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暮色籠罩在庭院的藤蘿之上,將初冬的肅殺使勁揉了揉,碾碎成粉末又融化在天邊的一筆煙霞中,直至暈染開。
孤鴻高高飛起,越過精致的飛簷翹角,向紫禁城外飛去。挽月在門口停了下腳步,仰頭回望那一道弧線,彎了彎嘴角,流露出豔羨的目光。
“挽月姑娘,這邊請。”
挽月提了下裙,邁進了慈寧宮太皇太後的寢殿。
這是她第二回來這個地方。上回是和塔娜公主因為名字的事情,在禦花園裡爭執。沒想到這回的導火索,還是這個人。隻是在來的路上,她已經聽蘇麻喇姑說了:滿達可汗就要帶著這位科爾沁公主回蒙古去了。
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舉動,還真歪打正著合了某個人的心思。
可她這麼做,畢竟是打了科爾沁的臉面,也是明面上讓太皇太後沒臉。所以昨日才會責罰她。既是做給科爾沁的人看,同時恐怕還有另外一層緣故:皇上這樣做,應是先斬後奏並未事先與太皇太後通氣吧?
而自己這個外人,竟然猜透了皇帝的心思,與他裡應外合起來。
挽月不知待會兒進去,太皇太後會同她說些什麼。責難還是試探、亦或不滿?還有早晨在房中,皇上來看她的事情會不會也被知曉了?
忐忑與不安躍動在心間,像隨時撞出來的兔子,讓她微微有些無措。
“臣女瓜爾佳挽月,給太皇太後請安!”
“你還生著病,快彆跪了。”太皇太後對蘇麻拉姑道:“快扶起來,過來坐吧。”
挽月暗暗鬆了一口氣,昨天跪到晚上,還沒養好,這會兒膝蓋還疼著。稍微彎一彎,跪下容易起來難呀!
蘇麻喇姑給她挪了個椅子過來,又細心地在椅背處加了個靠墊。挽月十分感激地對蘇麻喇姑致謝。
從她一進門,太皇太後就在悄然打量著,起初聽說玄燁和鼇拜家的女兒似乎正在走得近,那時她並不以為意。左不過是個貌美些的女子,又生在那樣的家庭。她阿瑪是個野心都不隱藏的,調養出個貌美的女兒來故意接近皇帝,也是野心權臣尋常的做法,見怪不怪了。
是以,她從未想過阻攔。她覺得她的孫兒玄燁,不是會為一個女子所輕易迷惑的人,於是便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上回,塔娜因為名字的事,與之爭執。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女。她驚訝於少女明麗的容顏,將塔娜這顆草原上的明珠襯得黯然無光。
她心中方升起一絲擔心。美人多嬌,前朝曆代,不知多少英雄豪傑折在溫柔刀下。
可她的孫兒,是她一手帶大的,她心裡清楚,他雖年紀不大,但果敢、堅毅、大局為重、心懷天下,同時也有少年帝王的多疑與城府。他會被這樣的女子所迷惑嗎?
直到她發現,這個瓜爾佳氏與玄燁裡應外合,算計了塔娜。她忽然警醒,此女不簡單。若安好心,必成助力。若有異心,必成大患。
她才有意懲罰,敲打一番,這也是對玄
燁的試探。隻這一試探,想不到竟是這樣的結果……
望著眼前如帶刺玫瑰花兒一般的少女,太皇太後依稀從中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那個騎在馬背上的蒙古公主布木布泰,曾經也是這樣,清澈的眸子中滿是靈氣,在看向愛人的時候滿是情意與狡黠的自得。還未經曆風霜,未將眼中的機敏勁兒打磨成內斂睿智;未經情路坎坷,還有一股發自肺腑的敢勁兒、狠勁兒和野性。
“你可有好些了?”
太皇太後開口問的第一句話,不是責難,也不是訓斥,反倒是一句最尋常不過的長輩對於晚輩的關心。
挽月心有感懷更油然而生愧疚之意。她微微低下頭,“臣女謝太皇太後關心,太醫昨兒晚上就開了藥方子,吃了藥出了汗,今兒身上已經鬆快多了。沒什麼大礙。倒是臣女,惹得塔娜公主不悅,一定給您添了許多麻煩。”
“你是給哀家添了不少麻煩。”
挽月聞言,愣了下抬起頭來,見太皇太後眉目間似有慍怒,但更多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塔娜的確不是能入宮的合適人選,滿達可汗也是病急亂投醫了。皇帝和哀家本就想著以旁的封賞方式與科爾沁結盟,隻到底女兒是人家主動帶過來的,什麼都沒做錯,便是哀家也不好開口。哀家本想把塔娜養在宮裡一段時日,她自小被嬌慣壞了,遲早會不適應這深宮裡的生活,會知難而退。可哀家著實沒想到,皇帝會如此心急。”
說完這句話,太皇太後靜靜地凝視上挽月的臉,片刻才淡淡道:“你應當知道他為何這麼心急。”
心一下子被提起到高處,又如懸鈴一般搖搖欲墜。手中的帕子不由被挽月攥緊,擱置到膝上。
在萬佛堂與床畔的種種重又曆曆在目。
見她不言,太皇太後輕歎了口氣,望了望腳下,旋即抬起頭來道:“昨兒你從晌午跪到什麼時辰,玄燁便也跪到那個時辰。”
挽月的瞳孔驀地放大,心中的懸鈴被凜冽吹來的風狠狠撞擊,叮當作響,牽動得那根繩子在心間劇烈絞起來,直揪得人微微生出疼意。
“你要這樣想,他雖事後來瞧你、也陪你跪了一遭,可他還是利用了你。若沒他利用你做這件事,你壓根就不會被罰。如果這樣想,你還覺得他是個值得你托付心意的人嗎?”
