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了結(1 / 1)

紮克丹去找納穆福,離開時走得匆忙,並未關好門。冬夜凜冽寒風,吹得屋中燭火直晃。

鼇拜在太師椅坐了下來。

他已年過半百,多年經曆的風霜在他的額頭刻下了深深的印記。

回憶起半生,自己出身將門,少年時期便跟隨父輩同太宗一起縱橫馬背、馳騁沙場。有過低穀,險些被抄家砍頭;也贏得了後半生的榮光,權傾朝野。無數的富貴、極高的威望、至高的權力、有兒有女有子孫……該有的,他都擁有了。也沒什麼好遺憾!

手邊的桌上放著他的那把佩刀,銀製的刀鞘在燈火照耀下發出如月光般的光澤。鼇拜不由拿起刀,從刀鞘中拔出。刀身上赫然刻著一行小字:贈與滿洲第一巴圖魯鼇拜。

那些年刀光劍影,戎馬倥傯的情形重又在眼前浮現。鼇拜的眼神逐漸迷離,也歎了一口氣。他這一生,對得起的人很多,對不起的人也有很多。對不起納穆福、對不起敏鳶、對不起他們倆的額娘;也對不起念秋、挽月……

刀重又被插回到刀鞘中。

鼇拜站起身,正好紮克丹也跑了回來。

“老爺,夫人說大爺一大早就出去了,沒回來。”

“嗯。”他看了看手中的佩刀,將之小心翼翼地放回到書桌抽屜。轉而走向西面,從牆上取下一柄長刀。

拔刀出鞘的寒光映在鼇拜的臉上。

那個手帕上的圖案他想起來是什麼了,那是各旗旗主都認的圖騰。據傳是當年太祖打造,有此物者,可號令各旗旗主。可不聽將令,甚至可以不聽皇帝令,堪比虎符。

這東西最好是在繼任的皇帝手中,否則必然引起大亂。太祖死後那信物便下落不明,當時幾個貝勒一度懷疑這東西給了最寵愛的兒子多爾袞。太宗用了半生尋找,直到駕崩也沒有尋見。

信物他自然是沒有機會得見,卻在他瑪父的書房中見到過一次畫在紙上的圖案。

看來挽月是在皇帝那裡見到了那個物件。

想不到太宗和世祖都找不見東西,竟然會在他手中!

恐怕他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那些人投。如果班布爾善要起兵造反,納穆福也跟著他的話,他們輸定了。

還是挽月說的對,大意了!他們這些老臣全都大意了!他的確早已不是那個萬事都聽從太皇太後與輔政大臣的孩子,他骨子裡流淌著帝王血脈,遲早會蘇醒。

大勢已去了!

縱使此時他仍舊有千萬不甘,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人要麼孤注一擲,如班布爾善;要麼順應大勢,如蘇克薩哈;要麼裝聾作啞,如遏必隆;要麼激流勇退,如索尼。

子時夜最深,原本擺在面前的路似乎是通天大道,不知怎麼的,就走成了死路。

“走!”鼇拜一拍桌子,起身提刀,年輕時候的哪條路不是從死人堆裡踏出來的活路?縱使萬丈深淵在前方,可不走才是真正死路一條。他的那穆福,他的月兒,還在等著他!

“老爺,去哪兒!”

“點兵!”

“是!”紮克丹那張平日裡嘮嘮叨叨、又囉嗦的嘴,前所未有地乾脆堅定起來。

過了三更天,雞叫了頭遍。黎明前的天比深夜還要暗,街道上空無一人,四周籠罩著濃濃的白霧。

鬼魅暗影趁機橫行,悄然地沿著街道蟄伏。

“呃!”第一隻“鬼影”還沒來得及發出剩下的痛呼,就已經被人從後頭一刀封喉。其他人迅速反應過來,與身後的來人展開殊死搏鬥。

黑影與黑影糾纏,霎時間,血腥味在濃霧中彌漫開。

東方的魚肚白逐漸泛起金光,將漫長的黎明撕開,在天邊照出鳳凰涅槃狀的雲彩。

今日冬至,是年根前最後一個盛大的節氣。

每逢冬至,皇帝要去天壇祭天。

五更天,天才蒙蒙亮,九門提督便提前將街道兩旁清場,馬車列隊而來,儀仗一直從大清門秩序井然地走出。

號角聲渾厚悠遠,一路響徹雲霄。

龍輦上坐著少年皇帝,兩邊跟隨著兩個氣宇軒昂的年輕帶刀侍衛,全都騎著高頭大馬。有所不同的是,今年唯有皇帝一人,太皇太後與皇後皆未跟著出巡。坊間也都聽到傳聞,說皇後赫舍裡氏近一兩年纏綿病榻,深居簡出靜養。隻稀奇為何連太皇太後也沒有出現。

