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將歇, 秦嘉的車停在工地外。
樂瞳開門想下車,發現車下積水, 這樣下去鞋子褲子都得濕。
她正遲疑著, 秦嘉已經繞了過來,朝她伸出雙臂。
要不是這裡剛好是最後一個停車位,她都要懷疑他故意把車停在這種地方了。
“不用。”
樂瞳推開他的雙臂, 有些逞強地提起褲腳,踩著水下車。
秦嘉沉默地跟上去, 目光定在她的背影上,其實早就想到她會是這種態度。
在長命村時她會那麼平靜地和他交流,才是他不敢想象的。
可哪怕早就料到了, 落差感依然讓人心情好不起來。
他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工地上陸陸續續出現許多工作人員,他們行色匆匆,議論紛紛, 仿佛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樂瞳也發覺了, 本能地聯想到那些古怪的石碑, 舉目望去,正看到明鈺和其他幾個領導站在那裡。
那裡已經完全不是樂瞳離開時的樣子,一場大雨把石碑全貌衝刷了出來,密密麻麻整齊排列。
在最中央的位置有一座尖碑格外惹人注目, 正好是那座廟宇被拆掉之前的位置。
樂瞳心跳漏了一拍, 倏地回頭去看秦嘉,秦嘉也正看著那邊。
從他緊蹙的眉頭就能判斷出,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樂瞳口乾舌燥,不知該怎麼辦,秦嘉快步上前, 抓住她的手臂繼續往前。
“這是你工作的地方?”他這麼問了一句。
樂瞳點頭。
“拿了東西先走。”
他沒多說,隻帶著她繞過石碑群,去往鐵皮房的方向。
樂瞳心有餘悸,還是想問問:“那地方是有問題吧?”
“很麻煩。”
秦嘉隻說了三個字。
他突然變得話很少,整個人氣息壓抑,行動快速,讓樂瞳都跟著害怕起來。
“比我老家的事還麻煩?”
秦嘉腳步頓了一下,看著她的眼睛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最可怕的話:“你老家的事比起這裡,簡直不值一提。”
“……”
懂了。
樂瞳瞬間忘了自己還在生氣,嘴唇發白地貼緊了秦嘉。
秦嘉不太高興得起來。
這是樂瞳工作的地方,七天之後他走了,她還是要在這裡。
樂瞳進了鐵皮房,簡單收拾了自己的東西,秦嘉接過來替她拿著,還是問出口:“能不能退出這個項目?”
樂瞳面露為難:“我是新人。”
其實他也知道這不容易。
職場上面,新人處境總是很難。
秦嘉想說什麼,樂瞳先一步道:“不過你彆擔心,上面那麼多大領導,肯定有法子解決問題,你就彆參與了。”
她拉著他離開,實在不希望他再因為自己牽扯進麻煩之中:“我也會儘量遠離這裡,能請假就多請假。你現在就把我身上的問題解決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
秦嘉任由她拉著,石碑群是離開工地的必經之路,人人都想繞開這裡,但人人都得路過這裡,樂瞳也不例外。
一靠近這裡,她就覺得後背發寒,毛骨悚然,離得越近,明鈺那邊的議論聲也就越清晰。
有個人在說話,是男人的聲音,其他幾個人圍著他,擋住了他的身形,所以樂瞳來時並未注意到對方的存在。
“放心,這裡的事交給我,一定給你們處理得妥妥當當。”
那自信的語氣秦嘉都不見得有,樂瞳掃了身邊人一眼,他麻木冷淡,好像見慣了這種場面。
“這裡的石碑有八十八座,你看著碑上的刻字各不相同,其實是因為這是一種陣法。”
明鈺聽著那人誇誇其談,視線不經意一瞟,正看到握著秦嘉手臂的樂瞳。
他本就難看的臉色更難看了,突然抬手道:“我走開一下,馬上回來。”
正享受矚目的男人面露不悅,但因為明鈺的身份到底還是沒說什麼。
樂瞳看到明鈺過來,停下來等著。
秦嘉早就注意到了對方,雄性之間總會有種微妙的磁場,很容易看出來誰是情敵。
“樂瞳。”明鈺快步來到他們面前,先是仔細打量了一下秦嘉,之後才道,“這是要去哪?”
樂瞳如實說:“我回小區。”
明鈺是知道她今天請假的,回小區也很正常,他平時並不多乾涉她的隱私,始終維持著一個君子紳士的距離,可看到替她拿東西的是個異性,對方還年輕英俊,顯然與她關係密切,實在沒法不去在意。
他不想的,但還是得這麼問:“這是你男朋友?”
換到一年前,樂瞳的答案肯定是:對。
但現在不一樣了。
她淡淡道:“不是,隻是一個來幫忙的同學。”
隻是一個來幫忙的同學。
如果說在長命村的時候介紹他們的關係是同學,他還沒有那麼難以接受的話,現在就是一個字都聽不下去。
他不想隻是她的同學。
可是沒辦法。
命運看似對他有了些仁慈,但也隻是點到為止。
秦嘉一語不發,緊繃的唇線和漠然的神情泄露了他的真實情緒。
他實在看不下去明鈺那鬆了口氣的樣子,更不想打擾樂瞳的正常人際交往,事實上,和他分開之後,她再談幾個男朋友,甚至去結婚,都不是他該嫉妒和過問的事。
他該祝福,祝福她可以這麼快走出來,開始新的生活。
——徹底沒有他的生活。
“你們聊,我去車上等。”
秦嘉留下這麼一句話,拿著樂瞳的東西匆匆離開。
樂瞳怔了一下,望向他挺拔瘦削的背影,心裡空落落的。
明鈺觀察到她的神色,之前放鬆的心情再一次提起來。
他還想說什麼,可那邊的大師實在等得不耐煩,已經開口催促了。
工作到底還是更要緊一些,明鈺拍了拍樂瞳肩膀,讓她好好休息,就先回去了。
大眾汽車上,秦嘉握著方向盤急促地喘息。
他看見明鈺的手落在樂瞳肩膀上親昵地拍了拍,渾身的骨頭都在疼。
他難受地將頭埋在方向盤上,心口壓著的石頭讓他快要喘不過氣了。
等樂瞳回到車上,就看到他滿頭是汗臉色蒼白的樣子。
“……你沒事吧?”她呆了呆。
秦嘉搖搖頭,開口時聲音非常沙啞:“去哪裡?”
