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秋高氣爽,正適合年輕氣盛的勳貴子弟們尋些樂子,活動筋骨。
京城城西,有一座占地頗廣的馬球場。
這球場原是大夏朝一位癡迷馬球的大將軍所建,是私人產業,後來那位大將軍犯錯被抄家,這馬球場便成了天家的。皇帝們不好此風,自己不用,派了宦官來經營馬球場,無論勳貴子弟還是京城的平民百姓,隻要繳納一定的銀兩,便可入場跑馬打球。
不過,打馬球是個吃銀子的癖好,大多數百姓都沒有足夠的財力支撐,這球場漸漸就變成了勳貴子弟的競技玩樂之所。
有人打球,自然也有人品茶觀賽。
馬球場三面圍牆,飾以錦緞,隻在北面建了一排亭台樓閣,中間修得最氣派的觀星樓專門留著給皇族貴人們用,左邊幾座亭子給尋常男客,右邊的留給女客。
日上三竿,其中一座名為落霞亭的亭子裡,坐了幾位彩裙飄飄的官家閨秀。
“快開始了吧?”
“嗯,你看那幾個小太監,等他們核實完場地,確認場地安全,兩支球隊就要進場了。”
“聽說小國舅今日也會來?”
“自然,今日來觀賽的閨秀們,至少有一半都是為了他。”
小國舅曹紹,當今皇後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年方二十,俊美如玉且文武雙全,乃京城無數閨秀明著暗著心儀的翩翩佳公子。
負責回答的紅裙女子見剛搬到京城的表妹面露神往,笑了下,低聲補充道:“小國舅雖好,可他早有心上人了,寧國公府的李雲珠,那位要貌有貌,家世又與小國舅極其登對,青梅竹馬的,據說兩家長輩早就默認了這門婚事,若非李雲珠的祖父老國公爺去世了,李家服了兩年多的喪,小國舅可能早就娶了李雲珠過門。”
紅裙女子一邊說一邊留意著周圍,忽然,她視線一頓,提醒身邊聽得津津有味的表妹:“看,那邊正走過來的青裙姑娘,便是李雲珠!”
表妹還算機靈,聰明地用團扇擋住半張臉,再假裝伸手去端桌子上的茶,然後微微偏頭,不經意似的朝東邊看去。
觀星樓的西側,一共有四座亭子,每間亭子能坐十來人,亭子中間的長廊設有美人靠,倘若哪日客人來得太多,亭子便留給貴客們用,家世低的婦人小姐們自動移步到長廊中。
好在這等盛況並不多,像紅裙女子,父親隻是五品武官,這時也能在最邊上的落霞亭占據一席之位。
名門勳貴家的閨秀,基本都坐在離觀星樓最近的清風亭、歸鶴亭。
那表妹碰到茶碗的時候,眼睛也瞧見了通向清風亭的走廊。
按理說她這一眼過去,應該先經過三個亭子裡或坐或站的閨秀們,偏偏她就是先看到了表姐口中的李雲珠。
或許是因為寧國公府剛除喪不久,李雲珠打扮得很是素淡,一件素白的對襟襦衣,配一條裙邊繡纏枝蓮紋的玉青色齊胸紗裙,烏黑濃密的發間也隻簡單地彆了兩朵雪白的精巧絹花。
可她生得極美。
瑩白潤透的肌膚仿佛會發光,纖眉朱唇,眼尾上挑,自然而然散發出一種上位者睥睨他人的尊貴氣勢。
都說人靠衣裝,在李雲珠身上,什麼衣裳首飾竟都不再重要,但凡她一出現,她的臉便足以奪走所有人的視線。
表妹看呆了。
紅裙女子並不奇怪,隻輕輕扯了扯表妹的袖子,提醒她快點坐正。
表妹竟像偷窺少年郎被發現似的,不由自主地紅了臉,一邊換個姿勢偷偷窺視,一邊小聲讚歎道:“她可真美。”
紅裙女子也很羨慕:“是啊,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也跟你一樣,哎,大概也隻有她那樣的美人,才能讓小國舅……”
表妹:“如何?”
