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說書人收回視線, 望向曳月。
看他此刻安靜站著的樣子,便想到方才看到的場景。
他殺人的時候,手中的劍好像輕飄飄的, 一招一式都那麼輕鬆隨意,殺傷力卻巨大, 仿佛攜著萬鈞滔天巨浪。
劍是輕的,劍意是凶戾的, 神情是平靜淡然的。
但人是虛弱的。
那場景美麗又奇絕, 還有一種詭異的可怖。
他此刻沒有了眼睛, 眼瞼輕闔,睫毛搭下。
雷劫淬煉過的身體,血汙都已經脫落。
身上的衣服狼狽, 輕輕一碰就要掉落的灰燼。
“抱歉, 忽略了。”
說書人脫下自己的衣服, 施展了一個清潔術。
衣物的灰燼頓時掉落,冰天雪地裡露出過分纖細卻無暇美麗的胴體。
說書人視線隻注視著他的眉睫,目不斜視,用衣物將他完整裹好。
曳月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一旦沒有了眼睛,那張臉上的脆弱便一掃而空, 隻剩下過分超脫冰冷的寂靜, 冷漠。
曳月:“他們說,是有人告訴了他們,帶走我的人將我藏在這裡。那個人是你。”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
隻有說書人才能無聲無息影響彆人的感知。
隻有說書人才能通過控製彆人的意識, 間接操控彆人控製下的界中界,在不驚動主人的前提下放這麼多人進入,甚至讓界中界的地面為他讓開一條路。
說書人:“是我。”
他聲音很輕, 帶著光風霽月的朗然溫雅。
從他的聲音裡,便能聽到他此刻帶著微笑,自信的神情。
曳月:“他們來孤皇山也是你的手筆嗎?”
這次是疑問句。說書人想。
說書人笑了一下:“不是我。我隻是利用了一下。”
曳月聲音淡淡:“利用,做什麼?”
說書人:“利用他們帶你離開孤皇山。千年前你不是就想離開嗎?”
曳月平靜:“千年前我不僅想離開,而且還想突破洞虛境。現在都實現了。”
說書人唇角微揚,聲音不禁放輕:“是。你還可以做到更多。你不高興嗎?”
曳月閉著眼睛,面無表情,冷靜地說:“我很高興。”
說書人有些不解,他記得剛開始曳月搖頭,不肯走。
這個人太難了解了。他想。
說書人:“這算是違背了你的意願,為什麼高興?因為突破了洞虛境?”
曳月:“不走,因為要等一個人。但現在已經等到了。”
說書人眉心微凝:“等誰?”
他稍微一想曳月這段時間見過誰就明白了。
“闕千善?有什麼事情是必須見他的?”
曳月:“我問了他一些話。”
說書人:“你可以問我,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可以相信我的。”
曳月沒有說話。
他緩緩抬手,手指觸到了說書人的臉。
說書人一怔,他沒有反應,耐心等待著曳月的舉動。
曳月的手指細長,冰涼,仿若無骨,很輕抵觸摸了一下說書人的臉,仿佛是確認他是他。
但又確認得敷衍。
隻一下,他就放下了手。
曳月緩緩蹙了一下眉:“你把他們都放進來,人都死了,誰帶我離開?”
他又想到:“闕千善還活著。”
說書人:“為什麼一定要彆人帶你離開,我不行嗎?”