天光撥開雲霧,大亮起來。

湛藍蒼穹下的天壇巍峨矗立,像是守護王朝的長者,靜靜望著底下的萬千子民。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燁順著漢白玉的台階一步步走上,眾臣與子民叩拜。

一聲不合時宜的煙火如一支箭矢衝上天,像是哪家頑皮的孩童在這時候放了過年放的竄天猴。

“殺!”

不明就裡的臣子驚慌惶恐地轉過頭去,在跟隨的隊伍中方才還與他們站在一處的兵將,此時全都如同變了一張臉,露出了猙獰狠厲的目光,對著他們所有人拔刀相向。

“護駕!”曹寅和納蘭性德齊齊拔劍,與一眾禦林軍將皇帝圍在裡面。

玄燁轉過身,“亂臣賊子,格殺勿論!”

本該是莊嚴肅穆的祭天祭祖法場,頃刻間變為廝殺的獵場。

“給我殺!殺了康熙,你我今日都將封王拜相!”

“叛賊受死!”圖海徒手以一擋十,生生將對方手中的長槍折斷。

“各位大人跟我走!”富察米思翰與馬齊父子領著一眾文臣向西邊退去;明珠也曾是鑾儀衛出身,此時鎮定自若一同帶著人撤退,他知道那些人的目標很明確,是那個身穿龍袍的人,不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

眼看著天壇底下的人越來越少,穆裡瑪和班布爾善幾乎露出勝利者的狂喜,卻聽得身後不遠處傳來震得地面隆隆作響的馬蹄聲與搖旗呐喊。

穆裡瑪有些心虛,“班大人,咱們的援兵呢?這些是咱們的人嗎?”

不祥的預感直擊班布爾善的心頭,幾欲站不穩

。可已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有什麼收手不收手的?他已經殺紅了眼,就像當初跟著太宗在戰場上廝殺,那個能領兵率將的班布爾善!

“康熙!這是你們祖孫三代欠老子的!”他咬著牙,亂刀砍向身邊對抗的禦林軍,拚命往高台皇帝所在的方向衝去。

裕親王福全揮手下令,“放箭!”

圓滾滾的身子被萬箭穿心,頃刻間便成了一隻刺蝟。鮮血噴出,班布爾善終於支撐不住,單膝跪在了石階上,卻拚命用一隻手撐住。另一隻手直直指向玄燁,“我……我也是愛新覺羅的子孫,憑……憑什麼隻能靠依……依附鼇拜!我也立下軍、軍功……對我不不公……”

最後一口鮮血從口中嘔出,就這樣瞪圓了那一雙眼,死死盯著那夢寐以求的龍袍。成王敗寇,沒想到還是敗了。

底下已是一片混戰。

站在高台,玄燁看到從東西兩個方向,分彆各有一支隊伍從起義軍中廝殺出一條血路。

曹寅不禁納罕:“東邊來的是哪個旗、哪個營的?為首的人好生驍勇!”