紅裙女子沉默片刻,含糊道:“今日兩個人都在,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用長輩們的話講,小國舅對李雲珠,真是為色所迷,毫無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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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珠聽不到遠處那對兒表姐妹的對話,她也根本沒留意那邊的人。
離觀星樓最近的清風亭已經要坐滿了,都是彼此熟悉的名門閨秀,雲珠不屑再去人堆裡擠,視線投向旁邊的歸鶴亭。
隻是她才要從清風亭前繞過,坐在北面主位上的孫玉容忽然喚道:“雲珠,這邊來!”
雲珠看過去。
孫玉容頭戴金簪,耳墜紅寶,眉目張揚。
她朝雲珠笑笑,再對坐在亭子裡最邊角位置的一個纖弱少女頤指氣使道:“七妹,我與雲珠最相熟,先前不知道她要來才沒給她留位置,現在她來了,我既然包了清風亭,哪好委屈她去隔壁,隻好叫你讓一讓了。”
庶出的孫七姑娘不敢違背嫡姐,小臉青紅變幻地站了起來,怯怯地看向亭外廊道上的雲珠。
同亭還有七八位閨秀,有的平時就巴結孫玉容,這會兒都幸災樂禍地笑,有的更怕雲珠,垂著眼不作聲。
雲珠瞅瞅孫七姑娘讓出來的位置,笑了笑,問孫玉容:“你當真要請我與你同席?”
孫玉容:“當然,咱們可是從小就一起玩了。”
雲珠的腦海裡浮現一些模糊的畫面,都是勳貴將門家的孩子,她與孫玉容確實打小就認識了,玩也玩過,隻是每次孫玉容都會被她氣哭。都哭了,哪還可能成為閨中密友,她不把孫玉容當回事,孫玉容卻處處找機會跟她作對,妄想著壓她一頭。
“同席也成,我要坐你的位置,彆的地我都不喜歡。”雲珠徹底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道。
孫玉容臉色一變。
不等她開口,雲珠繼續道:“你都叫七妹妹讓位了,可見是真心邀請我,既然真心,不會連一個位置都舍不得吧?”
孫玉容跟吞了蒼蠅一樣,無法回答,她悄悄朝一位姓賀的好姐妹使眼色。
賀姑娘心領神會,保持著坐姿,揚首朝雲珠嘖了嘖:“玉容盛情相邀,李姑娘卻要占了主家的位置,是不是太無禮了?”
雲珠淡笑,將這個問題拋給孫玉容:“她說我無禮,你也這般覺得?”
孫玉容在心裡狠狠點頭,無禮狂妄,李雲珠可不就是這樣的人!
可她先擺出友善的姐妹姿態,這會兒再責怪李雲珠無禮,豈不成了拆自己的台?
“怎麼會呢,你這是真性情,與外人當然要客氣,咱們誰跟誰。”
說著,孫玉容努力扯出一個大方的微笑,繞出亭子,親手將雲珠拉了過來。
雲珠面上帶笑,卻在經過賀姑娘時駐足,微微蹙眉,遺憾地對孫玉容道:“罷了,我與這位姑娘話不投機,還是不打擾你們了。”
賀姑娘:“……”
雲珠已經帶著丫鬟徑直去了十幾步外的歸鶴亭。
主仆倆離開後,賀姑娘第一個咬牙切齒:“這人也太囂張了,我要是敢如此失禮,我娘早罰我抄《女誡》了!”
