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珠是提前看過了小冊子, 但這事真的發生了,跟冊子上紋絲不動的呆板線條完全不一樣。
她捂著自己的嘴,不想發出那些叫人尷尬的聲音。
曹勳並不管她, 隻默默地看著。
雲珠一開始是回避與他對視的, 可發燙的臉頰輪換地貼著枕頭汲取清涼時,某個瞬間, 雲珠無意間撞上了曹勳居高臨下俯視她的長眸。
雲珠知道,現在她一定非常狼狽,至少頭發肯定弄得亂亂的了,所以她才會在發現曹勳的平靜從容時,心裡突然咯噔一下。
她不信邪地凝神看去。
曹勳果然是平靜的,眉峰舒展, 目光清明,隻是呼吸比較重一些。
雖然他是出力氣的那個人,但與她的狼狽比,他似乎還能心平氣和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或是……欣賞她此時的美色,如果還美著的話。
“做什麼這樣看我?”雲珠莫名有些惱火, 那感覺就像兩人一起掉進了水裡, 她渾身濕透, 曹勳居然一滴水珠都沒沾。
曹勳微微挑眉:“不能看?”
雲珠:“……對。”
曹勳笑了下,閉上眼睛。
明明很聽話的樣子,雲珠並沒有出氣的如意感, 趁機觀察自己的新婚丈夫。
這會兒的曹勳當然是袒著身體的, 雲珠看到了他修長的脖頸,看到了他寬闊的肩膀。
他的肌膚紋理與碰到的一樣,溫潤如玉, 並無老態。
或許三十歲本來也不算多老?
曹勳忽然低了下來,一手托起她的肩膀。
雲珠不想往後耷拉腦袋的話,隻能配合地環住他的脖子:“做什麼?”
那聲音嬌嬌又顫顫,曹勳喉頭一滾,不予回答,隻箍緊了她。
雲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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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國舅爺攆了她們出來,連翹、石榴就在隔壁次間守著了,尷尷尬尬彆彆扭扭地等了四刻鐘左右,裡面終於響起幾聲清脆的鈴響。
今晚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兩個丫鬟早已心中有數,石榴出去叫水房送水過來,連翹紅著臉進了內室。
瞥見國舅爺竟然一身紅綢中衣坐在桌子旁喝茶,連翹愣了愣。
曹勳放下茶碗,看向那紫檀框雙面緙絲花開富貴五扇屏風後的拔步床,吩咐道:“去服侍夫人更衣。”
最後那一刻鐘叫她惱上了,不肯叫他幫忙。
連翹趕緊過去了。
繞過屏風,就見自家姑娘氣鼓鼓地躺在床上,上面胡亂裹著紅色的中衣,底下胡亂蓋著被子,同色的中褲堆在一旁。
離得再近些,連翹看到了姑娘汗濕的鬢發,也看到了那顯然哭過的微紅眼圈。
想到不久前聽見的哭聲與叫罵,連翹又氣又心疼,一邊用手幫姑娘理順鬢發,一邊悄聲問道:“國舅爺欺負您了?”
雲珠咬唇。
欺負或許算不上,畢竟夫妻間就是那麼一回事,她氣的是曹勳力氣太大,恨不得要把她弄昏過去一樣,不如一開始斯文耐心。
還說什麼她不高興了隨時可以喊停,她是喊了,他肯聽嗎?
“幫我穿上褲子。”
氣了一會兒,雲珠無奈道,現在的她腰酸腿也軟,手能套上中衣,光靠自己實在穿不好褲子。
幸好連翹、石榴都是貼身伺候的,她身上幾乎哪裡都被她們看過,不用太羞。
要穿褲子,連翹就得先掀開主子身上的被子。
雲珠彆開臉。
連翹隻當沒瞧見任何異樣,細心地幫姑娘穿好褲子,再把人扶坐起來。
雲珠這一坐,身子又僵了一會兒。
趁連翹去給她倒茶的時候,雲珠往旁邊挪了挪,再看底下的錦褥……
她隨手拿被子蓋住。
連翹端了茶水回來,雲珠捧起茶碗,視線透過緙絲屏風,瞧見曹勳端坐的身影,一頭長發還整整齊齊地束在頭頂,一點都沒亂,仿佛那些動靜都是她自己折騰出來的。
雲珠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剛剛她撓了他一把,隻可惜才撓一下就被他扣住了。
新婚夫妻隔著屏風坐著,不多時,浴室那邊準備好了。
雲珠見曹勳沒動,知道他在讓著自己,哼了哼,由石榴扶著,目不斜視地出去了。
連翹留在內室,打開櫥櫃。
曹勳見她低著頭,問:“要找什麼?”
