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世界很冷。
曳月的眼睛看不見。
黑暗而寒冷, 是世上最令人畏懼的東西。
那個人向他走來。
腳踩在雪地的聲音很輕,像踩在月光裡。
是很特彆的步律。
人在說話做事走路的時候,都會有一種自己獨特的韻律。
有人匆忙, 有人從容,有人滿腹心事, 有人踟躕猶豫,有人悠閒,有人……
那構成了一個人獨有的感覺。
那個人走得不緊不慢,沒有心事,漫無目的, 又意誌堅定,毫無停滯。
每一步的間歇都相似,不為他的沒有眼睛的臉而遲疑,也不為目標就在眼前而加快一點速度。
他站在曳月的面前。
腳步聲停在的地方相隔一臂。
曳月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
安靜,殘缺, 唯有冷漠。
他看上去一點也不脆弱。
像一座冰川佇立在那裡。
極致的冷漠, 是殘缺的, 但美得勝過世界的一切。
勝過夜色, 勝過大海, 勝過春天。
明月本就陰晴圓缺, 殘缺比圓滿亙久。
面前的來人一直沒有說話。
曳月也沒有開口。
他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衣衫,是說書人脫給他的外杉。
外面原本很冷,他是有一點冷的。
但那個人來了以後,就像春天來了。
周圍淡淡的暖意, 就像冬去春來,溫度也許還沒有上升,花也沒有開, 但感覺到溫暖。
遠處,很遠的地方吹來的風,即便是穿過雪地,也是暖的,有淡淡的花開的風信。
伸出的手,輕輕拉開了衣帶。
曳月沒有動。
衣衫對於他過分纖細的身體而言本就有些偏大,輕輕一點動作就扯開,不等脫去就滑落在地。
像一尊白玉雕像,掛不住一縷軟綢。
赤|條條的站在野外,曳月的臉上也沒有任何波瀾。
他就像一個真正的傀儡,失了魂靈的人偶。
那空白著神情的臉上,連眉睫都不曾顫動分毫。
茫然的純粹的冷漠,顯得純真,高貴,猶如新生的神祇。
那樣筆直地站在那裡。
等待來人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整套的衣衫,一點一點仔細地服侍他的穿上。
甚至連胳膊也不曾抬起,配合一下。
那個人蹲在地上,為他穿上鞋襪。
莊重得甚至虔誠。
信徒為廟裡的神像穿上衣服,和人為自己的玩偶穿衣打扮,本質上好像並沒有什麼區彆。
“你成功進入洞虛境了,真厲害。” 那個人靜靜望著他,“衣服很合身,你穿得很好看。”
來人的聲音低低的很輕的溫柔,並不高高在上,沒有位高權重,也沒有久經歲月沉澱。
帶著淡淡的稱讚。
是真心實意的,沒有一點揶揄逗弄。
曳月:“是什麼顏色的?”
那個人頓了一下:“是湖水藍。”
曳月:“我不喜歡藍色。”
“抱歉,那要換一種嗎?”
即便是道歉的時候,聲音也是真誠又溫柔的。
曳月:“不用。”
沒有人喜歡在野外赤|身|裸|體被彆人換衣服。
“是我考慮不周,你喜歡什麼顏色,下次我會準備好。紅色可以嗎?他們說你以前喜歡紅色?”
以前喜歡紅色的不是曳月,是嬴祇喜歡他穿紅色。
那時候曳月的一切都是嬴祇準備的,嬴祇決定他的一切。
曳月沒有說話。
於是,空氣裡又恢複了一片寂靜。
曳月始終沒有問對方,你是誰。
來人也沒有問他,知道我是誰嗎。
他們誰也不確定,好像是知道的,好像不知道。
時間過去了很久,天黑了,又快要亮。
他們站立的地方是溫暖的,但世界下起了大雪。
那位帝尊不該在下雪的時候複活他。
下雪就會讓人想起,他正是死在雪夜裡。
曳月扶著一棵樹。
說書人知道他看不見,貼心地將他放在曠野唯一的一棵大樹旁。
因為溫暖,那棵樹在這短短的一天裡抽芽開花。
花是紫色的。
但曳月看不見。
他站得累了,那具身體即便已經突破洞虛境,仍舊也還是過於虛弱不堪。
隻是他冷漠得讓人看不出脆弱。
他從不示弱。
來人終於開口:“雪太大了,我帶你回去。稍微忍耐一下。”
曳月沒有動。
那個人小心翼翼打橫抱起他。
過於瘦削羸弱的身體,好像還停留在少年時期,纖長,單薄。
抱起來的時候,像抱著一個很輕的瓷器。
仿佛稍微用力就會碎成一地,無法打撈拾起。
“抱歉,你太虛弱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帶你回去。希望這個姿勢你不會太介意。”
曳月沒有任何掙紮抗拒的意圖。
那人:“你沒有什麼話要問我,對我不感到好奇嗎?”
曳月:“他的兒子?”
對方的身形很高大。
和曾經的嬴祇很接近的溫柔,沒有嬴祇的傲慢、盛氣淩人,比嬴祇年輕。
修行著嬴祇獨有的四季榮枯的功法。
很容易想到對方的身份。
就是不知道,嬴祇的那一百多位夫人給他生了多少個像這樣的兒子。
“……”
“孫子?曾孫?重孫?”
畢竟一千年了,多少代玄孫都有可能。
“他看上去像是會生很多孩子嗎?啊,因為聽彆人說,你是最了解他的人。”
曳月:“他有一百多位夫人,他或許不會生太多,但他的後輩我並不了解。”
“他沒有夫人。那一百多位後來都拜入了他的門下,總共一百八十位親傳弟子。他們並非都是自願的,但每個人資質都很好,最終都臣服孤皇山。他收那麼多弟子,除了通過他們控製修真界,更想知道,他教弟子的方式是不是有問題。但一百八十位親傳弟子,沒有第二個曳月。他沒有……我是一百八十人中的最後一位,你是第一位。我們到了。”
對方將曳月放在地上,細心地理了理曳月被他弄亂的頭發和衣服。
殷勤周到細心。
和少年嬴祇相似,卻比對方更溫柔。
曳月:“他去了哪裡?”
