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過窗照在後背上暖洋洋的,挽月低頭數著地上有陽光照耀的地磚格子,她想,這會兒應該快到正午了。自己竟然一覺睡了那麼久。
除了醒來剛起身時那陣頭暈,其餘時間她睡得很沉,連個夢都沒做。這樣安穩的眠覺,她已經很久不曾有過了。
玄燁揉了揉眉心,從躺椅上起身,將貂皮披風蓋到挽月的身上。
那披風是符合他身量的尺寸,給她披上時,直接拖到了地上,整個身子都被包裹在裡面。他將掖進披風裡她的長發從後脖頸輕輕拉出來。那手上有繭,原挽月隻以為在掌心,沒想到指尖也有,一點都不像一個養尊處優、錦衣玉食之人的手。遠看修長,近看粗糙得很。
見她垂首一直不做聲,跟個鵪鶉似的,一點不似平日裡的恣意大膽,反而有不同於往日的柔婉和不知所措,玄燁本想責備兩句,話到嘴邊終究是不忍心,“不知道自己酒量幾斤幾兩嗎?便也學那些恣意妄為的風流名士,還跑到角樓吹冷風。朕一直以為雪地裡賞景、對月吹冷風這種事,身邊隻有納蘭性德這種人才能乾得出來。沒想到曹寅也能做出這等事。”
說到最後一句,玄燁的語氣中才滿含責備與不滿。
挽月忙俯首半蹲下身子福禮請罪道:“您彆怪曹寅,昨晚他隻是見臣女在院中看煙火,說要帶臣女去個視野好的觀賞地。”
他上前來拉著她的手將她輕輕拽起來,“你倒替他開脫!難道酒不是他給你的嗎?”
挽月的臉頰飛上一抹彤雲,怪不好意思的,“但喝是臣女自己要喝的。”
離得這麼近,她能聽見玄燁深呼吸的聲音,她知道他生氣是一定的。“曹……寅人呢?”
他冰冷而又乾脆地道:“殺了。”
挽月驚愕地抬起頭,定定看著他。
玄燁嗔她一眼,改口道:“朕讓他滾回家去,把酒勁兒好好醒醒再閉門思過一日。”
不知為何,他所說的話極有畫面,浮現在她的腦海,挽月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這一笑,帶著微醺過後的慵懶,白皙透著粉嫩的臉龐平添了幾分嫵媚,牆角一枝插在長脖彩釉瓶中的梅花黯然失了色。
梅花到底是太過寡淡,哪裡比得上眼前的玫瑰嬌豔?
地龍烘得人渾身燥熱,臉頰發燙,四處靜得出奇,玄燁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這裡沒有旁人。他從一下朝過後,便讓梁九功把奏折都搬到了這裡。進門時,宮女告訴自己,她還在酣睡。和上回在慈寧宮生病不一樣,宿醉過後,她反而睡相安靜,連聲囈語都沒有。
他遣散了所有的宮女太監,隻在這一方天地裡,留下他與她二人。
他明明可以做什麼,應該說很渴望做些什麼,但最終他沒有。就像昨夜他得知她與曹寅在角落把酒言歡後,他跑過去角樓,將她從寒風中帶走。彼時溫香軟玉在懷,他有權力可以去疼愛,可當真正抱在懷中,她明明很輕,他卻覺得胳膊上很沉,像在小心翼翼抱著一件珍貴
的寶貝。
這一刻的寧靜,仿佛連日晷都靜止。
玄燁心裡道:挽月,朕想這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和你一起。
指尖觸摸上她的雲鬢,千言萬語到嘴邊卻終了成一句問話:“餓不餓?”
被他這麼一問,挽月一下子朕覺得自己饑腸轆轆起來,她點點頭。看他這副樣子,又不似方才在躺椅上睡著的稚嫩少年,一如既往地老成持重,如父兄如師長。
“皇……?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門外三福子走進來,一見到這副光景,趕忙收回了眼光,深深地低著頭,說著他原本要回稟的話,“納蘭明珠大人在外求見。”
一聽到有人來,挽月莫名慌亂。乾清宮的宮女太監都看見也就罷了,眼下明珠要進來,那該多難為情!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為今之計隻有穿戴好女官的服侍,站在一旁方能掩飾。
她轉身正要急急進裡間去換衣,卻被他抓住手腕,輕輕向裡推了推,“再去睡會兒,不用出來了。”
挽月微怔,代詔女官雖然可以協助皇帝處理一些政務上的雜事,但也僅限於做些案頭的書寫,而皇帝與內大臣商議要事,尤其是秘事,一般還是要回避的。他竟就這樣讓明珠進來,也不避諱著她。
皇帝已發話,她也不好多言語,便隻身向裡間走去。
玄燁同三福子吩咐了一些讓禦膳房準備的菜式,便讓他出去時把明珠也叫進來。
裡間的簾子被挽月放下來,簾幕厚重,層層疊疊如黃色的雲霧將外間的一切變幻得朦朧,連玄燁和明珠說話的聲音也掩蓋得縹緲不真切。她隻隱約聽到了一兩個詞:黃河、開春、河道。
裡間沒有可坐著的地方,她隻好重又回到床上。
原本睡著也就罷了,這下清醒過來,知道這床是他平日裡用來小憩的,反倒怎麼也不好意思坐在上頭。更彆說直視那床昨夜被她蓋過的衾被。
算起來,她和皇上同床共衾了?可這詞兒不是這麼用的!
