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動心 無事獻殷勤,挽月覺得有問題……(1 / 1)

栗子糕香甜, 芡實糕味兒淡,不過對蘇麻喇姑來說,還是更懷念小時候在蒙古老家吃到的羊奶糕。那濃鬱的奶香, 帶著微微的腥膻,禦膳房也會做, 而且是改良過的, 沒有那股子腥膻,但吃在嘴裡,總覺得差了那麼一點意思。

家鄉的東西, 總是那麼令人惦記。

她坐在廊下,那祖孫倆還在屋裡促膝長談, 窗戶上被燭光映上剪影。

紫檀鵲上梅枝紋的炕桌上, 玄燁隨手將手中的鬥彩雲龍紋杯往前推了推, 又將太皇太後的那隻放到另一個位置, “孫兒認為, 眼下有兩大心腹之患。一個呢, 是以鼇拜為首的、權勢過大的臣子;一個呢,是蒙古以僧格為首的準葛爾部。其實還有一個……”

玄燁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 蹙眉想了想, 將盛有糕點的小瓷碟放到另一個角,點了點碟子裡的三塊糕點,抬眸看向太皇太後, “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

他將手上的扳指摘下, 放到中央。

太皇太後看了看, 頷首:“這就是把咱們圍困住了,需得逐個擊破。你打算從哪兒入手。”

玄燁挪過挨著自己手邊最近的一隻杯盞,手指在杯壁上輕輕敲了敲, “鼇拜。”

他頓了頓,繼續道:“內憂外患,必先安內,才能攘外。朝中大臣如今心不齊,文武兩路官員都唯鼇拜馬首是瞻。不過主要都是八旗舊貴,互相依附。所以,這不是一個鼇拜,這是很多個‘鼇拜’。單單隻去除鼇拜,而不整治朝堂官場,那往後還會繼續出這樣的臣子出來對付年邁的朕、或是將來繼承大統的皇子。”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道:“主弱仆強,你跟你皇阿瑪一樣,登基的時候都不滿十歲。那時候孤兒寡母,除了暫時倚仗這些手握權勢的重臣,沒有彆的法子。可眼下主子長大,他們卻握權握習慣了,不願意歸還了。”

玄燁知道,皇阿瑪在位的時候,攝政王多爾袞比如今的鼇拜更過分,他是堂而皇之地把持朝政,就差一個皇帝的名頭。那時候皇祖母和皇阿瑪一定比他現在還要難熬。

“這陣子孫兒一直在想,從老虎嘴裡奪食,必然是要冒很大的風險,且百倍艱難。但若把肉多分給一些其他的獸,那些新來的獸為了吃到更多的肉,必然依附於我。

到時候同仇敵愾,不怕抵不過垂垂暮已的老虎。而朕也不必親自動手去殺這隻猛虎,由他在他的山頭待著就是。”玄燁說罷,見太皇太後不說話,“皇祖母您笑什麼?可是方才孫兒說的有何不妥?

太皇太後笑道:“哀家笑呀,是對自個兒的孫子愈發刮目相看。這前兩年還尚有些少年氣盛,還需要哀家去勸說、提點。如今哪,已經完全能獨當一面了,懂得了隱忍、深思熟慮、借力打力。皇祖母啊,看到你這樣,是真打心眼兒裡高興。等你哪,完全平息了這些事情,哀家就等著抱重孫子了。”

玄燁啞然,“皇祖母,您看您,說著正事兒呢,又繞到這個上頭來?您放一百個心,不用您催,等一切都塵埃落定,這都水到渠成的事兒。”

太皇太後笑得合不攏嘴,“好哇,那皇祖母就等著了。不過,你倒是同皇祖母說說,打算用哪些新臣?”