曳月:“隻有你,他很快就會發現。”
說書人再次疑惑,他笑了一下,有疑便問:“我以為你一心一意要找他報仇,也是因為這個才不離開的。”
曳月神情很冷:“複仇,指的是他被我殺死。他是登仙境,在方才之前,我連心劍都拿不出來。他複生我的理由,極大可能如記憶回溯裡那樣,為了再殺我一次製造劫雲。回溯裡失敗了,不代表現實裡也會。何況,對於他而言,我還有一個帝月丹的身份。無論哪種理由,現在我和他相遇,結果隻會是他殺我,不是我殺他。”
說書人一怔,現在的曳月看上去不再像靈魂生鏽的人偶,他更像寄生了人偶的怨鬼。
美麗,疏離,冰冷,陌生。
說書人:“我還以為,你隻是為了複仇而複仇,隻在乎目的,不在乎結果。”
曳月微蹙的長眉展開,冰冷平靜:“複仇就隻是複仇,隻有一個結果,就是他被我殺死。在他死之前,我都會活著。我會活著。”
他說最後那四個字的時候,是高傲自信的。
就像記憶回溯裡,一千年前執劍時候的曳月,在那一瞬招魂了一刹。
說書人回神:“既然你打算趁著那些人的混亂,讓人帶你離開,為什麼把他們都殺了?”
曳月閉著眼睛,但面容向他側了一側,就好像“看”了他一眼。
他聲音是疏離感的淡淡:“這該問你。我是一個劍修,侮辱一個劍修,對方就隻會死。你帶來的人太多了,他們好像都沒有學會停手。”
說書人愕然,歉意道:“抱歉,我並未想到他會這麼做。”
他歉意的並不是帶來那些人,他的本意就是引發曳月和這些人的衝突,製造一個修羅殺場,即便曳月沒有突破洞虛境,也能憑借這一戰找回曾經用劍的手感。
說書人:“我隻是覺得,比起依靠我或者彆人,你似乎更願意找回力量,靠你自己。”
他一直站在局外看著,確保一切順利,他不會真的出事。
但這沒必要說。
曳月:“為什麼幫我?”
說書人溫聲:“誰知道呢?或許是因為看過了你的過去,就好像陪你長大了,難免會覺得我們算得上是朋友。當然,我們始終都是盟友。我沒有忘記一開始和你的交易,你了解嬴祇殺他。我找尋嬴祇的隱秘,度劫。”
曳月:“說書人的體係裡,你是什麼境界?”
“我們曆宗之人修行的是時間和史實。理論上分為四層境界,第一層是找出存在於當下時間的真實,看穿真假虛實的能力。第二層是找到過去時間的真實,便是世人所知的令彆人想起過去的能力。第三層是親曆過去時間的真實,回溯過去、篡改記憶、修改認知的能力。第四層是虛構真實。理論上,這一層便相當於登仙境。下一步便是構架不存在的真實世界,便如神。但目前為止曆宗還沒有出過一個帝尊。我在第三層,相當於入聖境。”
曳月:“修真界還活著的入聖境有幾位?”
說書人:“明面上是八個。萬年前人皇開辟神域,斬斷了人神之路,留給修真界的靈氣日漸匱乏,最高隻能修到登仙境的帝尊,連帝尊也才僅有三位。若非資源匱乏,也不至於多年戰亂,全靠攖寧帝尊的法則維持表面的和平。私底下爭鬥卻更激烈。如今修真界還活著的入聖境,人前所知的是八位。孤皇山就占了兩個。如今的孤皇山遠不是千年前可比的。即便是祁連山也要退避三尺。”
“他們都是誰?”
說書人:“祁連山的花將軍、靈洹園的笑菩薩、北希海的天音姹女,冥水河甘夫人,這四位都是女子。不了山的空空子,九微山的闕千善。還有孤皇山的兩位,一位是墨公子平蕪,另一位是棋聖酒夫子。如果算上彆的,那我和萬妖之海那位靈族勉強也算是。”
曳月抬頭,雪花落在他閉著眼睛的臉上:“他們在入聖境的時間,最久和最早的是誰?”
