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瓊花劍派雖然隻有不到三千年曆史, 但門派臨海,面積卻很大。
賓客住的地方叫飛花閣,每個院子以百花命名。
玉皇山分到的院子叫紫陽居。
雖然此時是冬季, 但瓊花劍派所處之地卻如春夏,百花盛開, 美不勝收。
紫陽居的院子裡開滿了各色繡球花。
曳月還是第一次見這種會變幻顏色的花,輕輕一碰, 大抵昨夜剛下過雨,大顆的水珠便墜落下來。
如露如淚。
這裡環境雖適宜,和玉皇山和他的潮生閣比起來到底空間狹隘了些。
曳月喜歡安靜, 也喜歡視野開闊的地方。
何況此刻他需要時間想一些事情。
曳月出門避開人群走到一處僻靜的海邊岩石上。
海風有些大,大抵因為有陽光照射, 並不感到冷。
他坐在那裡, 看著潮來潮往。
“你是不是……吃醋了?”
一個人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側。
曳月抬眸冷冷看去,眼神銳冷。
陽光照在對方金碧輝煌的雀羽衣衫上, 對方眉心的紅痣, 狹長上揚的鳳眼, 一眼望去便似一隻倨傲漂亮的孔雀王。
那人垂眸靜靜望著他, 神情沒有方才對著嬴祇的桀驁狂妄, 氣勢收斂,仿佛已經極儘友善。
曳月的眼神並不友好,冷傲狷激,甚至帶著一絲厭惡。
那人似笑非笑,望著這個看上去冷冰冰卻過分好看的少年。
曳月站起來, 一語不發,就要離開。
對方手中的千羽扇,微微向前攔住他的去路, 薄唇輕啟:“何必這麼認真,隻是說笑罷了。”
這句話若是嬴祇說來,會帶著幾分戲謔親昵,懶洋洋的不甚經心,即便傲慢也像是溫柔。
這個人說出來,卻帶著成年人對小孩子的輕哂,居高臨下的遊刃有餘。
曳月冷冷的:“你要同我動手嗎?”
闕千善笑了,到底是小孩子,心事心情一覽無餘。
“隻是想同你聊聊天,聊聊……嬴祇月。哦,他如今已經改名叫嬴祇了。”
又是遊刃有餘,輕縱放任的口吻,仿佛包容叛逆的孩子。
曳月不喜歡對方用這樣的語氣同自己說話,更不喜歡對方用這樣的口吻提起嬴祇。
他收回看向對方的視線,仍舊看著前方的亂石海灘,淡淡道:“你這樣說話,是在模仿嬴祇嗎?你嫉妒他?”
那人並未被他激怒,但見他似乎並沒有那麼容易跟隨自己的節奏走,於是感到一絲意外一般,笑了一下。
“我可沒有資格嫉妒擁有人皇血脈的太子殿下。”
無論是對方提到嬴祇從前的名字,還是對方提到太子殿下,都說明了一件事,這個叫闕千善的人認識嬴祇已經很久了,比他更久。
闕千善用同他倨傲的相貌不同的尋常的口吻,似是笑道:“我說你吃醋,你說我嫉妒,咱們算是互相冒犯扯平了,左右無事,不妨聊聊天。”
曳月不喜歡人盯著他看,也不喜歡盯著人,移開目光看向海面。
他不信任闕千善,卻想知道,對方口中的嬴祇。
闕千善輕聲淡淡:“和你想的一樣,我們這些人很早就認識他了。算是故舊。他的母親是人皇的長公主,也是唯一還活著的皇室後裔。他一出生便是尊貴的人皇儲君,太子殿下。”
曳月冷淡:“你說得這些我都知道。”
不,他其實除了那個太子殿下,什麼也不知道。
闕千善似是意外,溫和道:“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啊。他果然很看重你,既是如此,你為何還悶悶不樂?”
曳月:“我沒有悶悶不樂。”
闕千善輕扯唇角:“是嗎?”
他生澀的反應落在闕千善眼裡,卻仿佛水落大海,激不起一點波瀾。
曳月就像渾身沾了水的貓,他又想離開了。
闕千善再次用扇子攔住他,輕笑一聲,面上神情卻波瀾不大:“好了好了,這裡你先來的,要走也是我走。”
對方說完,果然轉身抬腳往回走。
走了幾步,腳步未停,聲音卻傳來,仿佛看穿一切的悠閒:“你討厭我們,因為你以為嬴祇隻有你,卻發現他欺騙了你,除了你,早在你之前他還有許許多多的朋友?你不高興,因為我的話雖然不好聽,卻戳中了事實。你確實在吃醋。”
曳月惡聲惡氣:“你對我說這些,看來也是被我戳中事實,你嫉妒嬴祇。”
那人回眸朝他看來,雍容倨傲的面容上,沒有絲毫怒氣,甚至輕扯唇角露出一點笑意,狹長上揚的鳳眸輕輕望著他的眼睛:“不錯,我是很嫉妒他。”
曳月其實是胡說的,但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的會承認。
這個人這般驕傲,不該嫉妒任何人。
闕千善看著他,語氣悠閒,仿佛沒什麼大不了的:“嫉妒了就是嫉妒了,人難免有陰暗的想法。沒什麼不能承認的。尤其嫉妒一個足夠匹配的對手,雙方都該為此感到榮幸。跟嫉妒比起來,吃醋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想法。那隻是說明,你很喜歡他。倘若他也這樣喜歡你,旁人如何看並不重要。”
曳月:“……”
他一時不知道該否認,還是該不在乎,就像不知道,對方說的喜歡,是哪種喜歡。
闕千善微微一笑:“你看,我嫉妒他,而不是喜歡他,對你而言是一件好事。代表我同他之間關係不那麼親密,你不該感到被威脅。這樣的話,跟他們比起來,你可以少討厭我一些嗎?”