玄燁靜靜看著,一言不發。

烏鴉盤旋飛過天壇上方,天空澄明,旭日升起。

廝殺的喧囂漸漸平息,地上一片狼藉。

“皇上,靖西大將軍穆裡瑪已經伏誅。其餘黨羽也全都被抓獲。”圖海上前稟報,他的臉頰和胡須上都是血,胳膊上也被刀劍傷到了。

一個身穿鑾儀使服侍的人飛快一路跑過來傳捷報:“啟奏皇上,外面血月教教眾暴民已經全都被製伏。”他頓了頓,接著如實稟報道:“是輔政大臣鼇拜,領兵前來相助。”

玄燁淡淡抬眸,一步步走下台階,徑直走過屍橫遍野的道路,踩著鮮血、邁過屍身,迎上前來救駕的一隊隊人馬。

富綬為首的八旗騎兵、圖海、新任九門提督等人都是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他駐足,環顧四周,最後目光停留在正中。早有人拎著幾個起義軍梟首過來,全都是熟悉面孔。

玄燁喃喃地念道:“泰必圖、濟世、噶褚哈、吳格塞、阿思哈、塞本得……納穆福。還真是一個都不少。”

“老臣鼇拜,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玄燁緊緊盯著眼前叩拜的鼇拜,血染透了他的官服,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叛軍的。

救駕?

玄燁彎起嘴角,“當真是奇妙啊!鼇中堂的兒子在叛軍裡廝殺,你自己殺你兒子一夥兒的人。你們家橫豎不吃虧!你是想讓朕看在你救駕的份上、繞了納穆福一命?好如意的算盤!索額圖!”

“是!”索額圖走過來,當著眾人的面,念出了鼇拜的罪狀:“瓜爾佳氏鼇拜,係國家重臣,卻有違先帝重托,結黨營私、欺君專權;偏護本旗鑲黃旗,不顧圈地禁令,將原本已定土地強行與正白旗更換;提拔親信,對與自己政見不合的朝臣尋罪名或貶或殺;其子納穆福,與叛賊班布爾善勾結造反,與先江寧織造劉德彪勾結貪汙受賄……”

以上種種,索額圖一共念了三

十條。

玄燁望著他:“鼇拜,以上罪狀,你可都認?”

“鼇拜!你這個老糊塗!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信他!做什麼權臣、不做叛臣!你看到了嗎?權臣也好,叛臣也罷,在世人的眼裡,在皇帝的眼裡,你就是個奸臣!將來是史書罄竹難書、遺臭萬年的大奸臣!你功高蓋主就是罪!你嘔心瀝血,人家認為你不肯放權!”被緊緊綁縛按住跪著的納穆福嘶吼道:

“皇帝是你看著長大的,你帶他比陪我、陪達福的時間都多!你教會他騎馬、那我呢?你對我額娘如何?對我大妹如何?你對不起我們母子三人!到頭來,你一手輔佐的小皇帝還要殺你!還有你那好女兒,她早就跟康熙一條心了吧!”

他高昂起頭,已經近乎癲狂,“康熙!你殺了我!當著這個糟老頭的面殺了我!他就是天下第一的糊塗蛋!”

“逆子,你給我閉嘴!你以為你死了我就能摘乾淨?”鼇拜側首憤然訓斥道。說著,他將手伸向自己的衣領盤扣,眾目睽睽之下脫下了他上身的衣袍。眾人望著那一身累累的傷疤,忍不住發出驚呼。

“老臣三代忠烈,從我瑪父費英東開始就跟著太祖。臣跟著太宗征戰、領兵入關、輔佐先帝登基又在他駕崩前發誓輔佐新帝登基。以上罪狀老臣都認,但鼇拜從未不忠!皇上已能獨當一面,臣今日歸政,釋兵權!願回老家不再進京!望萬歲念及老臣畢生功勳,不殃及臣的家人。”

“阿瑪……”納穆福痛哭涕零,帶著萬分悔意低下了頭。

玄燁走近,俯首道:“朕不想殺你,也不能殺你。”

鼇拜心念微微一顫,暗自攥緊了拳頭。一旁的索額圖、明珠等人聽到這話,神色也跟著驚詫不解起來。

卻聽玄燁繼續說道:“皇祖母曾跟朕說,是你與索尼在豪格與多爾袞奪權時,力挺先帝登基;也是你和索尼他們四人一共將朕輔佐上這皇位。你為先帝曾得罪過多爾袞,被革職、被抄家、有兩次險些被斬首;皇祖母生病、朕得天花的時候,你都候在外面侍疾。她說,咱們本該像一家人一樣,為何要弄到兵戎相見的一天?”

