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長離和希音再次來曳月的潮生閣時候, 他不再會趕那兩個人走了。
他已經知道,這兩個人是違背世俗相愛的戀人。
從希海跑到玉皇山就是為了偷偷的相愛。
而他在的地方的確是玉皇山最僻靜最安全所在。
曳月就算發現了, 也不會告訴彆人,更不會歧視鄙夷他們。
某種程度,他和他們的確是同類。
玉皇山上的水通連白水河。
天河的水裡種著一種叫往生蓮的花,形似睡蓮,卻在水底,看上去像是冰晶一般。
現在這裡成了那兩條魚的地盤。
曳月坐在遠處看著他們,像看一隻小狼和一隻魚打架。
像小狼一樣總是燦爛笑著精力旺盛的長離, 總是惹怒希音,被按在水裡打的時候卻不敢還手了。
希音平時是淡泊清雅的, 和他的相貌一樣端莊自持的君子, 但每次揍長離的時候,雖然一臉薄薄的威嚴卻顯得少年氣。
長離總有本事幾句話就惹希音揍他。
從水裡上來的時候,長離臉上帶著挨了揍的痕跡, 甩了甩頭上的水, 像一匹剛長成的白狼, 並不在意打輸了, 坐在天河靠近懸崖的那邊怡然自得的曬太陽。
臉上還掛著燦然的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望著他們。
曳月意識到, 希音才是鮫人, 長離似乎隻是個凡人,並不能化鮫。
但那少年並不在意這個缺陷。
希音上了岸那些水跡自然便消失了, 又恢複了溫雅清正貴公子的樣子。
他手中拿著一株往生蓮,笑容澄淨眼神溫暖,遞給曳月:“送給你。”
“喂。”長離囂張地嘲笑道, “這花不能隨便送人的。”
希音皺眉朝他看去:“你又知道了。”
“阿月,我跟你說,希音這是第一次離開希海,許多常識都不知道……”
“長離!”被揭了短,希音的耳朵紅了,“你是還想被揍嗎?”
曳月看著他們的眼裡,有淡淡的孤獨。
相愛的戀人,原來是這樣的嗎?
會像小動物一樣撲倒對方,會親密的擁抱,一個背著另一個。
感到羨慕。
在那之前,他連做夢,想象,也想不到,假如嬴祇愛他,他們會是什麼樣的?
即便現在看到了,知道了,大抵也學不會。
他一直是高傲的,冰冷的,即便再喜歡嬴祇,他也不知道怎麼離那個人更近一些。
嬴祇那樣溫柔,最親密的接觸,也是摸摸他的頭。
曳月從希音手裡接過那朵往生蓮。
往生蓮雖然好看,但因為這個名字,的確是不適合送人的。
被希音揪著衣領威脅,長離才吊兒郎當笑著解釋了:“這是往生蓮,隻有高山雪池才會生長,這花離開水就會如同冰晶一般,而且對血液很敏感。如果身邊有血,它就會吸取這些血變成淡粉色或者深紅色。於是一些做殺手生意的修士門派,會以往生蓮為標誌,會在殺完人後放一枝往生蓮。送人往生蓮,就相當於告訴對方:你會死在我手裡。這樣的意思。”
希音聽了頓時不知所措,皺眉:“為什麼不早說?”
長離沒心沒肺地笑著,仿佛就喜歡看他窘迫:“你也沒問呀,看人家好看就去獻殷勤。”
希音沒空跟他計較,朝曳月望去:“抱歉,不該送你這種花。”
長離扯開嘴角,微帶嫌棄笑道:“沒關係的,像希音這麼差的劍術,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殺得了阿月的。”
希音:“那也太失禮了。”
曳月看著手中冰晶一般的蓮花。
這是預示死亡的花,但是,玉皇山上的天河裡卻種著。
不僅如此,曳月想到,河裡的花其實是被采摘過的,很多。
他曾經問過嬴祇,嬴祇笑著漫不經心地說,因為好看,拿去送人。
“阿月,你們玉皇山怎麼種往生蓮?”希音問道。
曳月:“因為好看。”
他垂下眼眸,想起,他親眼見過,嬴祇將那枝往生蓮放進一個包裝很好放著禮物的盒子裡。
在他們前往不了山和瓊花劍派結契大典的前一夜。
但他卻不記得,那放了往生蓮的禮物是送給誰的。
隻記得,在婚禮之後,他們受到刺殺,當他醒來後從雷柚口中知道,嬴祇因為那場刺殺,盛怒之下誅殺了許多門派。
曳月的手指被往生蓮冰一樣的莖割傷,隻一滴血,那半透明的蓮花慢慢染上了淡粉色。
……
那往生蓮像是一個開端。
曳月第一次意識到,他忽略了很多問題。
玉皇山的確在兩年多前的大比上贏了魁首的位置,但區區一場大比是不可能決定一個門派在修真界的排行和位置的。
尤其其他門派動輒幾千年,萬年的背景,玉皇山卻隻有區區五年。
曳月望著來往的,在玉皇山上的彆派弟子。
這些人換上了玉皇山的校服,但是,從他們的身上,出招習慣,手中的武器上,仍舊能分辨他們來自的門派。
即便曳月不太了解修真界,也找出了好幾個古老大宗門的身影。
更何況,那一日在潮生閣門前交手,他認得那些劍。
究竟是什麼時候,玉皇山從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已經一躍成為了能讓穩居修真界前五的門派,也要送弟子前來的宗門?