連翹硬著頭皮道:“姑……夫人要我換床被子。”
正是六月酷暑,晚上也熱,國舅爺個子高,想必出汗也多,那一床錦褥濕了好大一片。
曹勳沒再說話。
一刻鐘後,雲珠洗好,進來也不理曹勳,拉起被子躺在乾乾淨淨的新褥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幾刻鐘還是幾個時辰,雲珠恍惚覺得有一隻手探了過來。
那手的掌心布著一層薄繭,中間與食指一側略厚些,如一馬平川間隆起的矮丘。
拔步床非常寬敞,雲珠不停地往裡面躲。
那手不急不躁地纏著她,直到雲珠撞上裡面的床板,前後都沒了退路。
她氣急敗壞地拿指甲摳他的手背:“睡覺!”
溫和的聲音近在耳畔:“天亮還早,等會兒接著睡。”
雲珠心知這個覺是睡不成了,但還是嘟噥道:“你答應過的,我不高興就不要。”
曹勳吻著她的後頸:“我先前指的是圓房,已經圓過了,那條不能再用。”
雲珠半推半就地被他得逞了。
聞著那溢滿帳內的油香,雲珠忽然起疑:“你怎麼知道要準備那個?是不是在邊關的時候養了通房?”小冊子上可沒有提。
曹勳:“沒有通房,隻是我也有過年少時候,看過一些雜書。”
用不用油對他沒什麼差彆,是怕她太受罪。
雲珠順著他的話走了神。
曹勳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若他現在也才二十出頭,她這樁婚事便再圓滿不過了。
不過她並沒有走神太久,實在是現在做的事,根本不容她想彆的。
喜燭投了暖黃的光暈過來,雲珠身不由己,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有點吃不消了。
八尺四的身形讓他鶴立雞群俊逸挺拔,挺好的,但也不必處處都出類拔萃、異於常人。
“不舒服。”
嬌生慣養出來的姑娘,絕不會為了照顧新婚丈夫的感受而委屈自己。
曹勳見她蹙著眉尖,濕潤的桃花眸似乎隨時可能哭出來,到底體諒她年紀小,沒有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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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季節,經過一夜長眠後,很多講究的男女都會在晨間再沐浴一次,或是擦拭一遍。
雲珠在上等香柏木的浴桶裡泡了一刻鐘,總算緩解了昨夜兩度圓房留下來的酸乏。
曹勳比她早起了半個時辰,這段時間幾乎都是在前院過的,聽見後院有動靜,猜到她醒了,這時才回來。
“國舅爺稍等,夫人還在沐浴。”
曹勳在堂屋落座,怡然自得地品著茶。
雲珠出來時,就見他換了一套紅底團花紋的錦袍,金冠金簪束發,一身雍容,氣度溫雅。
隻是想到昨晚那些與“雅”字毫不相乾的親密,乍然見面,雲珠便是一陣不自在。
曹勳早在丫鬟們挑簾時就看了過來。
浴後的雲珠穿著一身紅綢中衣,半乾的烏黑長發垂落肩頭,她的額頭、下巴、脖子白皙水嫩,隻有臉頰紅撲撲的,不知是水汽蒸出來的,還是害了羞。
“你剛剛去哪了?”
小夫人在快要經過他面前時停下腳步,歪頭看他。
一縷清風湧進門口,繞過浴後的美人再來到曹勳面前。
曹勳聞到淡淡的花露香,昨夜她身上也全是這樣的味道,香中帶甜。
他看著她道:“前院,練了兩刻鐘劍,再問問正廳那邊準備的如何了,耽誤了些功夫。”
等會兒他們就是在正廳行敬茶禮。
雲珠目光微閃,先去內室更衣梳妝。
過了一刻鐘左右,連翹、石榴挑簾出來,恭恭敬敬地對主位上的男人道:“國舅爺,夫人請您進去說話。”
曹勳笑笑,離席。
雲珠還在梳妝台前對鏡自照,餘光瞥見曹勳,她站了起來,坐到床邊,仰頭問他:“你與太夫人關係如何?”
曹勳坐到她身邊,笑道:“還好?”
雲珠不信:“還好是多好?我可聽說了,你剛回京城就把她提拔的管事趕走了。”
曹勳:“那個管事貪了府裡的銀子,我才趕他,若他忠心耿耿,沒有辜負太夫人的信任,我也不必換他。”
他滴水不漏,雲珠也懶得試探了,微揚下巴道:“行,隨便你們什麼關係,反正我跟她是不可能母慈子孝的,其中的恩怨,想必你很清楚。”
曹勳點頭:“她得罪你在先,你生氣也合情理。”
雲珠:“那我當眾給她沒臉,你會替她說話嗎?”