挽月動容,矛盾如荊棘恣意橫生在腦海。把他當做一個皇帝,這樣做無可厚非,若她隻是個臣子身份,完全可以理解甚至配合一起這麼做;可若把他當□□人,被所愛的人這般算計,有朝一日她真的不會難過嗎?
見她猶豫未作答,太皇太後多少了然,不免有幾分失望,但也鬆了一口氣。“哀家也隻是問問,並不是一定要你給一個答案。你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挽月從椅子上起身,同太皇太後深深地福了個禮,懷著心事告退了。
望著空空如也的椅子,太皇太後深鎖眉頭,“哀家剛剛問她的話,她沒有立刻回答,可見她既不是虛情假意地奉承討好玄燁,也非對玄燁情根深種到不管不顧的地步
。她對玄燁的情分尚淺,她隻是太聰明了,懂得帝王喜好什麼。即使對玄燁也有情分,現下也不過隻有五六分。這樣倒也好了,情深不壽,你見過後宮裡頭哪個情深的能活得長久?”
董鄂妃、她姐姐海蘭珠都是紅顏薄命,反倒是後宮裡那位隻知道吃喝、無欲無求的她的侄女兒——博爾濟吉特氏太後,活得好好的。
蘇麻喇姑輕歎了口氣,“可要是這樣的話,咱們的皇上分明是先動心了。豈不是有些吃虧?”
太皇太後不以為然,撚了撚手中的翡翠佛珠,“讓他吃吃虧也好。吃一塹才能長一智。也好讓他曉得,天底下不是所有的東西,皇帝都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他不是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想不要輔助飛出巢麼?不經碰壁摔打,終難飛高。且曆練著吧!”
蘇麻喇姑隻得點了點頭,反而心裡有幾分惋惜。不過小兒女之間的事情誰說得準呢?總有個人先心動,後心動的那個人未必情意就淺。
玉屏站在慈寧宮的宮門口,早就等著挽月。
一見到挽月出來,趕忙又是給她係上披風又是給她遞上棉套。
“小姐,咱們現在就回儲秀宮嗎?”
“嗯。”挽月漫不經心地應了聲。玉屏訝異,平日裡的挽月姑娘總是興高采烈的模樣,甚少見她像今日這般心事重重。她方才說要去跟太皇太後請安,不知道是否是聽她老人家說了些什麼才這般模樣。
甬道深深,磚石在腳下發出篤篤的聲音,回蕩在兩牆之間。今日的每一步她都走得很慢,太皇太後的話和那隻被她輕輕吹過的掌心、光束中與她近在咫尺的臉,都將她的心緒擾亂。
忽然,她漸漸停下了步子,怔怔地望著某一處。
玉屏不解,順著挽月的目光看去,眼前那是乾清宮。
“小姐,往前走便是乾清宮了,皇上平日裡都在裡頭,附近戒備森嚴。咱們去儲秀宮,得從後面繞。”
“嗯。走吧!”
天色昏黃如琥珀,淺紅的落日旁伴著灰紫色的流雲,鴉雀紛紛投入閒林。
一個身穿暗紅色直綴的身影早從剛才就一直凝視著那抹玉色的披風,看著她駐足在乾清宮外,遙望裡頭的宮室。又轉過彎,漸漸消失在甬道深處的月門。
明明沒過多久,他們之間卻仿佛隔了一道很遠的溝壑。在她凝望乾清宮的那一瞬,富察馬齊便知道,他終究是輸了,或者說從來就沒贏過。
他摸了摸袖子中的東西,緩緩抬步向乾清宮走去。
“皇上,工部侍郎馬齊大人來了。”顧問行通傳道。
玄燁放下手中的奏折,“傳。”
“微臣馬齊,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平身。”玄燁見到他,還是很高興。早在前些日子,他便收到了來自淮河的治水捷報。馬齊先回來,米思涵尚留在那邊。不過他聽從了上回太皇太後的提議,已經打算過段日子,就讓明珠任工部尚書,替換米思涵回京,戶部缺不得人。
馬齊微微垂首
而立,二人皆在互相打量。
玄燁微微笑道:“有日子未見,朕見你似乎比走之前更高了,人也黑了點,還蓄了胡子?老成了!”
