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哪有心思風花雪月?(1 / 1)

雪霽天晴,暖陽耀眼得不真實,照耀在波光粼粼的鏡湖面上。挽月坐在水榭上,有些晃神。

“小姑姑!”樂薇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棉袍,披著瑩白一水色雪兔毛鬥篷,欣然向這邊跑來,旗頭上戴著紅瑪瑙海棠珠花,插著一支蝴蝶流蘇金簪,宛若純真歡快的小鹿。

挽月眸底皆是笑意,這丫頭總是那麼喜歡大紅色。不過樂薇皮膚白皙,穿紅色最好看。

轉眼間樂薇已經到了她跟前,“小姑姑!我好不好看?”

“好看!”挽月輕輕撫摸了下樂薇旗頭上垂下來的金珠流蘇。樂薇的笑容忽然僵在臉上,變得悲切起來,“小姑姑,我要嫁人了!這是我的嫁衣。”

挽月大驚失色,“嫁人?嫁給誰?什麼時候的事?”

樂薇木然地搖了搖頭,怔怔地站了起來,“要嫁去很遠,黃草莽原,他們要把我嫁去蒙古。”

那抹紅一瞬間消失在湖水的金光裡,挽月失聲尖叫起來,“樂薇!”卻什麼也沒抓住。她揉了揉眼睛,這是夢還是真的?

“月兒。”帶著爽朗笑聲的呼喚從背後傳來,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富察馬齊。他手裡舉著一把洋□□,閉著一隻眼睛,瞄準前方,“嘣!啪啪!哈哈哈!月兒,這是我從洋人那裡弄來的洋槍,送你防身吧!今兒是你十六歲生辰哦,可不許哭鼻子。”

馬齊?挽月喃喃道,不真實!這是夢吧!

“阿瑪的月兒長大了!你想要什麼,阿瑪都給你!”鼇拜身穿紫紅色蟒袍,立在挽月身前。看到蟒袍上的五爪龍,挽月惶恐至極,忙上前拉住鼇拜,低聲勸道:“阿瑪!您僭越了!”

鼇拜卻惱怒地一把甩開她的手,“什麼僭越?這龍椅康熙能坐,為何我不能坐?待阿瑪做了皇帝,你可就是公主了。”

“阿瑪我不想做公主!月兒隻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挽月哭喊著,鼇拜身後的納穆福、溫哲、達福、敏鳶還有南星、忍冬的一張張臉漸漸變得模糊。隻剩下一聲聲驚悚地輕喚“月兒”,挽月站在庭院中央,拚命地捂上了耳朵。

“挽月姑娘。”這一聲呼喚卻和旁人都不一樣,溫柔繾綣,將她從恐懼中輕而易舉拽了出來。周遭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唯有眼前這個身穿明黃龍紋常服、玄色貂皮披風的人面目漸漸清晰,鼻若懸膽、劍眉星目,他的身量那樣高,站在那裡不說話就很威儀。

“龍……三公子?”

他輕笑,“朕告訴過你,朕叫愛新覺羅玄燁啊!你過來!”

挽月猶豫,立在庭院中央,與他之間隔著九曲橋。

她久久未移動,玄燁的目光清冷,動了動嘴唇,“葉克蘇,放箭!”

“不!”挽月向前奔去,九曲橋消失不見,墜入鏡湖的水淵。

“小姐!小姐?”耳畔是瑞雪輕輕的呼喚,“您做噩夢啦?”

挽月醒來,瑞雪給她身後遞了一隻百福迎枕,她才發現寢衣竟都濕透了。做的什麼夢?真晦氣!

風吹得窗戶合起來一扇,瑞雪斥責了小丫頭一句,“誰把窗戶打開的?小姐剛起,著涼了你擔待得起?”

挽月整個人身體發虛,著實被那個噩夢嚇到了,“留半扇透透氣吧。我做噩夢了,我得睡個回籠覺去。”

瑞雪笑盈盈地勸道:“已經快辰時了,雖說咱家裡大奶奶是主母,對您和大小姐都不管過多,可太遲起來也不好,您要不先用早飯吧,晌午早些歇息。”

挽月怔怔看著窗外,一場秋雨一場寒,和前些日子完全不同了,秋葉打著旋兒落下。桌案上是那張自己用鎮紙壓著的畫兒,因著被風吹,被壓的地方已經撕裂出了縫。她指指那紙,“把它收起來。”

“是。”瑞雪不曉得自家小姐為何對這張包點心的紙十分在意,但也照做了。

挽月望著那張畫出神,回憶起和康熙見過的為數不多幾次面。在不知道對方身份時,康熙已經知道她是誰了,這便如貓捉老鼠,他是貓,她是耗子;她在明,他在暗。知道她是鼇拜的女兒,那刀被他撿了去,發現是太宗禦賜之物,於是故意藏起來不還。遺失禦賜之物是不小的罪,鼇拜就在於太囂張了,把刀送給心上人,可能當時也打算很快回來尋找程氏,卻沒想到程氏留了假名,隱了行蹤。

