也倒影著曳月側首垂眸看去的面容。

潮生閣的背面有一條天河。

潮生閣的前院,穿過院子還有一條白玉走道。

說書人來去那麼多次,但凡有任何一次,看一眼倒影裡他自己的臉,就應該能發現那個秘密。

但直到曳月提醒。

說書人意識到什麼,他抬手,將地面的水窪擴大成冰晶狀的巨大的鏡子,幾乎半個院子的空地。

將他們都倒影在上面。

他回首望去。

看到鏡子裡的曳月,然後是曳月身邊的人。

說書人的衣服通常都很讀書人,寬大的長長的袖子,手執代替醒木的折扇。

他比其他多數人的喜好奢靡一些,衣服更華麗,混跡市井間也顯得像王孫公子。

他沒看過自己的相貌,但知道大抵神情是謙遜的。

說書人不活在當下的時間裡,活在過去任何時間,操作任何人的想法,如果可以,甚至可以篡改一城一界的曆史、習俗,為所有人編寫新的記憶、過去,讓他們扮演他書寫的愛恨情仇。

整個世界都可以是提線木偶。

因此,他知道他的謙遜是有限的,嘲弄也不會太多,他臉上的笑容大抵也不會到達眼底。

即便是那位帝尊面前,他也從未覺得低人一等,理當臣服。

所以,他大概也不會比那位帝尊的涼薄、傲慢少。

他大抵其實是知道的,他和那位帝尊,隱隱似是同一種人。

可是,地面凝結的巨大的鏡像裡,真正倒影出來的站在曳月身旁的人。

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他還是一瞬間冷然。

他以為,那位嬴祇帝尊不知何時出現了。

但很快就看到,那張臉並不相似。

這是與那位帝尊截然不同的臉,卻完完全全一模一樣的神態!

說書人一瞬僵住:“……”

鏡像裡的曳月,注視著鏡像裡的說書人。

清冷理智,早就洞悉一切的旁觀。

曳月:“你從未想過自己的過去,從未懷疑過自己記憶的真假嗎?”

說書人:“沒有。”

因為說書人沒有過去。

沒有親人,也沒有真正的朋友。

任何人都可以是說書人的親人,朋友。

說書人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虛假的,活在彆人的過去時裡,是彆人意識裡的任何人。

以至於他從未想過,自己也許從一開始,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說書人:“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曳月面對他時候,冷靜抽離的陌生感,像是隔著遙遠的冰層觀察著什麼一樣。

他卻隻以為他是不信任任何人的脆弱。

原來如此。

曳月:“峽穀裡,你突然靠近,我差點殺了你。”

說書人驟然想起,那時候曳月重複了他的話,他不是嬴祇。

說書人:“是我疏忽了,人隻有在認錯人的時候,才會強調,告訴自己不是。是那時候認出的?”

曳月:“你扮成孤皇山的弟子,我在現實裡,第一次見到你時。”

說書人笑了:“對,你那時候認真地看了我不短的時間。難怪……”

當謎題揭穿的時候,再去看前面的疑問,便都有了答案。

難怪曳月執意要等闕千善帶他走,不肯讓他帶他離開。

難怪曳月在根本不知道他和嬴祇交易的前提下,一再提醒他避開嬴祇。

難怪他總是躍躍欲試,想要挑戰那位帝尊,仿佛宿世的天敵。

“說書人回溯任何人的過去,我分明和無數人一起長大過,不該分不清我和彆人,不該擅自和任何被我回溯記憶的本體共情,卻偏偏不肯篡改你的記憶。會覺得,我同你同他是一起長大的。”

說書人失笑:“原來是因為,我是那位帝尊的三屍。”

他是真的和他們一起長大的。

他笑了起來,深感愉悅:“啊,他現在的確最想殺的人就是我。難怪……若我是他,也不會願意讓彆人替我去看,連我也不知道的過去。”

他從前對那位帝尊的控製欲知道的隻是寥寥。

說書人合攏的扇子抵著唇,唇角彎起,不住笑起來。

那眼眸垂斂彎彎的弧度,看在曳月的眼裡,如此熟悉又陌生。

說書人愉悅極了,毫不為自己是某個人的一部分而憤怒、受挫或無法接受:“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感同身受,倒是忽然都明白了。隻要想想我會怎麼做。”

畢竟他就是嬴祇。

說著又一陣輕笑。

曳月:“現在呢,會殺我嗎?”

說書人止住笑,目光溫柔地凝視著曳月。

之前的說書人的眼神,隻是好奇,是不可避免地被吸引,憐惜同情,但仍舊保持著若即若離。

現在他看曳月的眼神,是看屬於他的可愛之物,無限溫柔。

曳月是屬於嬴祇的。

他就是嬴祇。

曳月當然屬於他。

說書人從不為自己是三屍而在意。

嬴祇的一部分,隻要反過來殺了本體,那就是完整的嬴祇,不是嗎?

反過來說,現在的嬴祇的含純度也未必就有多高。

說書人的手落在曳月的頭上,輕輕地一下一下撫摸。

撫摸他的頭發,撫摸他的眉睫眼睛,撫摸他的臉。

說書人柔和的目光居高臨下望著他:“我不會殺你。不會不愛你。不會放任你因為喜歡我而被放逐,痛苦。不會不管那些流言陰謀。”

這次,他漏了那句,不會不放他離開。

他當然不會放他離開。

說書人此刻終於明白了,那位帝尊為什麼會殺了他了。

寧肯讓他死,也不肯失去他。

真是可怕的占有欲。

他當然不會殺曳月。

有那位做出的錯誤示範,他自然會避開所有的錯誤選項。

他並不需要殺曳月。

他隻要欣然接受曳月的愛意就好。

說書人嬴祇並不理解,為什麼一千年前的他,不許曳月愛自己。

難道即便是同一個人,不同時間對同一個人,也會有愛和不愛截然相反的感情嗎?

他握著曳月的手,輕吻他蒼白冰冷的手指。

如果他隻是說書人,儘管感到被吸引,儘管感到好奇,也許許久之後也會因為感到有趣,或是勝負欲,而從那位帝尊手裡將這個人搶奪過來。

但至少此刻,他的驕傲不會允許他放任自己,對一個愛和恨全都隻是嬴祇的曳月,投射他的情感。

他會很長一段時間,都隻是旁觀曳月的複仇。

無論曳月的冷漠有多麼美。

他都不允許自己愛他。

但現在不需要克製。

這是他養大的人,他們一起長大,見證摻雜彼此的一切缺點,錯誤。

他本來就是屬於他的。

他當然愛他。

說書人溫柔凝視著仰頭冷漠安靜注視著他的曳月:“他殺了你,我替你殺了他。”

他當然知道,曳月讓他發現三屍的秘密,不是毫無緣由的。

但並不在意。

不論曳月想不想看嬴祇和嬴祇自相殘殺,三屍之間都會有你死我活的一戰。

早一些意識到,對他更有好處。

說明曳月希望贏的那個嬴祇是他,而不是對面。

他隻會更愉快。

曳月:“隻是覺得,這樣公平一些。”

嬴祇知道說書人是他的三屍,說書人也應該知道才是。

嬴祇是帝尊。

說書人是入聖境,還不夠公平。

曳月注視著說書人:“你該走了。”

收回還帶著對方唇瓣溫度的手。

他並不在意,誰是活下來的那個。

反正,都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