馬齊淺笑,“微臣快馬加鞭而來,不修邊幅叫皇上見笑了。還請皇上恕罪!”他的眸底卻閃過一絲訝異和酸意,對面坐著的九五至尊精神矍鑠,神采奕奕,目中分明有著愉悅的光亮。人發自肺腑高興的時候,是連眉眼都會不由自主帶著笑的。
他想起剛剛那個遙望乾清宮的身影,是她讓他心生愉悅了嗎?竟會這般高興,仿佛一個討到了糖吃的少年。而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再充斥敵意,反而是坦坦蕩蕩、毫不在意的釋然。
就是這一點,令他更為揪心。
馬齊的目光忽而掃到皇上的手掌纏著紗布,微顯驚詫,“皇上,您的手?”
玄燁一怔,朝自己的掌心看看,目光忽然變得柔和,淡然一笑道:“哦,這個啊,不小心弄傷了。不過……已經有最好的藥給朕醫治過了,很快就能痊愈。”掌心那股癢癢的涼意仿佛再次傳來,直傳至心底。他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嘴角。
馬齊淡淡笑道:“皇上龍體無礙就好。”
“你同朕說說治水的所見所聞吧!奏折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
馬齊點了點頭,將治水所得事無巨細一五一十地同皇上講了個透。不知不覺,從暮色沉沉到了夜幕初垂、燈火葳蕤。
玄燁蹙眉,“照你這麼描述,朕以為,現今的止住隻是暫時,因到了冬日,不在汛期,雨水乾涸。可到了明年開春,尤其是四五月份和夏季,待大雨至後,河堤還是個問題。”
“不止淮河,黃河下遊才是最大的水患。”
君臣二人皆在此事上深有憂慮。
“朕沒想到,你阿瑪竟是擅長治水的,朕沒有看錯人。隻是太皇太後還是更屬意讓阿瑪去管戶部,戶部缺人,一時也無合適人選。過些日子,朕會讓納蘭明珠去把你阿瑪替換回來。你們父子倆也好都在京中團聚,過個好年了。”
馬齊拱手,“多謝皇上。”
“天色不早了,你也舟車勞頓,且現回去歇息吧。有什麼事,明兒早朝後再同你商議。”
馬齊再三猶豫,終是從袖口取出了一物,走上前來,呈現到玄燁的眼前。
玄燁挑眉,“這是何物?”
馬齊輕輕笑了,“微臣在淮河一帶時,曾遇見過一個從蘇州太倉來的民間手藝人。此人手極巧,能在核桃上雕出花樣。微臣覺得新鮮,便帶了回來,呈給您。”
蘇州太倉?玄燁觸及核雕的一瞬,便捕捉到了馬齊話裡暗藏的關鍵。蘇州太倉,那不就是挽月自小長大的地方麼?
“微臣告退。”
油亮亮的核桃雕成個八仙過海的模樣,長須背劍的呂洞賓、手拿荷花的何仙姑、倒騎驢的張果老……八個仙人栩栩如生,確是精巧的模樣。
他果真是心裡始終放著挽月,就連看到任何同她絲毫關係的物件,都會忍不住想要帶回來。
“富察馬齊。”玄燁從背後忽然叫住了他,神情鄭重地同他說道:“東西朕會替你轉交給她⒄[]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朕也一定會真心實意地待她,也會時刻謹記有你這麼一位優秀的對手。”
馬齊駐足,轉過身子莞爾,“皇上,微臣從未是您的對手,因為她自始至終心裡都沒有放進過微臣,全都是微臣一廂情願。她在從江南回京的路上,心裡就裝了那個拿走了她佩刀的人。君主一言,駟馬難追,您可要記住您今日說過的話。”
皇上,微臣從心底裡羨慕您,羨慕您如今笑意抑製不住顯露出來的樣子。
肩更寬、步子更闊更穩的少年隱入寧靜的冬夜裡。星河燦爛,如明珠般璀璨的星子映照著地上的萬家燈火。
庭院深處,門匾為“煮酒”的書房中,鼇拜濃眉皺起,“什麼?月兒是因為皇上讓梁九功一路相送,所以才遭了科爾沁公主的嫉恨、還被太皇太後給罰了?我說怎麼今兒早朝皇上看我那眼神那麼奇怪,一會兒帶著恨,一會兒帶著愧,弄了半天,他小子心裡有鬼啊!”
個兔崽子!竟然算計到他閨女頭上了!
“早上班布爾善還跟我提,說滿達怎麼草草就走了,帶來的公主也沒嫁成!我還讓人去打聽!打聽了一圈,結果打聽到我自個兒家頭上來了!借刀殺人!皇上這招玩兒得挺溜哇!不行!我得找個由頭,把月兒從宮裡弄回家來,同她聊聊。那生病了,怎麼沒人跟我說呢?他們還把不把我這個輔政大臣放在眼裡?”鼇拜一拳捶在桌案上,氣急敗壞道。
納穆福相勸,“這事兒還是等小妹回來了問問再說吧!還有,關於班大人,兒子也有話想跟您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