玄燁邊思索邊道:“索額圖是內大臣,當初咱們既然決意與索尼一家結盟,也娶了人家的孫女做皇後,不論赫舍裡氏現今和將來如何,這個姻親家不能不認。”

太皇太後點頭讚同,“索額圖,的確是個能用之才。”

“納蘭明珠。”提到這裡,玄燁不免有些怒意,“朕原本打算把宮裡的十三衙門職權削掉後,完全移交內務府,待明珠理清楚個中事務,再提拔任用。可誰曾想,葉克蘇那邊的追查還是查了那麼一點。裡頭牽扯利益眾多,朕每次提起,總有朝臣反對。掌司吳良輔看來私底下也是勾結了不少朝臣。”

“這不影響你提拔明珠。要記住,先挑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玄燁道:“是,孫兒過幾日便讓人擬旨,提明珠至六部。另,馬佳圖海。朕已經封其為中和殿大學士,並調任禮部侍郎。現今的禮部尚書沙澄,朕另有任用,打算待其調走後,便由圖海接任禮部尚書一職。”

太皇太後:“相比索額圖而言,圖海沒有顯赫家世。這是個清正剛直的純臣。先帝在時,他為明史纂修官,後至刑部,與姚文然一同修訂刑律,刪除了前朝鎮撫司所用酷刑。可他呢,也因太過剛直,在江南科考舞弊一案的審理中,受到遷怒,被你皇阿瑪革職,家產也儘沒。如今起複,你又要重用,這樣的忠臣的確應當委以重任。以前罰沒的家產,咱們現在可以再多加封賞嘛!”

她又想起了一樁事,“哀家記得他有個妹妹,也在淑寧郡主的伴讀之列。你若不願意納妃,可以給人家指一門好親事。這大臣之間由皇帝指婚聯姻,兩家往後都會忠誠於你。不過前提是,得是好親事。依哀家看,這禮部尚書之妹,其他六部中就沒人有適齡的子侄可以匹配嗎?鼇拜有兵部、吏部尚書為羽翼,那你就拉攏戶部、禮部、刑部、工部。哀家記得,戶部侍郎米思涵,是不是有個小兒子?”

燭火微微晃動,映在眉宇間,玄燁眼皮一條,心下卻複雜異常。“是。富察氏馬齊,今歲國子監考學拔得頭籌。文韜武略皆精,朕先後任其為工部員外郎、工部侍郎,現與米思涵共同去淮河治水。”

太皇太後大為不讚同,“你讓管錢袋子的戶部尚書去淮河治水?那國庫誰管?哀家知道你的意思,上陣父子兵,但適合放在眼面前任用。你把他召回來,不是想重用明珠麼?讓明珠去治理淮河、黃河水患,一旦有所成效即可破格連升。他兒子與你關係甚好,且明珠家世與索額圖差不多,若將來這二人再有鼇拜如今之勢頭,也可相互製衡。

至於米思涵的兒子馬齊,若當真是個可造之材,便將他放出去,鎮守一方,做個省巡撫、總督什麼的,是棟梁就要挑起來。”

“皇祖母教訓得是。朕不日便將米思涵與馬齊召回,讓明珠走馬上任。”玄燁思忖須臾,接著道:“至於聯姻之事,再看吧!許兩家都已經各定人選也說不定。”

太皇太後盯著玄燁看了一瞬,意味深長地淡淡笑笑,“天兒也不早了,莫要處理政務太晚。早些歇息。”

玄燁也起身,“既然如此,孫兒也不打擾皇祖母了,明日再來看您。孫兒告退。”

蘇麻喇姑在門口,見玄燁離去時,步伐遠不及來時輕快,心下也納悶,明明方才二人聊得都挺儘興啊!

她望了望皇帝的背影,轉身進了寢宮,見太皇太後獨自一人坐著,神色感慨,忙問道:“您……訓皇上了?”

太皇太後搖搖頭,“玄燁不是先帝,差不多年紀時,比他皇阿瑪要穩重得多。”

“那奴婢怎麼瞧他出去時候,臉色不大好。”

太皇太後仰天望了望,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念了一句佛祖保佑,歎道:“哀家這孫兒,這回怕是真動心了。”

蘇麻喇姑漸漸明白過來,“您是指鼇拜中堂家的那位小姐?”

