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不大,坐南朝北有兩間瓦房,上頭有煙囪,看樣子這戶人家正在生火做飯。
大娘很熱情地招呼,“來,姑娘小夥子快進來,外頭冷。”
“謝謝大娘!”挽月扶著玄燁的胳膊,往裡頭走去。
屋內陳設也簡單,靠裡間是一張土炕和兩個大木箱子,一張破舊的桌子,一個碗櫥,再無其他。爐子上生了火,比外頭暖和多了。
大娘從碗櫥裡拿出兩隻碗,給倒上熱水,“喝點熱乎的吧!”
“大娘您人真好!”挽月連連道謝,一邊關心地查看玄燁手上的傷。雖說早上去鎮子的醫館接骨上藥過,可畢竟小地方的郎中,一個處理不好擔心留下病根,更怕傷口發炎。還有他肩上的傷口,她更為擔心,忍不住想要替他再看一看。
逃了一路,慌張、警惕,還一直被鄭魁的人分開。現在總算可以坐下來好好看著她。玄燁久久凝視眼前人,他原本偷偷藏在心底的姑娘,現在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同她說出自己的情意。
挽月被這目光中的灼熱與柔情看得粉臉紅了紅,小聲嗔怪道:“總盯著我看作什麼?”
玄燁一笑,道:“愛看。”
挽月羞怯快速地朝大娘的方向瞄了一眼,見她正背對著他們,彎腰收拾柴火。她的眸子一低,斂起存心逗弄的心思,突然伸出手指像對“小玄子”那樣,在他的下巴上輕輕撓了幾下,看著他黛黑的劍眉頭一蹙,面上情緒錯愕與懵皆有,接著眼底很快染上一層情、欲,瞬間就紅了一隻耳朵。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挽月已經轉身離開了桌子旁,徑直走向大娘。俯下身子,十分恭敬地同對方寒暄起來。
屋中燒了炭火,烘得暖融融的,讓人嗓子不免乾燥。玄燁忍不住乾咳兩聲,坐在凳子上彆過臉去,心中萬般煎熬又不甘。堂堂一國之君,竟然被調*戲了!對方還如一條魚兒般滑不溜手,連反擊的機會都不給他!
他忍俊不禁,在心裡想道:看來,自己這一輩子都要和她鬥智鬥勇了。
“大娘,謝謝您收留我們。”挽月從發間的一朵珠花中,輕輕拽下一顆指甲蓋大小銀子做的花心,托在掌心中,“這個沒被搶走,是我的一點心意。想向您借些乾淨的布和熱水。”
大娘怔了怔,接著把她的手掌一合,“你這孩子!我收留你,是因為我腸子熱,能伸手就幫了,不是圖你東西。快收好留作你們去投奔親戚的盤纏吧!”說著便由蹲著轉而站起,挽月也跟著起身,與玄燁對視一眼,心中滿是動容。
同對方柔聲道謝道:“多謝大娘!”
“喏,熱水這邊有。你就稱呼我周大娘吧!”
“謝謝周大娘!”
周大娘打量著屋中的兩個年輕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你是想要治外傷的東西吧?乾淨的布大娘這兒倒是能找出一兩塊來,但他這還是得用點藥。”
挽月面露驚喜,“若能有藥,當然是最好。隻不知哪裡能弄到?”