孫玉容哼道:“誰讓人家命好呢,祖父是威震邊關的大英雄,父親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
她家裡也有爵位,可惜也隻剩爵位了,當今的頂梁柱也就是她爹齊國公,身材肥碩,才乾平平,領個閒差混日子而已。
這時,兩隊球員騎著駿馬進場了。
一隊穿紅袍,一隊穿青袍,每隊十人。
雲珠的大哥李耀、半個未婚夫曹紹都在紅隊。
李耀今年二十,身高八尺八,面容剛毅,虎背熊腰,像極了已經逝去的老國公。
這樣的男兒放在戰場上定能讓主帥將軍們喜愛器重,名門世家嬌滴滴的閨秀們卻很容易被他嚇到,哪怕李耀貴為寧國公府的世子元慶帝欽點的禦前侍衛,至今也沒有收到過哪個閨秀的秋波暗送。
在李耀的襯托下,身高八尺卻英武挺拔恰到好處的曹紹簡直成了男仙下凡,既有溫潤的君子書生氣,又有年輕武官的英姿颯爽,牢牢吸引了一批閨秀的芳心。
比賽尚未開始,曹紹同李耀打聲招呼,突然催馬,直奔北面的觀賽台而去。
他一身紅袍,玉冠束發,一手攥著韁繩,一手持著偃月形球杖,衣擺隨著秋風飛揚。
隨著他的靠近,芳齡待嫁的閨秀們幾乎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馬背上的小國舅。
可惜小國舅早早鎖定了心上人的位置,轉眼便停在了歸鶴亭下。
歸鶴亭裡,雲珠坐了主位,兩邊各坐了三四個不甚熟悉的閨秀。
曹紹對旁人視若無睹。
因為寧國公府要為老國公爺守喪,家眷不外出也不待客,曹紹已經有兩年半沒見過雲珠了。
日思夜想,不外如是。
此時此刻,他定定地望著亭中的雲珠,早將提前預備的各種寒暄話語忘得乾乾淨淨。
喜歡來這邊看球的閨秀多出自武官之家,規矩沒文官家裡那麼重,所以曹紹光明正大地來見雲珠,大家也不覺得有何不妥,要麼悄悄欣賞小國舅的姿容氣度,要麼暗暗地笑他這模樣過於癡了,與此同時,她們免不得地也都很羨慕雲珠,很快就可以嫁給這麼一個知根知底又俊美無雙的好郎君。
雲珠呢,多少也是有些想念曹紹的,畢竟他長得好看,也是個非常好的玩伴,從小對她有求必應。
女子十五歲及笄,十三四歲基本都已經開竅,會暗暗挑選心儀的男子作為夫君備選。
雲珠也未能免俗,可以說,早在十三歲的時候,她差不多就認完了京城每一個與她門第相當的年輕子弟。
比較來比較去,曹紹方方面面都是眾人當中的翹楚。
從小被家裡嬌縱著長大的公府嫡女,既然要嫁,當然要嫁最好的男兒。
曹紹喜歡她,兩家的長輩也都彼此看好,雲珠便也在心裡把曹紹當未婚夫看了。
她離開席位,走到歸鶴亭南邊的雕花護欄前。
曹紹催馬又往前走了一段,仰頭望著她,俊美的面容在秋陽下一覽無餘。
雲珠細細端詳片刻,對曹紹潤澤如玉的臉龐十分滿意,她見過一些世家子弟,臉上會長痘的,她可不希望曹紹壞了這副好皮囊。
“馬上要開賽了,你過來做什麼?”雲珠居高臨下地問。
曹紹到底顧忌著彆人,咽下“想她”的話,用兄長的語氣調侃道:“許久不見,怕雲珠妹妹忘了我是誰,特來混個臉熟。”
雲珠笑了,嗔他一眼。
曹紹也不好耽誤太久,打完招呼便回了隊伍。
雲珠也退回席位,遠遠望著場地中迅速交錯的身影,隻是,曹紹雖好,她更關心自己的親哥哥,馬球危險,容不得任何疏忽。
李耀心裡憋著一股火。
家裡剛除喪,恰逢西北戰線吃緊,皇上便派父親領兵出征,他也想去,父親卻說他有勇無謀,隻適合留在皇上身邊當侍衛。
李耀懷疑父親是在報複祖父!
因為祖父生前總是瞧不起父親,揚言父親隻會紙上談兵,現在祖父沒了,父親就拿容貌酷似祖父的他撒氣!
球場變成了戰場,李耀手中的球杖也變成了長./槍,跨下的駿馬更是猛虎一般,勢不可擋。
隻要見了球,也不管球在誰手,李耀便彎腰揮杖,搶走後直奔球門。
“砰”的一聲,他又搶了一個球。
被搶球的同隊曹紹:“……”
罷了,隻要李耀不反對他接近雲珠,準妻兄搶他的球算什麼?
母親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了,隻等寧國公從邊關凱旋,母親便會派人去李家為他提親!