太皇太後沒有否認。“哀家不過是提了一句,想讓戶部尚書米思翰家之子與禮部尚書圖海之妹聯姻,他找了個由頭婉拒了。你道為何?”她看向蘇麻喇姑。

蘇麻喇姑不解地搖了搖頭。

“哀家聽說,米思翰家那個兒子馬齊,也十分喜歡鼇拜家的女兒。”

蘇麻喇姑一邊驚歎太皇太後什麼都知道,一邊也更為不解,“那聯姻對皇上來說是有利呀,名正言順去掉一個情敵。”

太皇太後的龍頭手杖在地上“篤篤”杵了兩下,“這正是哀家憂心之處。若他隻是一時興起,那為了得到美人兒,巧取豪奪、將情敵除之而後快,是再尋常不過的舉動;可若真對一個人動心,反倒不會這樣做。因他會顧及到是否傷對方的心;更會擔憂因此而有損自己在那女子心中的印象。他顧及了!”

蘇麻喇姑細細想了想,漸漸理解,回過神來,卻仍對太皇太後道:“您可還記得董鄂氏?”

過去那麼多年,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太皇太後的眼皮還是直跳了兩下。

“皇上和當年先帝一樣,都是幼年登基,小小年紀挑起天下重擔。皇上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愛恨愁嗔。這不是後宮多幾個妃嬪就能解決的。他更多的呀,是心裡的苦,需要人同他一起排憂解難。

這時候,來了個貼心的人兒,他就像撈住救命稻草一般,舍不得鬆開。您要做的是,千萬不要去替他折了這根稻草。而是想辦法讓這根稻草變成粗繩,把他給拽上來!咱再多了解了解那位挽月小姐吧!用好了,說不定既能成皇上的解語花,又能緩和同鼇拜之間的關係呢?”

額頭的溝壑蹉跎掉的是年華,太皇太後的眼前浮現出十多年前的往事,“蘇沫兒,你說的對。十幾歲的少年,性子就如那小馬駒,你擔心他跑不遠,非要拴著他。可他認為自己可以跑遍整個草原。你越想馴服,他越跟你拗。所以還是放他跑吧,等跑夠了,累了,也就自個兒回來你身邊了。

福臨在的時候,哀家或許是大清母儀天下的好太後,卻不是一位好額娘。自己的兒子心裡是怎麼想的,哀家忽視了。有了疙瘩,也沒有去解開。不能再在玄燁身上重蹈覆轍。”

燈花爆了,蘇麻喇姑笑道:“聽,燈花爆,有好事。奴婢再給您添亮些。”

“哀家也再多留意留意那個孩子,希望是個識大體、顧全大局的。有時候,一個明事理的女人,作用可大著呢!”

曹寅早在慈寧宮外等候,見玄燁一出來,趕忙迎上去。天色已晚,靛藍天幕上點綴幾顆星辰。前有宮女掌燈,玄燁同曹寅一道走著。

“她回去了?”

曹寅還納悶皇上為何會同太皇太後聊那麼久,忽聽皇上問話,慌忙答道:“回去了。奴才把她送到前頭,她便自己回去了。她說怕您出來,沒瞧見奴才心裡著急。”

玄燁朝曹寅看看,“這個時辰你早下值了,這裡也有宮女和太監,你怎麼不走?”

曹寅笑笑,樂道:“奴才打小兒不就是皇上的跟班兒麼?皇上到哪兒,奴才到哪兒!皇上需要奴才去江南為您排憂解難,雖奴才心中不舍,但也肝腦塗地、再所不辭!”

玄燁亦笑,“朕與你雖名義上為君臣,實則有如手足。人生能得好友,實乃幸事!這夜路,朕走得也踏實。”

曹寅躬身,“您,就儘管踏踏實實地在前頭大步走,奴才在您身後護衛您。”

迎著星子,玄燁昂首闊步,心裡思忖著:儘管前路漫漫,但有知己,有紅顏,他也不算孤單。

一盞燈照了兩段路,護送了兩個人。

挽月在與曹寅分彆後,回到了儲秀宮。

“呀!挽月去哪兒了?怎麼才回來?”宮門口一個宮裝麗人正熱情洋溢地揮了揮帕子,同她打招呼。

挽月十分稀奇,這不是八旗副都統家的千金索綽羅錦春?她來找自己乾嘛?