“嗨!山
野中粗人,平日裡上山砍柴、種莊稼、采藥割了傷了什麼的,都是土方子用些草藥。你們且等著,我去屋後小坡的老獵戶家,同他要點草藥和藥酒來。”說著便出了屋子。
挽月看向門外,接著欣慰地道:“咱們雖一路凶險,卻也遇上了好人。”
玄燁用那隻未受傷的手握上了挽月的手,也喃喃道:“是,有驚無險,劫後餘生。”靜下來後,失去父親的那股巨大悲慟重又襲來,慢慢包裹住他。挽月知道他在想什麼,此時並不勸他寬慰,因她知道,失去至親的滋味唯有經曆過的人才知曉,需要時間去療愈。
“皇阿瑪是為了護住朕……”玄燁想,他一是為了救他與挽月、如夢;而自己沒有選擇一起跑的緣故,大概是猜到了鄭魁他們的目的,知曉隻要他在這個世上一天,就總有被那些居心叵測之人利用惦記的一天,到時候就會被人以他為質,威脅到兒子。
所有的塵間念想,都被他付之一炬,在灰燼中保全了皇家的顏面尊嚴,為保護了他想保護的人。
屋裡燒著的木炭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很小時候,額娘還能見到,皇阿瑪卻很難見到。起初,朕對他有敬畏,後來是渴望,再到知曉他假死離宮、實則剃度出家的真相,也在沒人的時候,心裡偷偷怨恨過。
恨他於國、於家、於皇祖母,都不是一個稱職的。可當朕自己登基,真正做了這些年皇帝,卻愈發體會到他那時的不易。恨意沒了,反而格外思念。
那時朕知道他還在,心中就踏實著。如今他真的走了,朕的心裡空落落的。”他仰了仰面,將盈了眼眶的淚水忍了忍回去。頭頂是屋子的梁,一道道木頭支撐起屋上瓦,給了屋中人避風避雨的地方。
從現在起,他也要做那支撐的梁,肩挑重任。
“在寺廟裡,是皇阿瑪第二次背著朕。在他的背上,朕告訴了他,朕親政了。在藏經閣,他也看到了你。”
“所以他讓我們去拜一拜。那時,他是想借此契機救我們去密道,也是在心裡祝福吧。行癡大師早已窺破紅塵,斷了塵緣念想。救我們的時候,在他眼裡,我們不是親眷,是芸芸眾生。渡人而身殞,功德已圓滿。”
兩個人的額頭在一起靠了靠。
外頭天寒地凍,四處風聲鶴唳、亂糟糟,這一刻的山村小屋,卻仿佛世外桃源。挽月沒想到,自己在宮中糾結猶豫數日,甚至願意答應去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人,那些白日夜裡都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答案,她找到了。
老天給她安排了一場凶險,在一片追逃的狼藉中,她能緊緊握住的,竟然就是他的手;她願意全身心相信、一路跟著的是他;不論是否累贅,不願意舍棄的,也是他。
一直以來,她都認為自己接近他、接受他接近她,都是為了自保而利用。其實情愛的種子早就在心中生根發芽,長出盤根錯節的藤蔓,在心上恣意繁衍著。當發現這一點時,挽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去愛這個人。
院子裡
有了動靜,是周大娘回來了。
“還好,老獵戶那兒剩了些藥酒,對刀傷很管用。不過小夥子,你可得忍著點!”
“沒事周大娘,男子漢大丈夫,刀槍摔打常有事。”
周大娘笑道:“看你樣子像個書生公子模樣,沒想到還挺有血性。隻你這媳婦兒,要心疼壞了。”
挽月一怔,啞然笑道:“您怎麼知道……我們不是兄妹?”
“大娘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這還瞧不出來?”
玄燁也同挽月看了一眼,“我們……其實還未成親,不過也快了。出門在外說兄妹方便一點兒。”
大娘笑而不語,轉身過去灶台邊忙活。過了一會兒便又端著一個簸箕出去到了院子。
挽月到底更擔心玄燁的傷,輕聲對他道:“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麼繁文縟節了,我要給你肩上的傷上藥酒。”
“嗯。”他沒有拒絕,反而十分安心地把自己交給她。
藥酒烈,擦到刀口的瞬間冰涼又滲透肌骨的辣。挽月一邊輕輕蘸了蘸,一邊瞧著他的反應,生怕自己弄痛。“你不要因為怕我擔心,就忍著不出聲。大丈夫也是可以落淚的。”她頓了頓,“放心,我回去絕不告訴曹寅他們。”
最後一句話讓玄燁笑了,“那你可有一輩子拿捏我的把柄了。”
她替他輕輕合上衣襟,抿嘴一笑,凝望著他,“那你……也願意被我拿捏?”
玄燁莞爾道:“這不是願不願意的事,是你有這個本事。我自歎不如!”
挽月撇了撇嘴,故意嗔怪道:“越是聰明的人,往往越裝笨。挽月是這點子心機聰明都擺在明面上了,不像有的人深不可測。”
玄燁微微垂眸,重新抬眼後卻將放在衣襟上正在幫他係扣子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挽月一怔,卻聽他認真凝望她道:“往後對你深不可測的隻有情意。”
四目相對,眼中唯有清澈真誠和彼此的影子。
挽月一笑,道:“我信。往後我們的心機和手段都一同用來對付外面的人,不對你我。太浪費了!”