憑借的,肯定不是曳月這個至今仍舊未能突破洞虛境的大比魁首。
更不可能是區區三十多個人的宗門。
隻有嬴祇。
曳月自然知道嬴祇很強,比修真界很多人都強,強到曳月有時候會忘了,嬴祇隻有行道境,會下意識把他和傳說中的攖寧帝尊放一塊。
他當然知道,儘管有越境殺人的本事,嬴祇也不可能比一位即將飛升的帝尊強。
但他仍舊下意識相信嬴祇。
可他卻不知道,嬴祇到底做了什麼,做過什麼,想做什麼。
嬴祇沒有跟他提過。
玉皇山上下都是散漫的,嬴祇好像也不需要玉皇山的弟子多努力,多強。
他從不在意弟子們的資質和修煉狀態,向來秉承無為而治。
但是,玉皇山的弟子除了闖山門通過考試進來的,白水村的孩子以外,一直以來都有一部分存在感不強的。
這些弟子甚至留在玉皇山的數量很少。
那就是,當年曳月在白水山莊見過的,嬴祇的屬下。
是了,當年大比的時候,嬴祇就說過,他要從那些屬下裡選人,掛在外門弟子名下。
那些人每一個看著都像人中龍鳳,不是尋常資質,但曳月仔細回想起來,卻不記得每一個人的臉。
他教導玉皇山的弟子數年,竟然從未記得一個昔日白水山莊的人出現在弟子裡。
所以,那些人才是嬴祇真正信重的力量?
……
就像那些外派弟子抱怨的那樣,玉皇山的確人少,也沒有什麼好玩有趣的。
但製度寬鬆,弟子們可以隨意往來山下。
於是很多人都喜歡往玉皇山下跑。
玉皇山下大的城池,小的村鎮,能去玩的地方太多了。
最熱鬨最大的城池叫永城。
長離性子跳脫,喜歡熱鬨,自然待不住。
他慫恿希音和曳月一起去永城玩,非要拉著曳月當他們的向導。
曳月對永城並不熟悉,但也來過幾次。
曾經和嬴祇一起去的。
這一次來了發現城裡跟他的印象中變了一些,更繁華了。
他對吃喝玩樂沒有什麼心得,隻會帶著人走大路,將永城字面意思的逛一遍。
長離和希音卻好像很新鮮的樣子,路上的雜耍,路邊的攤販,什麼都很感興趣,讓他們走不動路。
這會兒被路邊的套圈圈吸引了腳步。
曳月站在一旁等他們玩完。
目光下意識在街上打量,觀察,看到一座酒樓,無意間掃過酒樓二樓窗口,卻看到了他在玉皇山沒看到的人。
白水山莊一位侍從,後來在沐靈教的冰湖森林裡,他也見到過對方,作為參加大比被淘汰的玉皇山弟子。
對方也看到了他,微微驚訝。
下意識好像是要隱藏的,但看到曳月的目光在對著他,便猶豫了一下,對他恭敬行禮。
行的不是玉皇山弟子的禮,是曳月十三歲時候,在白水山莊門口,那些人在嬴祇的示意下,喊他少主的禮。
行禮後,對方眼神下意識看向對面。
對面是誰?
不等思考,一個名字就躍然而出。
曳月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想,應該不會。
但卻無法抑製。
直到衣袖一角被輕輕拉了拉,像漫不經心地勾在對方的手指上。
“你怎麼在這裡?”