一進門後,挽月才發現遠不止錦春,她被迅速圍了起來,還有步兵營統領家的女兒董佳金寧,通政使龔敏家的小姐伊爾根覺羅氏巧蓉,還有倆名兒都記不清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挽月不免警惕,她們到底要找她乾什麼?

錦春一把挎住挽月的胳膊,笑盈盈道:“挽月妹妹,走吧,上我屋裡坐坐,我那兒有新沏好的鐵觀音。”

挽月笑著婉拒,“不用了,晚上喝茶不好入眠。”

“那我讓她們換成牛乳茶,要不你想吃什麼,我都想法子給你弄來。”

玉屏站在一旁左右打量,見小姐為難,忙出聲道:“錦春小姐,毓寧嬤嬤關照了,過了申時,不可再去禦膳房傳吃食。”

錦春蹙了蹙眉,心道:這瓜爾佳氏怎麼油鹽不進呢?還挺不好套近乎。

挽月暗自打量,彎了彎嘴角,“錦春姐姐若尋我有事,不妨直說吧。我這個人性子直,喜歡開門見山。”

錦春一拍手,“爽快!我就喜歡和你這樣的人相處!其實我們是想求你幫個忙。”

“什麼忙?”

“幫我們去郡主那兒求個情,能不能明兒再讓那個年輕的李光地李大人教咱們?徐大人那老學究,板著臉不苟言笑的,一張口便訓咱們。徐大人也行,可……下午的史書講得很有意思啊!”說著,錦春衝後面的幾家小姐回頭望望,也都應聲點頭附和。

“是呀,本以為讀書挺沒趣兒的,沒曾想跟聽故事一般。”

金寧面露難色:“咱們幾個家都是行伍起家,平日家裡人也都是舞刀弄劍的,沒幾個愛念書的。阿瑪也是讓哥哥們去讀書,我們這些做姑娘的,也就是識得字,能讀些淺顯易懂的罷了。像徐乾學這樣的大學士,給咱們授課也是大材小用,還不若來個年輕又不嚴厲的先生。”

錦春也笑道:“挽月妹妹,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這一坐在學堂裡就渾身不得勁兒,聽說還要學琴棋書畫。我的個天,真是難為死我了。我知道像你們這樣人家的小姐,學這些輕車熟路,可我們呢,裝裝樣子都費勁。”

挽月哭笑不得,心裡道:這內務府選伴讀的時候,第一輪篩選難道隻看家世和容貌?還真是名為選郡主伴讀,實則選充實後宮的人。

不過,仔細想想,選的人裡也不乏文人家有才氣的女子,比如國子監祭酒家的女兒李清,陳廷敬女兒陳佳吟,薑蓮之流。也有如她和紐祜祿慶琳、赫舍裡雲初這般的權臣家之女。

內務府可謂“用心良苦”挑選人了。而吳靈珊是個聰明人,知道陪她讀書就是個幌子,所以選人的時候也並未按自己心意選人,都是打個馬虎眼。

“可……既然不愛讀書,錦春姐姐你們又何必來應呢?”

錦春兩手一攤,“內務府擇人,誰還有敢不應的?隻有他們選不上我們。”

挽月笑而不語,心裡道:想被選中或不被選中,都是有法子的,隻看願不願意使罷了。

“可……教咱們的師父也都是內務府定好的,也輪不到咱們挑三揀四吧?”這種無意義的替人出頭的事,她可不想當冤大頭。

錦春笑笑,“所以這不來求你了麼?妹妹和郡主關係甚好,若郡主肯開口,內務府那邊必會安排。我們也不圖彆的,就是課業沒那麼枯燥罷了。”

挽月心裡想道:明白!差生希望能來個上課能侃天說地的老師來!情有可原!

“可……”挽月抿了抿嘴,嫣然一笑,“我為何要幫你們呢?幫了對我有什麼益處?”

錦春:???這麼直接的嗎?

金寧:看錯人了,還以為她是個好脾氣好性子的老好人。

玉屏:小姐,這麼直接了當拒絕好幾個人,不利於人緣兒吧!

挽月淡笑:這年頭,來求人辦事、找人幫忙的,都這麼理直氣壯麼?我偏不慣著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