曹勳看著她靈動的雙眸,失笑提醒道:“她畢竟有個做皇後的親生女兒,你把握好分寸。”
有這話雲珠就滿意了:“放心,我也沒有那麼傻。”
準備妥當,兩人並肩去了正廳。
潘氏、曹紹已經到了。
今日不似昨日賓客滿堂,新婦敬茶隻是自家人的事。
沒有外人,潘氏難免泄露幾分心中所想,每次視線掃過主位那邊的兩個牌位,目光都要沉上一分。
如果丈夫還活著,隻要丈夫同意,她就能免了杜氏的茶,換她坐到丈夫身邊,一起接受新人的跪拜。
偏偏丈夫死了,現在是曹勳做主。
注意到旁邊的兒子有些魂不守舍,潘氏笑了笑,問嬤嬤:“什麼時辰了?”
嬤嬤心領神會:“辰時一刻,國舅爺剛剛新婚,遲一點也正常。”
潘氏再去看兒子,見兒子搭在膝蓋上的手暗暗收緊,就知道這幾年兒子雖然沒有接受她安排的通房,其實該懂的也都懂。
這時,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潘氏挺直肩膀,曹紹站了起來,努力扯出一個笑容。
然後,他看見了隨著兄長一起轉過來的雲珠。
出嫁了,她梳起了額前發,曾經垂落背後的長發也用金簪高高綰了起來,堆成一個雍容嬌媚的美人髻。
少了發絲的遮掩,露出瑩白光潔的額頭,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比出閣前更加明豔。
日思夜想的人再一次離他這麼近,曹紹忘了一切,隻癡癡地望著雲珠。
雲珠見了,就知道曹紹依然深深地戀慕著她,這讓她很是得意。
叫她受了委屈、害她的家人也跟著被嘲笑的男人,縱使他是無辜的,雲珠也不想看到他像沒事人一樣高枕無憂。
如曹紹先前賠罪時所說,是他負了她。
但凡雲珠性子再柔弱一些,遇到這種打擊,她可能這輩子都走不出來了。
或許再過一段時間,雲珠能夠發自肺腑地原諒曹紹,可是現在,她還做不到絲毫不怨。
雲珠往曹勳身邊靠了靠。
曹勳看向曹紹。
那平和內斂的一眼如一桶冷水迎面潑來,曹紹匆匆垂下視線,酸澀的心浮起對兄長的愧疚。
潘氏巴不得兒子早點死心,然而見兒子被這對兒夫妻欺壓得像落水狗一樣,潘氏又不舒服了,皮笑肉不笑地對雲珠道:“你這孩子,以前就知道你在家裡都是睡到自然醒的,隻是現在做了妻子,便要儘足妻子的本分,事事以複山為先才好。”
雲珠淡笑:“太夫人是怪我們來得遲了?”
曹勳:“辰時一刻,剛剛好,可能母親心中高興,急著喝你這杯兒媳茶。”
潘氏接了這個台階,慈愛道:“好了,快點敬茶吧。”
雲珠跪在曹勳身邊,跟著他朝兩座牌位喊父親母親。
敬完兩盞,雲珠準備站起來移步去潘氏面前的錦墊時,突然身子一晃,軟軟地朝一側倒去。
曹紹猛地上前一步。
曹勳已經將雲珠抱入懷中。
雲珠依偎著他寬闊結實的胸膛,纖長的睫毛低垂,委委屈屈地道:“我才嫁過來,太夫人就凶我,我心裡難過,站都站不穩了。”
正準備虛偽關心一下的潘氏:……
什麼難過,分明是故意找借口不給她敬茶!
潘氏看向曹勳,敬茶這麼大的事,她不信曹勳會縱容雲珠胡鬨。
曹勳一手攬著雲珠的肩膀,一手扣上她細膩圓潤的手腕,停了幾息,溫和笑道:“看你的脈相軟弱無力,許是昨日出嫁忙碌起來三餐吃的太少,餓到了。”
雲珠悄悄瞪他。
曹勳維持攬著她的姿勢,對潘氏道:“母親,雲珠都餓得站不住了,傳早膳吧。”
潘氏:“……”
曹勳重新請回來的總管事張泰就在後面觀禮,聞言立即示意丫鬟們將老爺夫妻的牌位、擺在地上的錦墊等物撤下去。如此一來,就算等會兒小夫人吃飽有了力氣,夫妻倆也不必再給潘氏這個繼母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