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微黃,將美人平日裡過於白皙的臉頰減了一分冷,添了五分柔。她的眼睛笑起來像天幕上的月牙一樣好看,秋波繾綣仿佛有道不儘的千言萬語。
玄燁的目光無限眷戀,流連在眼前的人身上。第一次在光華寺見到她,也是這樣一個靜謐的夜。佛像前點燃萬千燭火,檀香繚繞,他剛同皇阿瑪說完話,這個女子便闖進了他的眼簾。那時,他毫無波瀾,不過就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子。後來,他便帶著她去逃命,又反被她所挾持。
他當時在想,怎麼會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要劫持他?就算不知道他的身份,可這女子也太膽大妄為了,不但吩咐婢女抽出他的腰帶將他捆住,還拔出刀來。明明他在與那些匪徒搏鬥,卻一眼瞥見她準備腳底抹油溜走。
這樣一個膽大、利落又心狠自私的女人,饒是容顏再美,也是有毒的花。
可命運從來就是這般的無理,它拋出一團線,將這個闖入他眼前的少女和他纏繞在一起。明明他與她的阿瑪是水火不容的政敵,卻偏偏控製不住地同她糾纏不休。恍惚中,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將她看在了眼裡、做入了夢裡、放進了心裡?
耳邊回響起剛剛葉克蘇同他說的話:“鄭奎吐出了一些有用且重要的東西。奴才帶人去他所說的地方去搜尋,果真找到了一本賬簿。據他供認,記錄賬簿的人叫宋鑫,是江寧織造劉德彪貪腐一案的重要人證。人已被他們滅口。
看樣子,這個宋鑫就是聯結江南、京城和宮中十三衙門掌管絲織品司製房的核心人。吳良輔與血月教也有勾結,為其從宮中牟利,攫取的銀子全都充做會費。他知道順治爺去了,自己苟活不了多久,您也一直想裁撤十三衙門。到時候他這個掌印名存實亡,且手上不乾淨,遲早會掉腦袋。索性給自己攀了一棵大樹。”
那賬簿在玄燁的手中翻開,他看到了觸目驚心的數和人名,其中也有他曾想到,如今卻不敢面對的人名。
他走近她,有淡淡的幽蘭清香混著薄荷藥香。
他有很多想問她的話,到了嘴邊,卻突然一句也說不出。隻伸出手來,將她額前一縷淩亂了的發替她撥開彆到耳後。“好些了嗎?”
“嗯。”
“朕與你不過一牆之隔,一步之遙,想見朕隨時都可以見。何必這麼晚了自己跑來?明日見不到了嗎?”
挽月忽而抬眸,凝視上他的臉龐,見他神色如常,目光中唯見柔情略帶嗔怪。她的手被他輕輕握起,“手這樣涼。”
她忽然撲進他的懷裡,側臉貼近他的胸膛,“臣女怕冷也怕黑!”
他的睫羽顫了顫,雙臂環住她的背,竟有幾分不知所措。最後學著小時候,奶娘孫氏哄他時的樣子,輕輕拍了拍她,小聲喃喃地念叨著民間常用來哄孩子的話:“呼嚕呼嚕毛,嚇不著。”
挽月的心頭一酸,她想起自己不論在以前那個世界,還是這裡,都是從小沒了父母的陪伴,更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撫慰
的話。
“皇上會留臣女一個人在黑暗和冰冷中嗎?”
“不會。朕會始終為你掌著燈,暖著你的手。日月同輝??[]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共看山河。”
挽月鬆開了手臂,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玄燁眉宇一斂,流露出不解的神色。隻見她繞過他,徑直走向書桌。玄燁一怔,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阻止。卻見她已經站著鋪紙提筆蘸了蘸墨。
他走了過去,隻見白紙如雪,簪花小楷一行:愛新覺羅玄燁允諾,要背瓜爾佳氏挽月直到老。若長夜難明,則為其照前路;若冷寒難捱,則與其共攜手。如有虛言……他忍不住嗤笑一聲,她竟然會怕他賴賬,要立個字據,不禁搖了搖頭,順著她的話念道:“如有虛言,你當如何?”
玄燁的唇邊還掛著笑,瞬間便如冰霜般凝結,眼眸中的柔光漸漸變冷,不由自主地落到桌案上的那本賬冊上。呼吸不自覺地加重,拿著紙的兩隻手也微微抖了抖,漸漸放了下來,垂在身邊。
他知道,她一定看見了。她特意繞過來寫字,就是為了探一探他的桌案上有沒有什麼。她深夜過來,也是為了探一探,葉克蘇到底同他說了些什麼。如此想來,那句“想來看看你”也隻是為了說而說。
玄燁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口有點悶,好像有人重重地推上了兩扇門,將之緊閉起來又落了鎖。他甚至不敢去看那雙眼睛,生怕看到嘲弄與不屑。
眼角餘光到底與對方觸碰,相互交織在一起。她的眼中沒了方才燭火搖曳下的光亮,隻剩下一片沉寂,平靜得想一個走在前門大街上擦肩而過的尋常路人。
卻比任何憤怒、仇恨、鄙夷……的神色都要能刺痛他。
他的胸口藏在厚重的龍袍下微微起伏,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冷笑,那張從她手中奪下的紙,那一行字此刻看來也是莫大的嘲諷。他重新提起來,淡淡地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說的人無意,寫的人無心,還當真是一行好詞佳句。”
他朝挽月緩緩踱步過去,凝視她的眼睛,不想錯過一丁點的微妙情緒。
“你看見了吧?”
