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嬴祇站起身,臉上的笑容絲毫沒有因為無人恭賀而黯淡,頗有興致道:“既然這會兒也沒人來,不如我們去做點彆的?”
曳月:“做什麼?”
嬴祇帶著他禦劍下山,走進荒僻的城鎮村落裡。
“玉皇山很大,足夠養很多人,你現在就可以做想做的事了。”
嬴祇在馬車裡自斟自飲等著,這件事是曳月自己去做的。
“當真不用我跟著?”他問。
曳月換了一身樸素的灰衣,連那傲氣的馬尾都放下了,對即便一身白衣,渾身上下也貴氣得過分的嬴祇,肯定道:“不用,你若跟來,我便挑不到彆人不要的了。”
曳月在村子裡轉了一圈,隻帶出來兩個小孩。
一個是村裡沒有人要的小乞丐。
一個是滿手裂口的童養媳。
小乞丐無親無故,隻要他自己願意就可以跟著曳月走。
村子裡的童養媳不少,願意跟著曳月走的卻隻有一個。
小乞丐沒有價值,走就走了,無人在意。
童養媳卻是要花錢的。
嬴祇給了曳月很多錢,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跟他走的。
不是所有人都會選擇逃走反抗。
那些人騙她們嚇她們,這陌生的小少爺買走她們是要賣去臟汙的地方的,是會打死她們,不將她們當人的。
在家裡雖然要乾活,雖然苦點累點,卻是將她們當家人看,正經娶了當媳婦的。
嬴祇什麼都沒有問,卻仿佛什麼都知道。
他笑道:“你可以告訴他們,這是帶他們去修仙,興許就有許多人願意了。”
曳月搖頭:“修仙這種好事不會輪得到她們。”
那些人聽了隻會將自己的孩子拚命推到他面前來。
他隻是私下對那幾個懵懂膽怯的女孩說,如果有一天活不下去,可以來玉皇山下,白水村。
育幼堂就建在白水山莊旁邊,取名白水村。
有書院,有田地。
有照顧孩子們的老嬤嬤,有教導他們讀書和生存本事的夫子、老師。
一開始人很少,曳月下山走遠了幾次後,慢慢人多了起來。
大多是女孩。
一日曳月回來的路上,在山下的茶館小坐,聽到了一件事。
俗話說,“行道者百,破真者十,入聖無一”,自古能進入行道境的修士就不很多,每一個在當時的修真界都會有名字。
一般大宗門內,這些行道境的真人們都會直接以長老的身份收徒,隻有散修才會選擇開宗立派。
對這些無門無派,突然拔地而起的散修門派,修真界的大派們多多少少都是給予幾分重視,廣結善緣。
因為概率雖低,但興許這些門派裡面就有那麼一兩個會是未來的大人物。
便是作風再盛氣淩人的大宗門,就算人不至,派個弟子來送上一份禮物也是應有之禮。
而散修小宗更樂意在新宗門未興起之前交好,給自己多結一份緣法。
大家都名不見經傳,交往起來更便利。
是以,像玉皇山這樣開宗立派之日卻無人上門恭賀,是極其反常的現象。
而一切的問題便出在玉皇山這個宗門名字,和宗門地址上。
修真界的頂尖仙門大派少說也有四五之數,九州天下洞天福地雖多,也少有越過五嶽的。
其他四嶽都有仙門林立,獨沒有哪個選玉皇巔為宗門之地。
難道是大家不喜歡此地風水嗎?
還是互相善意謙讓,特意留給後來者的?
自然都不是。
不過是因為玉皇巔自古就是人皇一派用來封禪登仙之地。
萬年之前諸神隕落,人皇幾次易主早就凋零,如今凡間四境王朝說起來也不過是依附修真大派,協助仙家治理一方百姓的諸侯罷了,各自都以正統自居,卻連傳國玉璽都拿不出來。
更不用說沒有一個王族再能以王道登仙的。
玉皇巔荒廢久已,山道崩塌,久不通行。
這時候傳出來有人竟敢選在此處開宗立派,那便不止是狂傲得過分了,簡直是挑釁天下。
玄鈞真人這號人更是從未聽聞。
是以整個修真界雖然一夕之間都知道了玉皇山這個新出現的小宗門,卻沒有一個接觸的,全都冷眼旁觀。
小宗小派自然更是不敢卷入風暴中。
這才造就了九月十日無人上門的境況。
曳月還是第一次知道這種事。
安頓好帶回來的孩子,他徑直上了玉皇山。
上山途中卻見跟傳聞中被修真界孤立不同,分明有穿著各派服飾的弟子相繼下山來。
曳月徑直走去主殿。
嬴祇坐在掌門寶座上,手中拿著一張類似請帖的東西,狹長眼眸半闔落在請帖上,神情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矜冷。
大殿中的一位外派弟子道:“那屆時便恭候山主大駕。小輩還需回稟師門,這便告辭了。”
待對方使者離開。
曳月現身走到嬴祇身邊,從他手中取走帖子看了一眼。
“原來是邀請玉皇山參加三年後的修真界大比的。”
嬴祇:“你知道修真界大比?”
曳月點頭,他這段時間頻頻下山,茶館休息時候聽了很多說書的內容,大家都喜歡談論修真界曆屆大比。
“據說修真界三年一屆大比,每次舉辦地都是在大比前十門派之中抽簽選擇。待比出魁首之後,東道主便會在他們宗門之地為魁首雕像,以供後來者瞻仰。”
嬴祇笑了一下,戴著白玉扳指的手撐著頭:“那你可知,修真界大比隻有洞虛境以下的弟子才可下場。每派下場十人,海選、混戰、擂台,一直打到沒人,這個門派便算退出。修真界大比明面上是選魁首,實際上定的是話語權,靈脈資源分配權,宗派地位。不亞於是人間國與國之間的戰場廝殺。十大門派的前後排名倒是無所謂,可若是連最終擂台都撐不到就退出的小宗門,那可是輕則被吞沒,重則低人一等,淪為其他大派的附庸役使。”
曳月蹙眉。
茶館的故事講得都是獲勝者的故事,沒有人講過被淘汰的無名小派的下場。
嬴祇不慌不忙,挑眉微笑道:“現在你還覺得收到這個帖子是好事嗎?”