她可什麼都沒乾!
不得不說,喝酒真的誤事。她也沒想到自己酒量這麼差,一杯倒,還醉得那麼不省人事。趕明兒見到納蘭容若,一定要好好跟他興師問罪,問問這酒是用什麼釀的!
不得不說,皇上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是真好聽。這個從她頭一回遇見他,就發現了。嗓音低沉淳厚,大多數的時候溫和而有力量,像從山間流淌下來的汩汩清泉。隔著簾幕,像極了徐徐撥弄的弦,餘音就在耳邊縈繞顫動,入耳處好像有一支棉棒在撓,撓得心裡都癢癢的。
外頭說了挺久,也並無要停下來的意思。
她實在是站得累極了,而且本就剛醒,雙腿有些發軟。
舒適戰勝了羞恥,她挨著床邊坐下,抱著膝蓋靠在欄杆上。聽著聽著,又想迷糊入睡。
這一靠,她做夢了。夢見了極樂的世界,夢見胡旋舞、手鼓和胡笛;後又夢見乞巧節什刹海的廟會燈市,戴著薩滿面具的人群,那個青苗獠牙跟隨著自己,摘下面具打量她驚魂甫定表情而後嗤嗤的
笑聲。
挽月猛地睜開眼,看見近在咫尺的那張臉,臉上寫儘了嘲笑,一如夢裡那個樣子。
“你又睡著了?看來朕的這張床,你真的很喜歡?”
挽月深閉了一下眼,這一刻,連她自己都對自己鄙夷。
但她在心裡真的很想說,她不但喜歡這床,這厚簾子,還喜歡這被子。她算是懂得了,什麼叫全天下的好東西都收在皇宮裡,皇宮的好東西都在皇帝這裡。
“皇上東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那朕就叫顧問行搬到你那屋去?”他滿眼都是戲謔,語氣卻極度認真,好似真的在征詢她的意思。
這就明擺著是在擠兌她!挽月有一分慍怒,轉身就要從床上翻下來。卻發現對方身手了得,也許是早就料到這一點,還沒等她行動,就已經將她擋住。
“下回還喝不喝得大醉?”
她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好像生怕遲疑半刻,他便會撲過來,生吃了她似的。她真的冤枉,隻是一杯倒而已!這酒太烈!
玄燁笑得更厲害,整個人也離她極近,“朕還以為你真是個女中豪傑,想不到也就是隻綿羊!”說完這話,他的喉嚨不由自主地動了動,目光也隨之落到她淡淡的粉唇和細長白皙的脖頸。
那天在雪地裡,他還沒來得及深深細品,就被她狠狠一咬。一想到這個,一股勝負欲便湧上心頭。
他應該讓她知道,威脅他的下場是什麼?
龍涎香的味道混著昨夜她宿醉過後的氣息困在這一方帳子之中,氣氛格外微妙。
腦門上冷不丁挨的一巴掌,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禦膳房給你的飯菜到了,還要朕請你下去用嗎?”玄燁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離開了床畔,起身將辮子甩到身後,理平整自己的衣袍,大步向外間走去。
挽月連連點頭,笑盈盈地從床上下去。這回她學聰明了,先將自己的宮裝穿戴好。
飯菜果然已經擺在小幾上,滿滿當當,卻都是以養胃的粥、面食,清淡小菜為主。
見她原地不動,遲遲不過去,玄燁坐在案前抬頭看看桌子又看看她,輕輕一笑,繼續提筆在紙上寫著,邊道:“朕已用過午膳,不會和你一起吃了。朕晨起晚睡,每一餐每一宿都定好了時辰。”
挽月垂手而立,“皇上嚴於律己,寬以待人。臣女慚愧,更不敢僭越,當著聖人面吃飯。”
她還是有所顧忌。他想告訴她不用顧忌,但見她目光堅定,顯然並不願意。
玄燁筆下頓了頓,思忖片刻,吩咐了外頭一聲:“四喜!”
“奴才在!”門外麻利地進來一個小太監。
“都拿她屋裡去。”
挽月福身,“謝皇上!”