再看一眼歸鶴亭的方向,曹紹胸懷喜氣滌蕩,笑著護衛到李耀右側,阻攔青隊搶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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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經過十日的快馬加鞭,寧國公李雍終於帶兵趕到了甘州。
本朝建國已有兩百餘年,從初期的強盛漸漸衰落,到先帝朝,北線從東到西連丟九州,全被胡人占去。
這是積弱的國力決定的,幾位叔伯輩的老將再驍勇,戰功也隻體現在成功抵禦了胡人鐵騎,讓他們無法再南下一步。
幸好,國運保佑,先帝在位後期,大夏朝出了一位有誌向且有能力興國的首輔。
首輔厲行改革,國庫一年比一年充盈,百姓們有了好日子,軍隊兵力也越來越強。
趁胡人幾個部落起了內鬥,二十年前元慶帝一登基,便開始了收複九州的大業。
時至今日,隻剩朔、甘、肅三州。
越是緊要關頭打得越艱難,李雍壓抑不住心中的血性,主動請纓。
作為一個明明文武雙全卻一直被戰神老子嫌棄貶低的熱血中年國公,李雍盼這個能證明自己的機會已經盼了十幾年!
老頭子嫌他隻會紙上談兵?
這次他就要讓老頭子在九泉之下看看,他是多麼的用兵如神!
九月中旬,李雍發兵攻打甘州城,敗。
十月初,李雍帶兵截擊胡人糧草,未料隻截了幾十車沙子,大營反遭胡兵偷襲,損失慘重。
十月中旬,李雍親率萬餘騎兵,輕敵冒進,被胡兵兩頭圍堵在一處峽穀。
生死存亡之際,大國舅曹勳率領的援軍從朔州趕到,經過兩個時辰的英勇奮戰,斬殺此地所有胡兵。
此時的李雍,左肩中箭右腰挨了一刀,因為是主將,先前胡兵沒有殺他,而是將他五花大綁,準備活捉回去。
他無法動彈,隻能看著曹勳的人馬如神兵天降。
援兵從外殺到內,李雍找了很久才尋到曹勳的身影,見他右手持刀,前進路上所向披靡,臉龐被敵兵的血飛濺染紅。
這樣的曹勳讓李雍十分陌生。
他們兩人的父親都是有國公爵位在身的武將,戰場同袍幾十載,稱兄道弟,交情甚篤。
曹勳的父親比老頭子小幾歲,再加上頭胎生得晚,導致曹勳比李雍小了整十歲。
十歲也不算太大,李雍便一直與曹勳兄弟相稱。
曹勳十六歲那年,李雍已經娶妻生子。
老頭子不許他帶兵,曹叔卻很舍得曆練曹勳,曹勳也在元慶帝問他有何誌向時,發出了“不收邊關不成家”的少年豪言。
自那之後,曹勳便一直追隨曹叔征戰邊關,就連曹叔捐軀沙場,曹勳也隻是在邊關帶孝守城。
算起來,今年曹勳已經二十九了,兩人也隔了十三年未見。
殺完最後一位胡將,曹勳收刀,視線一轉,大步朝李雍走來。
李雍垂眸,隻覺得汗顏。
而在曹勳的部下眼中,這位寧國公雖然帶兵不行,長得卻儒雅俊逸之極,即便處在眼下的狼狽境地,寧國公仙風道骨的,看起來也隻是因為不小心,才暫時龍困淺灘。
曹勳是唯一早就知道李雍長得好的人。
他單膝蹲下,在沉默中替李雍解開身上的繩索。
李雍再顏面無光,也得打起精神應對,看著開始替他檢查傷勢的曹勳,李雍苦笑道:“十幾年未見,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與你重逢。”
曹勳抬眸,見李雍已經垂下眼簾,他便也對著他的傷口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李兄不必介懷。”
李雍還是苦笑。
他腰間的刀傷不深,難處理的是肩上的箭傷。
曹勳先替他簡單包紮了下腰,交談時一口一個“李兄”。
李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件事,曹紹那小子剛剛二十,與女兒年齡相配,他也從來沒把曹紹當兄弟,故而默許了這門婚。
可是,等女兒真的嫁了過去,曹紹喊他嶽父,曹勳作為曹紹的哥哥,見他是不是也得改口喊聲“伯父”?
曹勳不知他心中所想,見李雍深深皺起眉頭,關心問道:“李兄可是哪裡不適?”
李雍:“……無,無礙。”
罷了,反正女兒還沒嫁過去,隨便曹勳怎麼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