在前有失去至親的巨大悲慟前,玄燁無比慶幸此時自己身邊還有她相伴,才不至於讓自己振作不起。
在手指上紗布輕輕揭開的瞬間,挽月的心尖還是忍不住狠狠地揪疼了一下。昨晚是如夢、今早是醫館郎中包紮的,她都沒有親眼見到傷勢。見到如此慘狀,她才心一抽一抽地疼。這隻手曾握著她的手帶她百步穿楊,也曾在她的額頭輕輕敲一個鑿栗子,在她發燒迷糊中輕撫她的額頭。
“周大娘說的對,就不該讓你來替我上藥。還是我自己來吧!”看到她這副樣子,玄燁反倒比自己的疼痛更難耐。
“你彆動。”挽月道,隻略微定了定神,便極快極輕地替他按照周大娘教的土法子敷上草藥包好,隨即輕輕地吹了吹。
草藥敷上冰涼,這會兒又被吹了吹,沁涼入肌骨。
她好奇地打量著他的神情,“有好些了嗎?”
“好
多了。”他寬慰道,“無事←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往後還能拿筆、握弓、抱你、背你。”
挽月知道他是在寬慰她,卻是輕歎一口氣,“這隻是暫時沒辦法的辦法,還是得儘快找到最好的郎中,回到紫禁城去找禦醫。隻咱們現在到底身在何處都不知道。待會兒周大娘進來,得問一問。”
玄燁也凝眉深思,“當時鄭魁被困在藏經閣,後來見到藏經閣起火,並不知那些人是否喪命火海。不過當初逃入藏經閣時,他們是說有官兵追來。就算沒有喪命,他們應當也逃脫不掉了。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有一兩個漏網之魚,隻怕他們也會往這個方向來。歸根結底,我們還不是十分安全。不能掉以輕心。”
說到這裡,他也深吸一口氣,不免面露難色,“在窮鄉僻壤,即便到了縣衙,想證明自己身份,也比登天還難。不止宮裡情形如何,隻希望鑾儀衛能一路追查過來。”昨日離京出城門,他是遞了暗號給收城的鑾儀使。
他信得過葉克蘇的辦事能力。
挽月也蹙眉,“早上我讓那個武老六去當鋪當的首飾,都是宮裡來的。如果掌櫃的仔細看,會看到內務府製造的字樣。我想,那些官兵應當就是他引來的,但也許隻是這些草莽身上帶著宮裡來的物件,覺得蹊蹺罷了。”
“原是這樣!那怪不得!”玄燁不禁又驚奇挽月的機智,“如此一來,也是留下了線索。他們順藤摸瓜很快便會向這邊找來。”
二人正說話間,隻見周大娘從外頭進來了。
挽月對玄燁點了點頭,向周大娘打聽起來,“周大娘,請問這個村子是在哪個鎮、哪個縣?”
周大娘放下簸箕裡的菜乾,“咱們這村子啊,叫北營溝子,往鎮子上去叫下五旗鎮。你們要投奔的親戚在縣裡嗎?這縣裡,我是從來沒去過的。”她仔細想了想,“好像是叫香河。”
挽月心道:也是了。記得聽如夢姑娘說起過“香河”這個地名,想來並沒有跑太遠,還在這兒附近。可這就麻煩了,又沒有地圖,沒有馬車身上也沒有多餘盤纏,光靠雙腳,要如何走到縣城。到了縣城,身上並無信物,又如何能讓縣官信服?難道就在這裡等葉克蘇來嗎?
她看向玄燁,見他喃喃自語,眉頭緊鎖,似乎是在深思。
“下五旗鎮、北營溝子,好奇怪的名字。”挽月邊想邊道。
周大娘一邊用水泡著菜乾,一邊解釋道:“這有啥好稀罕的!咱們老百姓淳樸,一般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過,才會給這個地方起相關的名兒。像北營溝子,我聽村裡年紀比我更長的人說,頭先女真從東北面過來時,曾有營地安在這裡,後來有的走了,有人沒走。慢慢的,營地兵丁也撤了,有給他們洗衣服做飯的,後就聚成個小村子,人越來越多,就叫北營溝子。那下五旗鎮,不過就是先頭打仗時,下五旗行軍路過此,便也起了這麼個名字。
原先這兒都是被正白旗占了,要圈地做牧場、周圍林子做獵場。後來皇帝登基,不允許圈了,才放給我們這些老百姓種地。這片土地肥沃,很適合莊稼生
長。咱們這村子不算窮。這種了不少年,突然京城的大官兒叫什麼鼇拜,又說要收回去給鑲黃旗,繼續做圍獵用。那陣子村子裡可害怕了,天天就怕官府來人,把我們都趕走。”
挽月的心裡不由一陣莫名的愧疚。權力鬥爭,受苦最多的往往都是老百姓。
“那您……恨鼇拜麼?”