說書人:“花將軍、笑菩薩、空空子,這三位是同時期的,都是三千多歲,其中最年長的空空子已經四千多歲。天音姹女、甘夫人、闕千善是千年前。嬴祇千年前破真境,僅僅一百年到入聖境,再兩百年便登仙成功。酒夫子是嬴祇登仙成功後才進入的入聖境。平蕪是百年前才進入的。外界傳說,平蕪之所以進入入聖境,是因為嬴祇需要一個入聖境壓製祁連山。”
在沒有帝尊的前提下,入聖境便是修真界最強的大能,修真界最強的宗門能有一個已經了不得,多出一個,這個宗門便是絕對執掌龍頭的存在。
曳月輕聲重複:“不了山,空空子。千年前不了山有一個玉英道子和瓊花劍派聯姻,然後就死了。死了的玉英道子出現在玉皇山,聲稱自己因為情仇殺了真正的玉英。我又殺了他。我殺了的魔族死後變成了青丘最小的皇子軒轅渡。讓他變成九尾紅狐的是闕千善。”
說書人在曳月的記憶了看到過這一幕。
“怪不得你要找闕千善。隻可惜我跟隨你的腳步回溯過去,隻能看到你所看見的。不過,我倒是可以回溯看看闕千善的記憶。弄清楚當初的真相。”
曳月平靜道:“他一直有一種一定要勝過嬴祇的執念。他看上去很驕傲,比嬴祇更明顯的倨傲。他說嬴祇能進入登仙境,他憑借自己也能。的確自尊自傲,但這句話本身就暴露他並沒有那麼自信。自信自傲之人,不會將任何人放在眼裡與自己比較。他比嬴祇更早進入入聖境,但嬴祇已經進入登仙境三百年了,他一千年了還毫無寸進。我告訴他,幕後之人是在入聖境最久的人。但他比這些人更著急。”
說書人望著曳月:“看來已經不需要回溯他的記憶了。你真的很厲害,如今你已經進入洞虛境,我帶你找一處地方修行,嬴祇用了七百年的時間從洞虛境到登仙境,也許你可以更短。到時候你就可以殺了他。”
曳月面容朝著他,閉著眼睛本不該看見任何,卻叫人有一種被他注視的錯覺。
“我隻能跟闕千善走。”
說書人怔然,微微蹙眉:“為什麼?”
……
玉皇鎮茶館外頭的梅樹下,有人已經等候多時。
雀衣金衫,白玉冠。
鳳眼狹長幾乎入鬢,薄唇冷情,眉心紅痣倨傲。
通身的雍容華貴,和玉皇鎮的田園春光格格不入。
面前的人姍姍來遲。
闕千善睜開眼,未曾言語先冷笑一聲:“是你邀請我,有事相求,怎麼卻選了這麼一個破地方?是我如今踏足不得帝尊的空霄寶殿了嗎?”
適才分明趁著人多亂象,劫走了人家的弟子,這會兒他卻能毫無破綻質問嬴祇待客不周。
闕千善目光向嬴祇一瞥,神情冷然,似諷非諷:“你那位愛徒,他的眼睛怎麼了?總不至於是帝尊的複活儀式出了紕漏,特意留的瑕疵。”
嬴祇語氣尋常:“他醒來後,手邊最近的劍,是我的心劍。”
闕千善眉宇微凝,揚眉道:“你的心劍,他還碰不得不成?總不會是……”
闕千善的眼眸一瞬睜大,譏誚的神情退去,滿是愕然。
“這怎麼可能?” 闕千善神色微冷。
曳月能碰到嬴祇的心劍?
曳月被嬴祇的心劍反噬?
曳月用嬴祇的心劍殺嬴祇!
“為什麼不可能?”
闕千善:“他是曳月。”
千年前嬴祇遇到的那場凶險萬分的刺殺,是曳月耗費靈魂凝成珠,替他抵擋靈箭一擊。
事後是闕千善趕去現場,親自救助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曳月寧肯自己死,也不會讓嬴祇有一絲危險。
怎麼會在蘇醒第一時間殺嬴祇?
何況,嬴祇千年前親手誅殺曳月,千年後他的心劍曳月卻可以碰觸?
曳月是嬴祇的至親至愛。
這話何人敢信?嬴祇自己信嗎?