樂瞳有些不安,想再多問問他怎麼了,又覺得自己不該那麼關心他。
她矛盾了一下,拿出手機導航到小區。
聽到導航的聲音,秦嘉安靜地發動車子離開工地,臉上漸漸恢複了些血色。
樂瞳望著前路,總覺得車裡沉默的氣氛太難熬,還是說點什麼比較好。
於是她提起了在工地看到的那些石碑:“那個人靠譜嗎?你聽到他說的話了吧?”
“那個人”指的是誰,秦嘉當然知道,不過就是那個脾氣不怎麼好,高高在上的大師罷了。
對方穿著道袍,梳著道士頭,約莫四十多歲的樣子,看著很像那麼回事。
有點道行的人,脾氣高傲些也情有可原。
秦嘉確實聽到他說的話了,他拐了個彎,在導航提示音結束後才開口:“石碑的數量他說的沒錯,但他說錯了另外一點。”
樂瞳的心一下子揪起來:“說錯了什麼?”
秦嘉將車速放慢:“那八十八座石碑上的字都是同一個,隻是寫法不一樣。”
樂瞳愣住了,不可思議道:“都是同一個字?”
怎麼可能?
她也看見了那些石碑,經過大雨衝刷,上面龍飛鳳舞的大字看著完全不像同一個字,怎麼可能是一個字?
一個字能有八十八中寫法嗎?
秦嘉的話乍一聽起來,可比那位大師的還不靠譜。
“石碑本身沒有問題。”秦嘉並不在意樂瞳的質疑,說起專業的事情來,他情緒平穩許多,“八十八座石碑,對應的是八十八佛。八十八佛是五十三佛加三十五佛。五十三佛出自《觀藥王藥上二菩薩經》,是婆娑世界的過去佛。三十五佛出自《決定毗尼經》,是十方世界佛。”
……
聽起來很玄妙。
樂瞳看已經到小區了,就給秦嘉指了個方向,拿起手機關了導航,開始在百度裡搜索。
很快她就搜到了八十八佛的內容,和秦嘉介紹的幾乎一字不差。
“這是佛學上的吧。”樂瞳說,“你應該是道家的吧?這也了解嗎?”
秦嘉將車停在她指的那棟樓前,熄火後道:“研究宗教建築的時候看到過,就找懂的人了解了一些。”
真好學啊。
樂瞳有些慚愧,她乾這一行和秦嘉不一樣,她可沒多少愛,都是生活所迫,社畜打工人罷了。
她繼續看手機,看到百度上面寫:八十八佛可以給眾生作懺悔主,人們可以向八十八佛申述自己改悔過惡的願望。
“懺悔主?”樂瞳喃喃出聲。
秦嘉看過來,眼神似乎在她身上,又像是在很遠的地方。
“贖罪。是用來贖罪懺悔的。”他打開車窗,新鮮空氣進來一些,兩人呼吸都順暢不少。
“那是個陣,樂瞳,你們挖出八十八佛的石碑之前,上面肯定還有其他東西。”
……
確實有。
“有座廟。”樂瞳抿唇說,“一座很難拆的廟,傷了不少工人,還去世了一個。後來不知道連夜做了什麼法事,第二天終於被拆掉了。”
“陣已經毀了。”秦嘉突然傾身過來,抓住她的手極其嚴肅道,“請個長假,那個工地絕對不能再去。”
樂瞳很相信秦嘉。
他現在眼神也讓她明白,絕對彆頭鐵,不然那天掉了鞋子的工人,就可能是他們未來的下場。
“……他們請來的那個大師應該也有點水平,能把事情解決吧?”樂瞳這樣說著,其實自己都不太相信。
秦嘉緩緩撤回身子,視線定在她身上,帶著灼熱而炙悶的溫度。
“他在胡鬨。”他那樣看著她,話語都變得漫不經心,“那座尖碑的位置應該就是曾經那座廟所在的位置吧?廟被拆了,從尖碑上彙聚到廟中化解的煞氣少了一重保障,就會向周圍擴散。”
樂瞳眨眨眼,輕聲問:“煞氣擴散會發生什麼事?”
秦嘉沒有回答。
他下了車,幫她拉開車門,拿著簡單的行李:“上去休息吧。”
樂瞳已經快被嚇完了,他恰當地停止,讓她有了喘息的機會。
她神不守舍地上樓,開門,放下行李,抬頭時,注意到客廳另一邊的主臥門開著,應該是明鈺回來過。
那張床上和屋裡的櫃子上,擺放著男人的乾淨衣物和日常用品。
秦嘉全都看見了。
他的表情頓時比見到什麼惡鬼都要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