曳月:“所以,修真界各派還在針對玉皇山?”
這些人原都是來送帖子拱火看熱鬨的。
嬴祇眼眸彎彎,托著側臉,慢慢悠悠道:“若是輸了,那自然是人家都在針對你。可若是贏了,那便是大家都是至交好友,特意來送你一場造化。”
曳月:“非要如此不可嗎?”
嬴祇眨眼:“唔,你覺得咱們搬家,換個小一點沒名氣的山頭如何?”
曳月:“不如何!”
他對玉皇山沒什麼執念,無所謂喜不喜歡,但倘若他們已經選了這裡,憑什麼要因為彆人不喜歡改變?
不管玉皇巔以前是誰的地方,現在是無主之地。
嬴祇從他手中接過請帖,對著天光漫不經心道:“哦,那便非得如此。”
曳月:“那就打。”
嬴祇看了他一眼,笑了:“你想下場?”
曳月頜首點頭。
他聽了幾次關於大比的說書,本就躍躍欲試。
嬴祇知道他如今正是好戰的年紀:“下去玩玩也好。隻是大比三年之後才開始,還得是洞虛境以下的修為才有資格,你若是想下場,就不要對破境之事操之過急。”
曳月看他一眼:“我知道。我不急,上次隻是湊巧是個機會想試試罷了。”
嬴祇不置可否,長眉微蹙,雙指輕點額角,仿佛心事重重:“這些倒是其次,隻有一件事須得同你商定。參與大比的弟子不算候補至少得出十人,除了你之外,我會再找九個。三年時間從頭培養已經來不及了,畢竟也不能指望人人都像我們少爺這般天縱奇才。那些跟著我的隨從,我打算從中選九個人出來。要多九個師弟師妹,少爺介意嗎?”
曳月看著,嬴祇眼底小心翼翼的溫柔,跟他商量這些的神態,讓他一瞬想起山下見過的一位家裡已經有了一隻貓,還要再養一隻,跟大寶商量能否接受二寶的老父親。
曳月一臉莫名其妙,他還以為是什麼大事:“你收誰為徒同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介意?”
嬴祇垂眸望著他,深碧的眸光清澈如春水,輕聲認真道:“這種事情自然是要跟本門大師兄,宗門儲尊商定的。況且,若是少爺以為有了彆的弟子,你便不是最重要的了,倘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生了氣傷了心,那可怎麼辦?到時候我要哄好久的。若是哄不好,撇下我離家出走了,我自然是得未雨綢繆的……”
說到最後,那雙眼睛便彎了彎,帶上熟悉的笑意。
曳月板著臉:“我不生氣,也不會傷心。你喜歡收誰便收誰,這是你的事。患寡不患均,要收就全都收了。”
嬴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唇角緩緩上揚,歎息笑道:“原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們大師兄最是大度之人。那便聽你的,全都收下吧。”
話說完了,曳月轉身便走,走了兩步他突然想到什麼,回頭看向仍舊托著側臉望著他微笑的嬴祇。
曳月:“若是我方才說介意,很生氣,你要怎麼辦?”
嬴祇漫不經心,仿佛不是什麼大事:“你若是不喜歡,自然是算了。”
曳月看著他:“可你還是得湊足十個弟子參加三年後的修真大比。”
嬴祇眼眸彎彎,隨口道:“這有何難,讓他們做我們少爺的記名弟子不就好了。”
“呃,”說到這,他像是意識到什麼,微斂的眼眸睜開一點,眼底溫溫柔柔的,笑道,“少爺原來是真的很介意啊……”
曳月面無表情:“問問而已。”
他轉身就走。
冷著臉走出大殿,走去他居住的潮生閣。
經過橋上的時候低頭看了一眼,水面倒影的人唇角壓不住的上翹。
他微微一怔,那眉眼並不很冷,是笑著的。
……
…
他當然知道,他是高興的。
就像從來知道壞脾氣驕縱的熊孩子是會討人厭的。
如果要被討厭,因為是壞脾氣的不需要任何人的冷漠高傲的壞孩子而被討厭,好過是純真善良,付出僅有的一切珍貴,已經做到所能做到的完美的好孩子,卻仍被討厭。
他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壞最討人厭的樣子,可那個人卻還是待他溫柔,毫無指摘。
教他確信,他是被喜歡的,全心全意。
除非你先證明,他是最最最重要的,你最喜歡他,絕不拋棄他。
他也絕不叫你知道,劍是為你斷的,變強最想要保護的人是你。
他想兼濟天下扶弱濟困,因為你先給了他救自己的能力。
……
…
那年的冬天並不寒冷,春天來得很早。
玉皇山的春天果然和曳月想的一樣溫暖美好。
曳月閉關的那天,天氣卻急劇轉寒,下了很大的雪。
山下的人都說,那是十年來玉皇山下得最大最久的一場雪,也是最冷的春天。
茶館,說書人執筆在寫一個美好的故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叫最疑心、最不會忠誠的貓,學會信任,毫不懷疑。他們彼此相伴,幸福地生……
經過的路人歎息:“今年的春天太暖和了,騙得這些花過早盛開,結果被凍死在春天。”
大約的確太冷,說書人的筆遲遲未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