曳月:“我討不討厭你,有什麼關係?”
闕千善溫和道:“我喜歡漂亮的東西,漂亮的人。不要誤解,那隻是我們孔雀一族的天性罷了。這裡如此無聊,你若不討厭我,無聊的時候我們可以聊聊天,像方才那樣。”
這次他說完後,微微頜首,便真的離開了。
曳月隻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便收回了視線,仍舊坐在海岸邊,仍舊看著前方的亂石海灘。
他確實感到厭惡。
因為對方戳中了他的心。
在知道嬴祇有朋友,有那麼多朋友的時候,他確實不高興。
他隻認識隻了解十六歲以後的嬴祇,但有人,有很多人認識了解嬴祇,比他更久更多。
感到嫉妒。
但他不該不高興。
那是嬴祇的朋友,嬴祇當然應該有朋友。
嬴祇不是他的,嬴祇甚至不喜歡他。
隻是他自己擅自喜歡嬴祇。
他有什麼資格不高興,有什麼資格嫉妒?
明明不是說好了,隻自己喜歡,不叫任何人知道。
明明想好了要一切如常,不影響嬴祇,不與任何人有關係。
為什麼卻因為這點小事不高興?
為什麼卻還是會……嫉妒?
所以,感到厭惡。
比起厭惡這樣的自己,還有一種淡淡的感覺……像是,孤獨。
為什麼感到孤獨?他卻不知道。
他不喜歡他們,但也沒有討厭。
他甚至也不討厭闕千善。
儘管闕千善總是輕飄飄的,四兩撥千斤,就讓他顯得像個幼稚的小孩子。
對方同他說話的樣子,像人逗弄一隻小貓。
他其實是知道的。
他隻是不在乎。
就算因為闕千善的遊刃有餘“生氣”的時候,他也好像切割開了自己,隻有十分之一的曳月在扮演自己,在生氣,在惡狠狠的,在演繹一個這種情景下曳月應該做的情緒。
剩下的曳月,抽離旁觀著,審視著其他曳月。
審視著他的低落,他的不高興,他的嫉妒,他的自我厭惡。
和他的孤獨。
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和劫的距離。
他好像就站在懸崖的邊緣上了,就像他此刻注視著的海岸。
情劫是什麼?
是嫉妒。
他現在有些知道了。
明明愛那個人,為何卻因為他擁有許多的愛,而失落,而孤獨。
他好像希望,那所有的愛所有的歡喜,都是他給予的。
他認認真真地,希望,羨慕。
僅僅隻是因為,有很多人比他早生七年,很多年。
如果他能早早出生,他就能在嬴祇誕生在這個世界的第一時間就在他身邊。
就像嬴祇參與他的生命這樣早。
不公平。
為什麼嬴祇可以養九歲的曳月?
為什麼不能是曳月養九歲的嬴祇?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生澀,惹人發笑。
情絲不可想,越思,越生百結。
曳月提劍,出海。
他踩在海浪上,嬴祇當年也是在一片海水裡救起他。
他凝水做劍,他接觸的第一柄劍,是江邊的蘆花蕩,嬴祇凝水做的劍。
劍擊水劍劃破海面,不留絲毫痕跡。
什麼不想。
他在海面之上,用劍書寫無法去想的心事亂緒,無法理解的自己,寫他以為不存在,一轉眼卻已經看見的劫。
他不感到畏懼,也不想逃避,他望著海面之下猶如深淵陰影的劫數,隻是感到孤獨。
……
那一天,來瓊花劍派觀禮的許多人,都看到了在海浪之上迎風踏浪舞劍的身影。
像看到海上仙人。
他手中的劍斬去揚起的浪花,碎了的浪花飛在藍天之下,化作一片一片飛雪。
紛紛揚揚的雪,隨著海風飄散去,一些又落回海面。
遊鯨跟隨著他,隨著他的劍躍出海面又落下,追逐著他的身影。
他好像是另一隻鯨。
那劍自然絕妙,淩厲得仿佛可以斬碎天空和海水。
但他什麼也沒有斬碎,他好像就隻斬碎了,一點寂寞。
……
遠處,嬴祇在和友人閒推殘棋。
晴空豔陽之下,一陣風來,忽然飛花。
落在玉石做的黑白棋子上,緩緩成了一滴水。
有人輕呼一聲:“這是下雪了嗎?”
“從未聽說,瓊花劍派這樣的地方還會下雪。”
嬴祇笑了一下,輕擲棋子,起身便走。
老秀才萎靡嘀咕著:“這是認輸不下了嗎?開天辟地第一回。”
嬴祇從容道:“夫子少陪,棋什麼時候都能下。既是難得之景,帶我家小孩兒去長長見識。”
“去吧去吧。”夫子滿是褶皺的眼皮耷拉著,並不抬起,自顧自下棋,嘟囔著誰也懶得聽的顛倒陳詞,“雪似梅花,梅花似雪。請君問取南樓月。記得舊時,探梅時節。到今猶恨輕離彆。猶恨……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