“嗨!恨什麼?我又不認得他!這些大官兒都跟天上的神一樣,高高在上。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怕的是那些縣裡的、鎮上的,那才是我們的土地爺呢!最近消停了,就過幾天清靜的。不太平了,就躲著,捱一天是一天。徭役、賦稅能少,田能繼續種,其餘的誰得勢不得勢的,管他呢!”
玄燁也有些難受。兩個人面面相覷,各有愧疚。
他想道:自己何嘗不是高高在上?所謂體恤民情,也不過是跟著幾個大臣去民間微服私訪走一走。卻從來沒有到過這種窮鄉僻壤,真正聽聽百姓的心聲。
親政了,將來他要做的事,太多!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進來一個身穿灰撲撲帶補丁襖的少年,模樣稚嫩,應當比她們還要小幾歲,十三四左右。
沒想到屋裡有陌生人,還是一男一女,穿著打扮比村裡的族長家還要好,長得也尤其好,跟年畫上的人似的。少年愣住了,連背上的柴都忘了放下。
“奶奶?”
“穆坤回來啦!哦,他們路過的,說是遇上馬匪劫道,一路逃到咱們這兒來。”
挽月頷首,同那少年打招呼。少年卻怯生生地,縮回了目光,躲到周大娘身後,獨自乾活兒,一言不發。
挽月心道:看來和周大娘孫子打聽鎮上事也不大可能了。
周大娘孫子回來後,鍋裡煮的東西也好了。沒有乾的,隻有稀的,就著乾菜。雖勉強果腹,但草鍋煮出來的東西格外香。
吃完飯後,周大娘熱情地招呼挽月她們到炕上睡。
“不不,大娘!我們隻是借宿,不用睡在外面已經很好了,怎好再這樣?”
周大娘再三拉扯後,見拗不過,最後隻好讓挽月同她一道睡在炕上,穆坤和玄燁留在外間屋子,在地上鋪了些乾草。
他衝她笑笑,悄悄同挽月道:“知疾苦,方能興天下。”
挽月也莞爾,見這屋裡好歹生著爐子,又有煙囪,和外頭天寒地凍比,已經十分安逸。
村莊靜謐,起初還有幾聲狗叫,後來便一丁點聲音都聽不到。
逃了一路,實在是累極了,她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夢裡,微雨落花,那個身穿寶藍色袍子的少年,抬頭仰望亭子上的自己,衝她淺笑。
村裡雞叫得早,才叫第一遍,挽月便醒了。
她不由自主向外間乾草堆上看去,卻發現隻有穆坤,旁邊空空如也。
挽月頓時驚醒,什麼困意都無了。
她驚慌失措地來到院子中,卻看見了那個人的背影,心下長長鬆了一口氣。
聽到動靜,玄燁也回過頭來,“你怎麼也醒了?是我吵醒你了嗎?”
挽月責怪地瞥了他一眼,“倒是沒有,反而是一點動靜沒有,我不放心,看了你一眼,發現沒人,嚇得我魂飛魄散。你倒好,有心思在這裡賞雪賞月亮嗎?以為這是哪裡?”
他並不在意,反倒莞爾一笑,“沒想到嚇到你了。我睡了一會兒,醒來就睡不著。所以到院子裡坐坐,這裡很安寧。紫禁城也很安寧,可到了夜裡,我從來沒有感受過像現在這般的平靜。總覺得喘不過氣來,今日想著明日,明日再想著下一日,永無停歇。”
皓月當空,像冰霜凝結而成的天燈,掛在西邊的樹梢頭,將周圍照出了一個圈,圈中乾乾淨淨,往外去才有魚鱗般的雲。
挽月蹙眉,滿是不愉之色,“不冷嗎?”
盈盈月色落在他的眼中,他轉回臉去,抬手指了指天上的那輪皎月,“你看那個月亮,是個圓的。”
挽月忍不住嗤笑一聲,“不是圓的,難不成是方的?”
“我是說,今天它是圓滿的,不是缺的。”
被他這麼一說,挽月也忍不住抬頭舉目看向那一片空靈澄明。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玄燁輕輕念道。
挽月輕笑,“這是我的名字。”她與玄燁並排坐下在門檻旁,輕輕靠在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