“但你結黨營私、貪贓斂財、提拔親信是真;藐視天威,不肯歸政也是真。種種罪狀,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朕得對你處置,給天下一個交代。罪臣鼇拜,有負先帝托付。

但念及鼇拜三代忠烈,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免其死罪,革除輔政大臣之職,家產儘沒,保留爵位降至三等公;全家貶出京城至盛京,未經傳召終生不得踏入京城。其子納穆福,依附班布爾善黨羽謀逆,念今日其父鼇拜領兵救駕,先將納穆福圈禁,聽候發落。”

“罪臣謝主隆恩。”鼇拜知道,皇帝這樣說,是同意放過納穆福。隻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圖海。”

“臣在!”

“祭天時辰到了嗎?”

“司儀官!”

蒼穹之上彩雲高飛,少年帝王一步步重新邁上高台石階。十七歲的康熙,幾經波折,與鼇拜等輔政

權臣周旋多年,終於將權力握回到自己的手裡,成為大清真正意義上的皇帝。

彼時,他尚不知道自己將開啟的帝王人生是充滿豐功偉績還是平庸無奇。也不知後世史書將如何書寫他這一段。但他知道,走上皇位的路從來都沒有那麼平順。就像現在他腳下的路,是踩著鮮血,向上攀爬,才能登高望遠。也注定獲得不了,付出不了純粹的感情,不僅僅是男女之間,也包括手足、君臣、朋友。

外頭亂得不行,紫禁城卻像一座孤島,因著皇上不在宮裡,反而成了今日北京城最安全的一隅。

中午,禦膳房給送來了餃子,也備了很多菜式。挽月明顯感覺西暖閣外的守衛比昨日多了三倍。也不知是防著她出去,還是防著外面的人進來。

滿桌子的豐盛佳肴紋絲不動,餃子也涼透了。挽月坐在桌子旁,把“小玄子”抱在膝蓋上,溫柔地摸著它背上,頭頂的皮毛。

門簾被掀起,是顧問行走了進來。

挽月緩緩抬起頭。

顧問行一瞧桌子上的菜,連筷子都沒換地兒,不由道:“呦,是不是今兒禦膳房給您上的膳食不合您的口味?奴才讓他們重新做吧!”

“不勞煩了。”挽月道。

顧問行笑道:“那怎麼行?皇上若知道您還餓著,不得心疼壞嘍!那可得罰奴才了!”

聽到這話,挽月知道,必定是外頭的事情已經了結了。而且結果是對皇上有利的。

懷中的小狗忽然哼唧了一聲,挽月低下頭親昵又憐愛地摸了摸它的頭。“皇上回來了?”

“儀仗這會兒估摸著已經到宮門口了。”

“我家裡人都還活著嗎?”

顧問行一怔,心道:這位挽月姑娘,真是他平生在宮裡見過的小主加起來,也沒有她通透。通透傷不了自己,可也熱乎不起來。

的確是梁九功先行快馬趕回來,告訴了他今兒外頭發生的事情。皇上不放心,生怕西暖閣這邊出什麼事。

挽月朝顧問行又看看,“您就跟我直說了吧,我不會尋死覓活,也不會鬨,活著多好。”

得!顧問行在心裡對眼前這位,又打心眼裡佩服上幾分。

“梁九功在外頭,奴才還是叫他來跟你說吧!”

不一會兒,梁九功進來了。

他比顧問行要年輕太多,二十出頭的年紀能成為皇上身邊的心腹太監,還做了總管,本身想服眾也不容易。

“挽月姑娘。”聽了顧問行剛剛與他說說,梁九功索性開門見山,“您的兄長納穆福暗中與秘書院學士班布爾善勾結,今日與靖西將軍穆裡瑪、兵部尚書噶褚哈等人起兵造反,為禦林軍所擒。如今已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押入大牢,聽候發落,意思就是不殺嘍!

挽月靜靜聽著,並無很大波動。梁九功看在眼裡,這下才明白剛剛在廊下顧問行同自己說的話。

“我阿瑪呢?”

“鼇拜大人今早領兵剿滅血月教教眾多人,以功向

皇上抵過,懇請放過長子。皇上讓索額圖列了鼇拜三十條罪證,以上罪證鼇拜皆以認。但念及三代忠烈與為大清立下的赫赫戰功,隻革除輔政大臣之位,家產儘沒,留其爵降為三等公,貶出京城去往盛京,未得召今生不得再踏入京城。”

盛京?