他對皇權視若無睹。順治也好,康熙也罷,對他來說執政期間都是幼主,要依靠他這個輔政大臣,何況他早年打仗出身,在軍中頗有威信。

所以康熙是故意藏起,想治鼇拜的罪。那為什麼又物歸原主了呢?且特意隱去了鼇拜的罪過,隻嚴明撿的是她的。

她猜想,一來,弄丟禦賜之物罪過可大可小,左不過在官職和俸祿上處罰一番,對鼇拜不痛不癢,現在論實力,還遠不是鬥倒他的時候;二個,康熙莫不是對她生出了彆樣的情愫?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挽月頓時臉頰發燙。很快的,複雜蓋過了甜蜜青澀。秋風吹人心,涼意使人清醒。即便是有情愫,那也隻是對她容貌的流連吧?任憑她再嬌豔,能嬌得過錦繡江山?

男人在面對至高權力和女人時,絕大多數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權力,即便有那麼小部分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多情種子,她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天賦異稟能得到那樣的感情。

疊起的紙張上,簡單勾勒的小烏龜俏皮可愛,挽月輕輕撫觸,唇邊劃過一抹極淺的笑意,“放我妝奩匣最底下那層裡吧。”

“是。”

挽月從床上起身,披了一件氅衣,未扣盤扣隻輕輕攏著,走到床邊,倚靠窗欞。“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

挽月手指反複繞著自己的一縷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裡道:玄燁,若有一天,我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利用了你,你可彆太怪我啊!

淅淅瀝瀝的秋雨順著屋簷細細密密遮成一道雨簾。

“啊欠!啊欠!”剛剛下朝回乾清宮,正在批閱奏折的玄燁連打了兩個噴嚏。顧問行忙關心道:“皇上,龍體要緊啊!這一場秋雨一場寒,您得加件衣裳。”

“啊欠啊欠!”玄燁又連著打了幾個,喃喃自語道:“今兒怎麼回事兒?”

“有人想您了唄!”從門外探進來一個人,邁著步子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奴才曹寅參見皇上,恭請皇上聖安!”

“起來吧,是你小子!我看你是又想挨揍了。”玄燁擱置了筆,見曹寅靴子都有些濕了,可見外頭這會兒雨不小。“賜座。”

“謝皇上!”曹寅坐下,打量著康熙,“有日子沒見您了,怎麼愁容滿面的?”

“還能有什麼?因為鼇拜和蘇克薩哈唄。他們分屬兩旗,這些年鑲黃、正黃兩旗,對於當年多爾袞圈去的地盤一直耿耿於懷,與正白旗針鋒相對。鼇拜主張奪回來,蘇克薩哈就是正白旗,多爾袞又是他的舊主,自然不同意。”

曹寅頷首,“明白了,當初蘇克薩哈大人還是跟順治爺主動列舉了攝政王的條條罪證,屬於背叛舊主。現又維護正白旗。三旗的人恐怕都對其意見頗大。”

玄燁點點頭,無法單純評判蘇克薩哈是個君子還是個小人,但畢竟之前對皇阿瑪、眼下對他還是很忠心的,處理政事能力也強,留著他在輔政大臣中,也能製衡一下鼇拜。“他今兒跟朕請辭,說要去給順治爺守陵墓,朕還沒答應,鼇拜先火了。他怕蘇克薩哈交還輔政大臣權力,他不交難以服眾,但自個兒又貪戀權位,是以惱羞成怒。朕隻好拒了蘇克薩哈的請辭之意。這朝中,如今半邊天都是鼇拜的了。”

“豈止啊!”曹寅同玄燁回稟道:“皇上,這幾日奴才多番打探,發現京城中大半的絲織物,都為瓜爾佳鼇拜所壟斷,最大的天衣坊是他們家的,一匹尋常的蘇綢,竟然要賣一兩銀子,好一些的二兩!”

玄燁亦驚異,“竟有這等事?”

“奴才家早先也在正陽門大街有個綢緞莊,現下凡是我等小鋪面,皆難生存下去。蘇綢、杭綢、宋錦、雲錦從江南來貨,聽聞江南血月教猖獗,百姓苦不堪言,受此影響,絲織品和米價飛漲,到京城來價格更是翻番。本來綢緞的衣服便不是尋常老百姓都能穿得起的,可京城不一樣啊,達官貴人多,不說皆富貴,至少同其他州縣比,那還是富人多。可即便如此,皇城根兒下的老百姓都快穿不起綢緞衣了。”

玄燁握拳,“豈有此理!這裡頭恐怕有名堂吧!鑾儀衛早有線報,江寧和蘇州織造府官場昏暗,官商勾結。隻怕京城有人的手也伸到了南面去。南面是漢人腹地,如今天下剛穩,漢臣心卻不穩,血月教打著反清複明的旗號,行蹤比天地會更詭秘。倘若這些暴利全都流入幕後主使手中,簡直不堪設想。”到底有哪些勢力裹挾其中?還有那次在光華寺,宮裡是否有人走漏他的行蹤?