曳月回眸。
人來人往的永城,一身藍色華服的嬴祇站在那裡,如玉如鬆,仿佛誰家矜貴的公子,而不是什麼一派掌門。
那雙狹長的碧色眼眸微彎,眼裡帶著一點清清淺淺的笑,是溫柔的,又好像什麼也沒有。
“我,我是陪朋友來玩的。”
曳月回神,下意識去找身後套圈的長離他們。
卻發現,不知不覺他竟然已經走開了數步,離那個套圈的攤位有些距離了。
那裡並沒有看到兩個人。
大抵他們回頭沒看到他,也沒有發現他就在不遠處,就去彆處玩了。
嬴祇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沒有看到人。
“嗯,是嗎?”漫不經心的,隨意的。
曳月忽然微微惱怒。
並不是惱怒那兩個人沒等他,惱怒的是,嬴祇沒有看到人,是不是覺得他根本沒有什麼朋友。
以為這是他找的借口。
以為,他是跟蹤追著嬴祇來的。
那麼巧,他就能發現嬴祇和人在酒樓。
他當然知道他沒有,但嬴祇會這樣想的,他確實沒什麼說服力。
曳月微微呼吸,看著嬴祇的眼睛:“我沒有。”
嬴祇也看著他,眼神澄靜縱容:“我知道。”
曳月卻更覺得惱怒,越惱怒,臉上的神情卻微微苦澀,平靜地:“知道什麼?我還沒有說。”
嬴祇溫和地說:“你沒有跟著我。我知道的。”
可他越這樣說,越溫和,曳月卻越覺得心浮氣躁。
曳月心底當然是知道的,哪怕他真的跟蹤了嬴祇,嬴祇也會相信他。
就是知道,才覺得惱怒,委屈。
明明之前還想,從前在這個人面前的孩子話,發的壞脾氣,都不會再做再說了。
為什麼每一次還是會這樣?
就是因為你總是這樣,嬴祇才會不喜歡你的。
誰會喜歡小孩子呢?
要怎麼證明,他是真的長大了,同以前無理取鬨的他不一樣。
嬴祇看著,那少年垂著眉睫,明明沒有什麼表情,卻好像是難過的。
後退了一步,離他遠了一些,抬眼認真地看著他,曳月:“是真的,這次是真的。”
嬴祇原本是要走過去的,微微抬起的腳步卻怎麼也無法動了。
隻是看著。
那孩子向來聰慧,第一次這樣,此地無銀三百兩,也要證明他並沒有跟著自己。
嬴祇的心,忽然一滯,他從未被魚刺卡到過,卻覺得,這種感覺好像是被刺卡住了。
“我知道。”
他好像隻能這樣說。
他本來,是想要帶著曳月去吃飯。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來永城逛過了。
上一次還是曳月十七歲的時候。
明明才相隔一年,卻好像很多年前了。
但他隻能站在原地。
因為什麼?
因為情劫。
因為曳月在對他試圖自證。
因為曳月的確是,跟著朋友來的。
嬴祇當然知道,他的少年交了朋友。
“阿月。這裡。”
曳月回頭,幾乎是驚喜地看著人群裡對他招手的希音。
他回眸,笑著看著嬴祇:“我就是同希音一起來的!”
他終於能對嬴祇證明,他的確是有好好聽話,好好在度情劫。
雖然他很想他,但他這一次沒有偏激,沒有犯錯。
嬴祇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他。
曳月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他太介意嬴祇是否誤解他。
他表現得太明顯了。
應該毫不在意的。
曳月一點點收起那不該有的笑,卻怎麼也無法坦然和嬴祇對視。
“阿月。”希音再次叫他。
“我,我要走了。朋友在喊我。”
他還是沒有看嬴祇的臉。
“嗯。”那個人上前,手指輕輕理了理他被人群擠亂的頭發和衣襟。
給他的手裡塞了一枚玉墜。
“帶朋友出來玩,得多帶些靈石。去吧,可以稍微晚一點回來。”
曳月應著,機械地轉身,背對著那個人走。
好像忘記了該怎麼走路。
鼻息間仿佛還縈繞著那個人身上淡淡的沉水香。
是好聞的,嗅到一點就知道,對方是個傲慢的,矜貴的,用度奢靡,輕慢冷淡的青年。
是連傲慢,連冷淡,也溫柔,也完美的。
是他第一眼就喜歡的人。
他的,神明。
他背對著那個人走遠,握著還帶著對方體溫氣息的墜子。
想起小時候,嬴祇每次從這個空間介子裡拿出靈石給他買東西。
不管他需不需要要,都買給他。
眼淚不知不覺溢出。
希音的臉上原本是笑著的,看到曳月的神情,那笑容頓在那裡,一點點不知所措。
下意識想要往他身後望去,想知道,遇到了什麼人,什麼事,讓他這樣的傷心。
“彆,彆叫他發現。”
希音立刻就懂了,硬生生停下看去的眼神,將微微僵硬的笑容又舒展開。
仿佛什麼也沒有看到一樣,拉著曳月的手,繼續笑著說著什麼往前走。
說他們方才套到了什麼。
說永城多大多繁華。
說一會兒要去吃什麼,做什麼。
機械地心不在焉顛三倒四地說著。
但一眼也沒有朝曳月的臉上看。
儘管,他很想看一眼。
他知道,那是很多很多的眼淚。
他想接住一顆。
那是比鮫人的淚,更珍貴的東西,落下了便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