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 跟一對兒門神似的(1 / 1)

八方食府坐落在正陽門大街最繁華的一處地段,毗鄰京城最大的草堂茶社,對面是悅來客棧。名字取寓意“八方來客”,地兒好、名字也吉利,最主要是菜品多,彙集了川魯淮粵湘五大菜係名廚,所以生意特彆好。

“二位官爺樓上請……”跑堂的習慣性招呼,待看清走路帶風的這倆食客,頓時傻了眼,趕忙一甩布巾到肩上,跟了上去,“鼇中堂您怎麼親自過來了?我給您尋個雅間兒!”

掌櫃的正在撥弄算盤,聽到小二的聲音,再一看來人,嚇得慌忙跟上來,“鼇中堂大駕光臨……”

“甭跟我廢話,滾遠彆礙我眼。”鼇拜眼皮也不抬,跟著前方引路的小廝徑直往樓上走去。掌櫃的嚇得篩糠,心說自己也沒說什麼呀。額爾赫略停一停腳步,小聲吩咐他道:“鼇中堂怕耽誤你做生意,他不吃飯隻來找人,一會兒就走。你忙你的去吧!”

“哎,得嘞!”掌櫃的心裡大石頭落下,衝額爾赫拱拱手,轉身下樓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小廝站在雅間小聲通報,“二小姐,我們老爺來接您了。”

鼇拜剛要習慣性大搖大擺進去,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趕忙把官帽取了下來,遞給額爾赫手裡,喃喃自語道:“戴這玩意兒太有官威,彆嚇著孩子。”一邊整理了一下朝珠和儀容,“我嚴肅嗎?”

額爾赫忙搖頭,“不嚴肅。”

“好。”鼇拜有點忐忑,見皇上都沒這麼忐忑過。他想了想,露出了一點笑容。

雅間裡挽月心頭一揪,手裡攥著的帕子也不由自主緊了緊,雖說從江南來京城的一路上,已經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但第一次直接面對這個陌生的父親,還是有點忐忑。

她站起了身子,納蘭容若也跟著站了起來。

小廝掀起門簾,一個身穿朝服,濃眉大眼、絡腮大胡子的大漢出現在門前。看歲數約莫五十來歲,胡子和眉毛已經略微花白了,卻並不彎腰駝背,相反肩寬背挺很有威儀。這就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佞臣鼇拜?

兩個人打的一個照面,就這樣站著相顧無言。還好挽月早有準備,端端正正地同對面人行了一個大禮,“阿瑪!”

鼇拜趕忙上來扶起,“孩子快起來!”

抬起頭來,這是看到的第二眼。

像!實在是太像了!

鼇拜有些恍惚,這眉眼、氣質同念秋簡直是一模一樣,尤其是眉心那顆小痣。可念秋已經走了……

他的目光變得十分慈愛柔和,“孩子,聽說你叫挽月,是哪個挽哪個月啊?”

這一聲問差點把挽月的眼淚給催下來,她自己的父母去世早,除了照片,腦海中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模糊。小時候家庭條件一般,父母忙於生計很少陪伴她,可一旦有空,爸爸也會用這麼溫和的眼神看著她,問她:“今天在學校裡老師教了什麼課文呀?”

“會挽雕弓如滿月。”挽月的聲音小小的略帶哽咽,後面的兩句念出來時,鼇拜卻是同她一起說出,“西北望,射天狼。”

鼇拜心裡悲切:這是我當年最喜歡念的詞啊!念秋,你果然沒有忘記我,還給我留下了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兒。可若如此,為什麼你連名字都給我留下假的?還一藏身就是十幾年。他們說你叫心禾……

“對不起,阿瑪,我把娘留給我的遺物弄丟了。是一把佩刀,刀鞘刻著賜巴圖魯瓜爾佳鼇拜。”

是他的佩刀!

鼇拜心道:那日皇帝在南書房言及,他心裡是有數的,這把刀早作為定情之物送給念秋了。當年念秋救了受傷的自己,沒死透的殺手卻爬了起來意圖反擊,是她拔出了這把刀從背後殺了那個人。那麼柔弱的一個女子,面臨危難卻有莫大的勇氣,那一刻震撼了他,心上所有堅硬的鎧甲都劃為繞指柔。

他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小心翼翼如在觸摸一件珍寶,“沒事,你平安回家就好。尋刀的事就交給阿瑪。”

挽月回頭望了望納蘭容若,“這位是明珠大人家的長子。”

容若行了要給晚輩禮,“晚輩納蘭性德,表字容若,見過中堂大人。”

鼇拜並沒有將這個後生放在眼裡,且這小子他也有所耳聞,康熙同他走得挺近,這兩年沒怎麼在宮裡出現,不知去了何處。“哦,明珠家的。”

“他說他也許能幫我尋得佩刀下落。”

鼇拜把這話當做客套話,但也不忍心掃女兒的面子,“那就有勞了。”

容若趕忙還禮,“不敢當。”

鼇拜警惕的打量了一下納蘭容若,什麼阿貓阿狗的,彆是故意來跟我女兒搭茬兒吧!這些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掛個什麼多情才子的名頭,就來招搖撞騙引得各家女兒心儀。什麼騎馬打獵逞威風、摔跤比武拔頭籌,這都是他們這一輩年輕時候玩兒剩下的招數。

“走!跟阿瑪回家!”

不知怎麼的,挽月總覺得有一絲涼意。彆是鼇拜把容若當成是故意跟她搭訕的浪蕩公子了吧?