那張平時妙語連珠,會對著他說出很多撩心話的朱唇,連動都沒有動。
玄燁順手從桌上拿起那本宋鑫的賬簿,終於撕開了一人之間始終隔著的那層遮羞布。
窗外,蒼白的流雲過,遮住了天燈的光亮,在地上投下無數晦暗的影子。
“說呀!”他忽然用儘力氣,吼出這麼一句,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見她仍是不語,玄燁氣急敗壞,心下的起伏更大。他深深地仰面閉了一下眼,單手撫了下額頭,勉強平複了一些,“你剛剛故意提筆寫字,好繞到桌子那邊,你看到這個了!你這麼晚了到朕這邊來,不就是為了探探今兒宮裡發生了什麼、葉克蘇同朕說了什麼、是否和你家有關麼?”
“是。”挽月不冷不淡地開了口,“我就是刻意過來看一看。雖未打開,但封面上的賬簿一字,我曾見過:是天衣坊掌櫃宋鑫的筆跡。”她剛接手溫哲給自己
分的嫁妝鋪子時,看的最多便是宋鑫記的賬簿。
她將目光轉向他,絲毫不見懼色,“上次你我、曹寅和容若四人在八方食府,我已經都同你說了,想讓你放我們一馬,你應了。可你根本沒有打算放過我們家的事,在宋鑫死後,還一直讓鑾儀衛去追查。”
她忽然想笑,笑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苦心經營了那麼久,還引他入局去投雲繡坊。以為得到他的含糊不追究,便是放過。可她怎麼能相信他呢?怎麼該相信他呢?他是皇帝啊!誰會為了一個女子,甘願放過自己親政路上最大的攔路虎?
賬簿隻是其中之一而已,該搜集的罪證一樣都不會少。若鼇拜與納穆福起兵造反,他正好拿下;若不起兵,這麼多年結黨營私也早就觸犯律法、觸碰逆鱗。橫豎都是一死。
到底誰才是做局的人?誰又是入局的人?時至今日,已經分不清了。也許她和他都是做局人呢,也都是入局人。
挽月感到身上一陣惡寒,腳底也沒勁。
“不是你們,是他們!這跟你有什麼乾係?你知不知道你那阿瑪、還有你那兄長,背地裡到底勾結了多少朝臣?結黨營私、每日琢磨著要怎麼來對付朕!”
她深吸了一口氣,平靜道:“唇亡齒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我的父兄皆不在,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榮華富貴,同清算了他們的人在一起同床共枕?”
四個字如一把利刃毫不客氣地刺破心口。
月推開雲,月光如天燈,照亮整個浩瀚蒼穹。
她望向窗外,如果他已經決意追查,那她們一家,鼇拜、納穆福、溫哲、達福一個都不會放過。也許,最不會放過的便是她。從一開始,他便知道,她是帶著目的來的,不是麼?
當撞破了君臣權力爭鬥最殘酷的一面之後,挽月反而全都釋然了。出於貪生怕死的本能,她苦心經營,想要為自己爭得一線生機。看來一切還是徒勞。那些看似柔情蜜意的允諾背後,說的人無意、聽的人無心,現今攤開在眼前,是那多麼地諷刺涼薄、像一個笑話!什麼誰情深誰清淺!自始至終,那個人都沒有付出過心意。而她卻差點因感動而錯信。
她不想怪他,他是皇帝,為了收回自己的權力,而與功高蓋主的權臣鬥,是帝王本能;她也不怪自己托生為鼇拜女兒。人的出身難以選擇,不可能十全十美。當她知道自己是鼇拜女兒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結局大概不好。但她還是願意為了一線生機而搏一搏。搏贏了很好,輸了也不怨懟。願賭服輸。
隻是情愫無辜。
“皇上打算什麼時候清剿鼇拜一黨?”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一句,仿佛在陳述著一件和她並無關係的事情。
而恰恰是這種態度,反而讓玄燁感到惶恐,一種被窺探到內心的惶恐。
“什麼清剿?”
挽月啞然失笑,“不累嗎?您從知道我的身份,撿走我的佩刀開始,不就已經對我張開網了嗎?還刀是局,乞巧節是局,絲綢的事情還是局。我已經入局了,就像……”她回頭看了看那瓷缸中的烏龜,“就像它一樣,早就在你的甕中,一直都在往上奮力爬著,以為自己就能翻出去,豈知天外還有天,永遠都逃不掉。”
他忽然上前一步,攥緊了她的手腕,眼神中流露出的卻是平時那股永遠淡淡溫和的從容,他淺淺地笑了笑,“它逃不掉,你也一樣。朕早就知道你對朕接近的動機並不單純,但朕不在乎,隻是覺得有意思而已。”
“假的終究成不了真的。”挽月垂首,忽而覺得心裡特彆空,也特彆悵然。“你算計了我,我也算計了你。現在攤開了,兩清了。”
兩清不了!三分執拗在他的臉上劃過,假的真的不重要,她對他利不利用、欺不欺騙也不重要!
他扭頭吩咐了一聲,“來人!代詔女官今日不慎摔傷了腿,需要靜養。就留在西暖閣中,未經朕的應允,不準任何人進入西暖閣,也不準人出去。”
“你怕冷怕黑,西暖閣的燈徹夜不滅,也絕不會冷。”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咱倆,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