挽月想起了什麼,彎了彎嘴角。怪不得他先前要趕大管家額爾赫去盛京老家看宅子,敏鳶要跟著去,他也沒攔著。沒想到阿瑪這麼有先見之明,這是在為自己留了一條後路。光是敏鳶帶走的嫁妝,以及盛京的老宅、舊仆、軍中舊部和瓜爾佳氏族人,也足夠一大家子後半生在那裡安穩度過了。遠離京城沒有危險,上可至沙俄,東可至朝鮮,是女真一族老祖宗起家的地方。若皇上哪一天反悔了,還要追殺,也容易逃脫。

都能活著,誰都沒死,不是挺好的結果麼?畢竟功高蓋主,拉幫結派,是曆朝曆代權臣被殺的共同原因。更何況正如鼇拜所說,他早已騎虎難下,這些年為了斂權,他提拔親近巴結自己的人,對於跟自己唱反調的使勁打壓,手上本就不乾淨。

她想,她折騰的這大半年,也總算沒有枉費一番心思。

梁九功說完,暗自觀察挽月的神情,卻見她很是平靜,似乎早就有所預料,不傷心也不錯愕。

挽月站起身來,淡淡瞥了梁九功一眼,“阿瑪何時啟程?若我全家都要遷去盛京,我作為未嫁女,也理應一同跟去吧?”

梁九功眼皮一跳,“這……奴才不好說。您現今尚是乾清宮女官,除非有指婚,否則不到年紀,不得出宮。”

“挽月姑娘,太皇太後召見您去慈寧宮。”

挽月笑了笑,輕輕拍拍它的頭,將它放到地上,輕聲喃喃道:“小玄子,以後不能再抱你了。你回你該去的地方去吧!”

“嗚嗚~”“小玄子”不高興似的嗚咽了兩聲,十分不解又委屈地搖了搖尾巴,跟上挽月,蹭她的腳邊。

她輕聲哄著:“去吧!彆跟著我了!”

狗兒不舍地望著小主人跟隨太監離開了西暖閣。

外頭的守衛已經撤得乾淨。

她仰頭看著,好幾日不出來,忍不住用手在額頭處遮擋了下。暖陽高掛一碧如洗的天空,雲散了,事兒也了結,是個大晴天呢!

慈寧宮一如既往地安寧,正有宮女抱著一把子修剪好的紅梅和臘梅往屋裡走去,梅香清幽雅致,看見她也同她頷首。

迎面看見蘇麻喇姑站在門口。

“挽月姑娘,太皇太後等著您呢。”

挽月頷首回禮,跟著蘇麻喇姑走了進去。

“臣女給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萬福金安。”

“好孩子,你快起來!”太皇太後今日隻家常打扮,盤著圓發髻,穿著一身對襟褐色壽紋路長襖,每邊的耳垂上各戴了三隻翡翠耳墜。

蘇麻喇姑給她搬來了椅子。

“坐吧。”太皇太後招呼道。

“這些天委屈你了。你和皇上的事兒,你父兄的事兒,哀家

都聽說了。”太皇太後讓蘇麻喇姑屏退左右,“也不同你兜圈子了,你阿瑪這些年作為輔政大臣,與皇上關係日益惡劣。哀家知道,起初他也是擔憂皇上年幼,怕先帝治理好的江山守不穩,心血反而功虧一簣。可後來這人哪,總是會變的,尤其是嘗過了權勢隻手遮天的滋味,加上朝中有人追捧,他也就路走偏了。

鑾儀衛搜集了很多鼇拜結黨營私、貪贓枉法的證據;而你兄長納穆福謀逆,本該是死罪。皇上念及今日你阿瑪帶兵救駕,答應饒你兄弟一命,暫時圈禁;鼇拜同意歸政,釋兵權,退回盛京老家永不踏入京城。皇上允其保留爵位,降至三等公,京城的家產儘沒,盛京老家就不予追究了。哀家想,這也許是對所有人最好的結局。”

挽月心裡想道:實力上有懸殊,皇上堅定要親政,這意味著鼇拜及其黨羽大勢已去,如今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舉。想來鼇拜前不久便已想通了這一點,才會在盛京早做安排。

太皇太後見她低頭不語,似乎是在思索什麼。於是便循循同她道:“可孩子你呢?哀家看出來你與皇上早有情分,如今你阿瑪已經歸政、皇上也即將親政,你可願意入後宮為妃?”