相比故人的難以置信,嬴祇平靜得出人意料:“我殺過他,他那麼驕傲,殺我不是理所當然嗎?”
仿佛曳月殺的是旁人,而他在事不關己地勸慰彆人。
闕千善:“你早就知道,他可以碰觸到你的心劍?什麼時候?殺他的時候?”
嬴祇語氣隨意,微帶詫異,溫和微笑道:“我若是知道得這麼早,怎麼會殺他?”
闕千善不信,嘲諷道:“總不至於是他死後,帝尊終於後知後覺了。”
嬴祇嗓音漫著一點溫若春風的笑意,漫不經心:“啊,是猜到一些,所以複生他看看。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能碰到我的心劍。”
闕千善捏緊扇子:“所以,你複生他的時候就已想到,他會要你的命?你知道他見了你就要殺你,你不介意,他想要你死。特意帶著心劍,以此來試探他是不是能拿起你心劍的人。”
嬴祇笑道:“不愧是闕宗主。”
闕千善簡直像是看瘋子一樣:“你就沒想過,你的心劍會要他的命?”
事實上,曳月的確因為嬴祇的心劍反噬,失去了一雙眼睛。
嬴祇手指輕慢拂過一枝梅花:“他是我的,他的命也是我的。我想讓他活,他怎麼會死呢?至於那雙眼睛,是有些可惜。所以,我才邀千善兄一見。”
闕千善臉色一黑:“我以為你是良心發現,終於要還我千羽扇。”
嬴祇眼眸彎彎,笑道:“我可從未提過千羽扇一字。”
闕千善咬牙切齒:“可你邀我來此幫忙。”
哪有人讓人幫忙,還扣著彆人東西的?
嬴祇斂了笑意:“千善兄出現在這裡,就已經幫忙了。”
他歎口氣:“我總得找個合理的理由,讓他出去逛逛。須知要在帝尊的眼皮下密謀,可不太容易。我家阿曳很聰明的。”
闕千善冷著臉,扇子輕搖,諷刺道:“密謀怎麼殺你,那可真是得好好謀劃一下。”
下一瞬他收起所有表情:“……可我是來看熱鬨的。堂堂帝尊放棄天道之力複活自己親手殺了的愛徒,這種戲碼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估摸這個時間那些人已經帶曳月走出嬴祇能探查的範圍了。
他說罷便拂袖離去。
啪,梅花枝折斷。
“來都來了,不如那對鳳凰珠留下,給我家阿曳做生辰禮。”那低沉悅耳的聲音依舊帶笑,身後的眼神卻像剛化的春水冷涼,“我的熱鬨可不白看。”
滿地淩亂的梅花。
闕千善鳳眼微眯,臉上一道血痕:“真敢開口,萬年鳳凰珠不僅是千羽扇的陣眼,更是我九微至寶,你還不如直接問我要千羽扇。”
嬴祇一派溫雅矜持,失笑道:“不是萬年的,我可不要。那千善兄是給,還是給呢?”
手中的梅花枝被他完好無損放回花樹上,滴落下一滴鮮紅在地。
闕千善合了扇子,手中出現兩顆嵌在扇骨上的明珠:“鳳凰珠可以給你,要拿千羽扇來換。”
……
曳月:“你該走了,他來了。”
說書人微微凝神:“為什麼他來了,我就得走?”
曳月:“因為我現在還不想讓你死。”
說書人:“……”
意思是,嬴祇隻要撞見他,就一定會殺了他。
曳月神情冰冷:“你最好相信我。”
說書人當然知道,他應該相信曳月的判斷。
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曳月更了解那個人。
說書人消失。
在消失前,他將曳月放出界中界。
看不見。
曳月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但感覺到了寒冷。
這裡是冬天。
孤皇山隻有春天,這感覺就像是從春天倒退回到了春天。
有一種時光倒退的荒誕感。
他的面前走來一個人。
他和對方都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