她露出淺淺笑意。
他見她神情終於舒展,也會心一笑,“朕要到宮外去一陣子。”
挽月的睫羽微微動,這麼突然嗎?難道說剛剛納蘭明珠在外間就是同他商議這個?
但這不應該是她問的。
“那代詔女官是不是理應一同隨行?”不知為何,挽月心底有一絲悵惘。
“不可。”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玄燁解釋道:“此次朕乃微服出巡,與明珠一起巡視河道。”
“臣女明白。”
見她面上多有悵惘,卻也沒有旁的法子。如今她在乾清宮,也不似先前做伴讀那般自由、出入宮門容易些。
玄燁側首看了看那瓷缸,同挽月道:“代朕照顧好它。”
挽月停住腳步,微微一怔,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瓷缸中的小烏龜。
玄燁淡淡笑道:“朕每日都同它說話,不在這裡的時候,你也要天天陪它說話。不然它會不高興。朕不希望它不高興。”
挽月不無稀奇地看了那四腳朝地的家夥,不禁發出感慨:這隻烏龜是金子做的嗎?還是救過皇帝的命?
“臣女遵命。”
出了西暖閣,日光刺眼。挽月忍不住用胳膊擋了擋,迎面險些相撞,定睛一看是納蘭性德。
“挽月!”容若見她腳下並不穩當似的,自然也從曹寅那裡聽說了昨夜的事。人家小兩口指不定借著這個機會情意更濃,可憐的諫亭隻能責怪他給的酒不好!
“你找皇上?他在裡面。”挽月想到什麼,“曹寅如何了?”
容若笑道:“就知道你要問這個。沒事兒,就是昨晚皇上吩咐三福子拿雪地裡的水給他洗了把臉,然後他就清醒了。皇上罰他今早圍著乾清宮跑了十圈。”
挽月忍俊不禁,這倒真是他想的出來的罰人法子!
“我先進去啦!”容若寒暄後匆匆進去。挽月心道:微服私訪必然帶著禦前侍衛,容若和曹寅都要一起跟著吧!
禦膳房給準備的午膳很豐盛,但一頓下來,挽月食不知味,也不知道是昨夜酒的緣故還是什麼。
皇上準她歇一下午,她偷偷出去到昭仁殿外,和令宜她們說笑了一番。
晚上回到寢房,四下裡也是靜悄悄的,卻不知為何,輾轉反側很難入眠。
挽月平躺仰望,不一會兒又側躺,自言自語感慨:“唉,真是睡過了好床,不想睡賴床。瓜爾佳挽月,你怎麼這麼多富貴毛病?”
又磨蹭了一陣,興許是白日裡睡多了,當真不困。挽月索性起身,穿上衣服走到屋外。
月兒彎彎,繁星璀璨如一把撒下的糖。
她站在廡廊下,發現不遠處的一個明黃色身影也在舉頭望月。
玄燁也發現對面的人。
挽月隔著老遠,同他蹲了個福禮。起身間,卻發現皇上竟然朝她走過來了。
“怎麼還不睡?”玄燁先發問。
“睡不著。”挽月老老實實地答道。
玄燁凝視著她,輕歎了口氣,“朕知道你是不悅彼此朕微服私訪,並不帶你前去對嗎?每年春天的桃花汛一到,黃河下遊就有多處支脈河道決堤,傷及良田、無數百姓、牲畜。秋冬雨水少,明珠想趕在春天桃花汛來臨前加固河堤。一路地勢險要,舟車勞頓,你前陣子風寒還未徹底痊愈,昨日又吹冷風,就莫要隨朕折騰了。”
挽月垂首,卻搖了搖頭,“不是為的這個。”
玄燁一怔,疑惑凝上眉宇,“那是為何?”
“會想你。”
她依舊低著頭,看著腳下的一塊塊地磚,聲音很小,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也足以讓身旁的人聽到。
寥寥三字而已,玄燁仿佛聽到了天地間最美妙的詞句,比絲竹悅耳,比捷報更令他心緒起伏。
在她眼前攤開的掌心中赫然出現一物。挽月抬起頭,看著他,這是他那枚從不離身的玉扳指。
“這是皇阿瑪留給朕的。那日他對朕說了很多話,其實之前他很少那樣對朕有那麼多話,總是對朕嚴格,對董鄂妃永遠那麼溫柔體貼入微,有說不完的話。那天朕很高興,他把這個給朕,說希望朕來年射箭能百步穿楊。沒過幾天,他就……”
玄燁沒有繼續說下去,那日之後,皇阿瑪便出家為僧,離開了紫禁城。
“朕從不離手,你替朕好好保管。”
挽月將那扳指捧在手中,這才發現扳指不是光滑的,上面有繁複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