屋裡窗隻微微開,留了一條小縫,許是怕屋裡燒地龍的熱乎氣散了,凍著這些花兒。梅花香氣不濃隻有暗暗香來,還混著一絲熟悉的味道。

其實當熟悉了一個人,是連他身上的氣息也會熟悉的。就算聽不到、看不見,也能感覺到他的來去。

挽月隻略微靜了靜,便同太皇太後道:“回太皇太後,臣女不願意。”

太皇太後微驚,眼角餘光不動聲色的向身後側的裡間瞟了瞟。

“臣女乃罪臣之後,實在無顏再去面聖。況且臣女資質愚鈍,不賢不惠,著實算不得良配;娘家也已失勢,為皇上提供不了什麼助力。”

太皇太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哀家隻問你一句,你喜歡皇上嗎?”

挽月起身蹲了個福,垂首道:“皇上天人之姿,有雄才大略,臣女如天下女子一樣,欽慕不已,隻敢仰望,不敢喜歡。”

“這不是你的心裡話吧?”

挽月輕笑,“臣女豈敢欺瞞太皇太後?”

“可哀家聽說,你與皇上兩情相悅,時常在一處說笑。也不是喜歡嗎?”

“什麼都逃不過太皇太後的眼睛。臣女先前自恃有幾分美貌,若能得皇上青眼入宮為妃嬪,也能為家族爭個榮耀;如今臣女父兄皆有罪,皇上卻念及舊情放過。皇上赤誠之心,臣女心懷不純,更覺慚愧也不配。”

太皇太後深吸一口氣,“哀家懂了。你這孩子,既沒那麼愛你的父兄家人,也沒那麼喜歡皇上,你隻是為了自保,也深知你阿瑪雖如日中天,但花無百日紅,大廈將倒時唇亡齒寒。所以把皇上當成你的後路。”

挽月沒有做聲。

“你真像哀家年輕時候。隻可惜了,沒有機會能同你成一家人。不過哀家也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哀家也不願意在皇上的身邊留你這麼一個過於明白的

女人。哀家給你一個選擇吧!哀家還有一個孫子,是皇上的親哥哥——裕親王福全。他的嫡福晉三年前過世了,你嫁給他做繼福晉,這樣不論日後如何,都不會殃及到你。裕親王為人寬厚,不爭不搶,嫁給他,你會度過非常平順富貴的一生。必要時,也能保全你的家人。你可願意?”

帷幔背後,手指死死摳進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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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月低著頭想了一會兒。她與他之間的感情,從來都不純粹。為了各自利益,相互算計利用著。原先沒有戳破那層紙也就罷了,還能裝作彼此情深,你儂我儂;如今這層紙已破,兩個人再見面都會難免想起先前事,難保沒有隔閡。芥蒂一旦存在,便很難消散。若多年後某天他突然想起,她未必不會失寵。

說白了從最初,這感情開始的就不純粹,現在又要以什麼理由去面對對方?

也許嫁給福全,對她,對皇上都最好。

鄭重道:“謝太皇太後惦念,臣女願意。”

錦帛撕裂,發出“嚓”地一聲。

跪在地上謝恩的人與說話的太皇太後似乎都置若罔聞。

“彆拘禮了,嫁給福全,你也還是哀家的孫媳婦兒。”

“若無旁的,那臣女便先告退了。”

太皇太後應允。

人漸漸走遠。

“剛剛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裡間的帷幔背後,緩緩走出來一個明黃色的身影。

太皇太後打量著他,雖也料想到,但仍是歎了口氣,“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你也應當尊重。哀家覺得這個選擇不錯,對你、對她都好。畢竟她曾經利用過你,你也欺騙過她。枕邊人,彼此心意坦誠最重要,你連她的心都猜不透,日後又怎能睡得踏實?福全心地善良,溫和敦厚,他們兩個會白頭偕老的。經曆了這麼多,你也應當真正長大了。”