“你想見他?”
曳月的臉上沒有除了冷漠以外的任何:“他什麼時候殺我?”
“……”那人頓了一下,很久,輕聲,“因為這個才讓人帶你逃走的嗎?他去見了闕千善。九微山有一對萬年前流傳下來的鳳凰珠,可以作為修補眼睛的材料。我想他應該是……不會殺你的。”
曳月無動於衷,聲音平靜:“你們都說,我是最了解他的人。”
“你了解的是一千年前的他。”
曳月:“……”
一千年前,曳月無論多少次將自己至於瀕死之際都過不了洞虛境。
哪怕死一次也過不去。
一千年後。
在剛剛的峽穀雪地,如果不殺人就會死。
有無數次他拿不穩劍,彆人的武器劃過他的身體。
精疲力竭。
隻要有任何一個瞬間、一個刹那,有一絲一毫算了、放棄、想死的念頭,他都會就此死去。
但他活著,殺了無數比他強上百倍的人。
不是因為他比他們更想活。
他無所謂活,他隨時可以死。
但嬴祇活著。
隻要嬴祇還沒有死,他就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死。
對手們很強,每一個都能殺他千百遍。
嬴祇說過,他教他的是越境殺人的功法。
嬴祇說過,他曾經在洞虛境殺過入聖境。
他要活著,要活到殺了嬴祇為止。
於是,他突破了。
嬴祇從沒有教過曳月,原來所謂生死洞虛,並不是瀕死之際尋求突破。
並不是求生,也不是求死。
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不是犧牲,不是守護。
是輾軋一切的殺性,是無論生死,是生和死,存在的一切都燃燒殆儘,隻為殺下去,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成神,成鬼,成為任何,都殺下去,殺到最後。
一千年前,跟隨、守護和陪伴那個人是他的道。
一千年後,殺了那個人,毀滅,複仇,是他的道。
一千年後的嬴祇複生他,殺他,還是不殺他。
曳月都不抱幻想。
因為,無論嬴祇如何,他都要殺嬴祇。
“一千年前的他,你也相信是會複生你的嗎?”
那個人問。
曳月:“他會。”
“……”
曳月睜開沒有眼睛的,空洞的眼眶。
“我是帝月丹。”
世間最珍貴的,傳說級的丹藥。
畢竟,誰會舍得讓他死?
曳月:“他會,但太早了。”
得等萬不得已,洗髓伐筋的時候。
至少是八千年後。
那個人:“你不該告訴我,告訴任何人。”
現在就需要帝月丹,還有一個可能。
嬴祇並不需要這顆丹藥,但需要將這顆丹藥交給彆人,很可能是攖寧帝尊,換取什麼。
曳月:“你想要帝月丹嗎?”
那個人沒有說話:“……”
曳月:“很多人都想要,我才會安全。”
那個人明白了。
他是一點點,完全徹底得不相信嬴祇了。
誰會相信一個殺過自己的人呢?
“我想要。”那個人溫柔地說,“所以,希望在我需要之前,沒有人知道。一旦知道了,就會忍不住為了你和一位帝尊拚命了。”
曳月:“多一些人知道,和你一起拚命的人多一些,你的勝算會大。”
那個人輕笑:“那可不行,我通常喜歡獨享。”
曳月不再說話。
“我帶你走一遍,雖然這裡的布置未曾更改過,但你還是要小心一些……”
曳月:“看不見後我在這裡生活了很久。”
那個人一怔:“是嗎?我忘記了。”
他仍舊牽著曳月的手走進去。
曳月沒有掙紮。
自從複生以後,他好像就再未掙紮過。
像失去主人操控的人偶,恢複木偶的原狀。
調整檢查了一下屋子裡的布置,那個人回頭望著坐在藤椅上的曳月。
“我走了。”
曳月毫無反應。
“你還沒有問過我的名字。”
曳月:“如果你是他的血脈,我或許會問。”
“為什麼?”
是因為愛過嬴祇,在意嬴祇和彆人生下的孩子?
曳月沒有再說話。
他沒有說,如果對方是嬴祇唯一的親傳弟子,他也會問。
他要毀滅嬴祇,摧毀嬴祇擁有的,最珍愛的,一切美好。
就像嬴祇摧毀他的。
但一百八十分之一,算不得珍愛。
他也是一百八十分之一。
“我叫魄淵。我是一百八十分之一,但你不是。你是,最特彆的那個。”
曳月:“因為我能拿起他的心劍。”
魄淵靜靜望著曳月:“嗯,你是唯一能拿起他心劍的人。”
曳月緩緩抬頭:“因為我是唯一背叛他的人,所以特彆,所以能拿起他的心劍。背叛他的人多了,他就不會覺得特彆,難以釋懷。”
魄淵凝望著他,深碧的眼眸幽靜複雜,聲音溫柔:“你是這樣想的。但也許順序恰好相反呢?”
曳月靜靜地,無動於衷。
人的眼睛那樣重要,是一切感情唯一泄露一二的地方。
那個人本就難以讀懂,難以了解,沒有了眼睛,便什麼都猜不到了。
“下次見。”魄淵走出去。
腳步聲不大不小,剛剛夠曳月聽到。
曳月面朝他離去的方向,緩緩抬頭。
他看不到,不知道今夜的天空是否有月。
書上說,月亮的彆稱有很多,其中之一,叫魄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