“昨兒奴才還遇上個江南來的姑娘,她也嫌鼇拜家綢緞貴來著,很是不滿。”

玄燁打趣曹寅,“什麼姑娘?你是瞧上人家了吧?”

曹寅矢口否認,“皇上,天地良心,奴才與那位姑娘隻是萍水相逢,寒暄幾句罷了。況且那姑娘美是美,不是奴才喜歡的那種。”

玄燁來了興致,正好顧問行同三福子上了新茶,“嘗嘗,新貢的碧螺春。你喜歡什麼樣的?”

“謝皇上!”曹寅抿了一口茶,微微沉吟道:“奴才喜歡長得喜慶的,活潑的、最好是圓臉,富貴之相!”

“得了,你就是個錢串子腦袋,喜歡元寶還喜歡元寶長相。朕乾脆賞你同銀子過一輩子算了。”

曹寅大喜,笑道:“那奴才可太謝主隆恩了!”

話都聊到這兒了,玄燁順口允諾,“若是江南官場昏暗,待朕查明,往後打算讓你阿瑪做江寧織造,你去替朕守江南的錢袋子去!”

“奴才先行謝過皇上了!”曹寅大喜過望,謝恩起身後看到桌案上鎮紙下壓著一闕詩詞: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這是李白的詩,可訴的卻是相思之苦。皇上有情況了?!曹寅裝作沒看見。剛站穩,便聽見太監通傳。

“太皇太後駕到!”

玄燁同曹寅趕忙起身行禮,太皇太後在蘇麻拉姑的攙扶下走進了西暖閣。

“孫兒給皇祖母請安,這麼大的雨您怎麼來了?”玄燁不動聲色走到桌案前,用幾本奏折壓住了最上層剛寫過的一頁字。

太皇太後慈愛地注視著玄燁,“哀家來看看乖孫兒!”一邊打量著曹寅,心道這關係是夠親密的,成天形影不離。也不是個事兒!她倒不懷疑皇上好龍陽,隻擔心一個光棍兒成日裡在眼前晃,不是聊政務便是騎馬打獵、練拳腳,哪有心思風花雪月?還得有紅袖添香!

“曹寅哪,多大啦!”

“回太皇太後,奴才今年十七。”

“十七?”太皇太後同蘇麻拉姑相視一笑,“福臨這歲數的時候,孩子都滿地跑了。你家裡可有說親?”

曹寅不懂太皇太後是何用意,“奴才家裡……興許說著呢吧!”

“說著好呀!你是皇上伴讀,從小便在宮中長大,一晃也成大小夥子了。哀家近來愈發覺得這宮中冷冷清清的,連個小孩子的歡聲都沒有。”

玄燁的笑意漸漸淺下去,隨即替代的是滿臉愧疚。

不過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太皇太後卻沒再提選秀納妃的事,反而話鋒一轉道:“昨兒恪純來哀家這兒了,還帶來了她兩個孩子。”

玄燁知曉,太皇太後指的是姑姑和碩恪純長公主與吳應熊所生的次子吳世璠和小女兒吳靈珊。

“恪純命苦,生的兩個孩子身子都不大康健。吳世璠就不用說了,成日裡病歪歪的,太醫都說他活不過十八歲;靈珊呢,是個多愁善感,過於早慧的孩子,哀家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想著留她在宮中陪伴哀家,再給她選幾個伴讀,能讓她開解開解心胸。這宮裡也能熱鬨一些。”

玄燁笑道:“那自然是好的,皇祖母這樣想,朕即日便讓內務府明珠去辦。”

太皇太後故作思索,片刻才緩緩道:“就八旗中的那些大臣的女兒,適齡的十三到二十之間未許過人家的,都可選進來做伴讀。選十個八個也不嫌多。”

玄燁驚詫:十個八個還不嫌多啊?這是郡主伴讀還是開女學堂?

“都好都好。”

見他不反對,太皇太後和蘇麻拉姑得意地一笑,安下心來,“那就把明珠叫過來,哀家叮囑他幾句,必得選些好的。”

一個念頭、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在玄燁腦海,昨夜那種心裡麻酥酥的抓撓,再次襲了上來。他緊緊地用大拇指壓住食指,發出“咯吱”一聲聲響,才重又平靜下來。

“一切都依皇祖母的意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