玄燁莞爾:“原本朕有疑惑,如今親耳聽到,朕也就不再困住自己了。皇祖母說的對。如今親政路上最大的障礙已除,不日朕便可以親政。朕也謀劃了許久,自從鑾儀衛從江寧織造劉德彪一案查到與京城絲綢、宮中十三衙門有關後,朕就囑咐葉克蘇暗中盯著鼇拜黨羽。如今朕是贏家,高興還來不及。她……嫁給福全,挺好,挺好的。”

“你能這樣想,最好不過。鼇拜既然已經還政,也自願退出京城告老還鄉,你也得饒人處且饒人,他的兒子也不必殺了。”

“孫兒謹遵皇祖母懿旨。”

“今兒發生太多事情,瞧你的樣子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朝臣應當也有去南書房外尋你的。”

“孫兒告退。”

離去的背影英挺,仿佛在一日之間褪去了少年的稚嫩,有了青年的偉岸與堅毅。

太皇太後對蘇麻喇姑道:“蘇沫兒,你說哀家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呢?哀家曾以為愛新覺羅家男人都是癡情種,哀家想要自己親自帶出個冷情的帝王來,心懷天下、不拘泥於兒女情長。起初,看他對瓜爾佳氏情根深種的樣子,哀家深深擔憂過,以為終是血脈裡流

淌著的深情。現在發現他和他阿瑪、瑪父都不一樣,哀家理應欣慰,怎麼反倒有點子難過呢?”

蘇麻喇姑望著那帷幔上的裂帛,與牆上帶著血印的痕跡,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梁九功等在慈寧宮門口。一抬眼,看見皇上從裡頭出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大驚:這是怎麼了?剛才半路上遇到挽月姑娘回去,見她也是一副神色寡淡落寞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平時常那般明媚。

再定睛一看,梁九功不由更加心急:“皇上,您這手怎麼了?”他趕忙從袖子中取出帕子給玄燁的右手包上,發現有兩指指尖的指甲皆從當中斷,鮮血淋漓卻渾然不知。

梁九功對三福道:“快去傳太醫!”話音還未落,玄燁隻覺自己喉嚨裡一股抑製不住的甜腥味,接著便嘔出一口鮮血。

“皇上!”梁九功驚呼。

玄燁抬手製止,用包著手的手帕擦下口,“無事。累著了,不要驚動太皇太後。”

說著,定了定神後,繼續順著甬道朝東走去。

挽月先回到的乾清宮,她也不必再回西暖閣居住,便往自己所住的耳房過去。還未走,便遠遠地瞧見西暖閣門口的廊下,趴著一隻暖白色的四腳獸。耷拉著耳朵,頭枕在前爪上,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一看到她的身影,那小家夥猛地抬起頭,活像看見了大棒骨,“哇嗚”了一聲,撒開蹄子飛快地奔了過來,圍繞著挽月的身邊就開始又蹦又跳,時而後腿站起、前爪搭在她的膝蓋上。

挽月哭笑不得,心底不由一軟,“小玄子,不是讓你回太後娘娘身邊嗎?你不是屬於我的。”

“哇嗚~”小家夥聽到這句話,仿佛遭到了拋棄一般,兩隻眼睛楚楚可憐望著挽月。挽月一時心軟,將它抱了起來,它便將頭埋到她的懷中蹭了又蹭,像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要讓它走。

外面有一陣急促腳步聲,挽月知道是那個人回來了。於是便趕緊抱起小玄子,快步往耳房走去。

不一會兒,便聽到了幾個大臣說話的聲音,也有她熟悉的人,像是納蘭容若,馬齊。

她抱著狗剛進屋沒多久,便聽到更為大的動靜。

“小玄子,你現在屋裡等我,姐姐一會兒就回來。”

那狗似乎不樂意似的,非要她走到哪兒便跟到哪兒。

挽月無奈,隻好任由它跟隨在腳邊。她悄悄走到廊下,在轉彎處向勤懋殿這邊看去。發現索額圖正站在門口,十分急切地招呼著許院判往裡頭去,身後還跟著一群拎著藥箱的太醫。

他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