她哭笑不得,隻好跟容若小聲道謝,並告彆。

容若也是立馬就明白過來,卻也不惱怒解釋,隻笑著同挽月簡單道彆,輕聲說了句“請放心”。

有了這句許諾,挽月似是安心了不少。

樓下撥弄算盤的掌櫃還是忐忑不安,心裡飛快地算著,今日樓上並沒有來什麼大官兒啊,那鼇中堂氣勢洶洶來尋的誰?彆是來尋仇教訓人的吧?可這麼會兒了也沒什麼動靜啊!

正尋思著,隻見鼇拜已經從樓上下來了,跟著一溜管家、小廝、婢女,還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姑娘?不會吧!

這京城裡愛逛秦樓楚館的官員,他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的,從未聽說鼇中堂喜歡哪個女人啊?而且年齡也太小了些,都能當他孫女了。再看這女子的行頭、走路的儀態,分明是個大家閨秀,更不用說鼇拜府上下人對其的恭敬。倒像是他們家的某位小姐。

掌櫃點頭哈腰過來送彆,額爾赫對他道:“這是我們家二小姐,剛接回京。”

原來如此!掌櫃的恍然大悟,“哎呦喂!小的有眼無珠,方才二小姐來的時候也沒好好招待。”

“所以現在讓你認認臉啊!搞不好中堂大人一高興,這八方食府的股就都送給二小姐了,那往後就是你大東家。”

掌櫃瞪圓了眼睛,生意人心思活絡,“認清認清了!”

額爾赫說罷,跟上挽月他們。

到了酒樓門口,早有轎子等候。這轎子和一般她見過的轎子都不一樣,格外氣派寬敞。

“阿瑪知道你頭一回回家,家裡有人給你氣受了。阿瑪這就彌補你,你坐我的轎子回去,沒人敢攔你進府。”

挽月連忙搖頭,“阿瑪這使不得!”

鼇拜不以為意,“這有什麼使不得?你要不坐轎,要不騎我的馬?這大宛駒也是禦賜的,叫達春,漢語就是快的意思。”

挽月羞赧,更加推辭,“我不會騎馬。”給一匹馬起個人的名字,這老頭還挺有意思。

早就猜到她會這麼說,鼇拜叉腰大笑,“哈哈,不會騎不要緊,改日阿瑪親自教你。咱們滿人家的女子個個都會騎馬,你嫂子、你侄女騎得都很好呢!”

挽月便也不再推辭,坐進了轎子。

鼇拜一揚馬鞭,“走嘍!”

轎子走得不緊不慢,鼇拜騎馬也不疾不徐,一邊走還一邊同轎子裡的挽月講話,“你不用那麼拘束,我鼇拜的女兒不需要裹小腳躲在深閨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不是沒來過京城麼?來看看!誰要是敢亂看你,我直接把他眼珠子挖出來。”

“這大半條街上的鋪子,都是我家的!那、那!還有那個!生意最好的胭脂鋪子、成衣鋪、綢緞莊,都是我的產業。看好哪個,隨便挑!那間當鋪,是你嫂子的嫁妝,將來要留給我那孫女樂薇的,你不能選。”

挽月感動得簡直要熱淚盈眶了好麼?哪有認親的一上來就送這麼大手筆的!

可一想到過不了多久舒心日子了,鼇拜就要被康熙辦了!挽月就覺得糾結又可惜,不行!她得阻止這件事!我親愛的阿瑪,求求您就彆跟小康熙鬥了行不?如果您有謀反之心,咱踏踏實實過日子;如果您沒有,咱低調收斂過日子,不行麼?

“哎呦,鼇中堂!怎麼騎馬了?”

“班布爾善啊!這不轎子給我女兒坐了麼?”他見班布爾善驚訝,又頓了頓加了一句,“不是敏鳶,這我小女兒!哎呀,不是乾的,親生的!”

“噢噢,恭喜恭喜!”

“改日聚聚!”

路上的人看到今日的鼇中堂,似乎特彆高興。

“見過鼇中堂!”

“嗯,接我女兒回家。”

挽月慶幸自己此刻坐在轎子裡,四面八方都有布遮擋,不然這會兒恐怕她已經又死一回了,是社死的!這對她來說,是最殘忍的死法!

這會兒日頭已經完全向西沉下去了,天邊的雲霞也變得絳紫。

鼇拜宅院門口,此時大門大開,還站著一個背著手來回踱步的人。待一看到家裡的馬車過來,男人便氣不打一處來,馬車停下,從中走出一個大紅福紋對襟旗袍,梳著高髻的貴婦。

男人左手背響亮地拍了一下右手心,兩手一攤又指指對方。對方也不甘示弱,“我哪兒知道晌午就到了呀!要怪就怪額爾赫,送的口信不準!”

“你明知道今天二妹妹回來,阿瑪那麼重視,你還去什麼勞什子親戚家!真是,越到這個年紀越糊塗了。”

“納穆福我告訴你啊,那是我親戚也是你親戚!錦心同姐夫又拌嘴了心裡委屈,這還懷著身孕呢,我接到口信就趕忙過去了!”說著,從袖子裡扯出一方帕子,有點心虛地擦了擦嘴,嘀咕道:“你們男人哪兒懂?”

納穆福來了火,“我不懂?你懂?我早告訴你,跟那邊打交道長點心!你那表妹也不是什麼實誠人!就這麼巧?二妹妹後腳到,你前腳就被支出去了。她們夫妻哪天吵架不好?偏今天吵架?到底是你那妹妹喊你去的,還是她那小姑子?”

納穆福夫人富察氏一愣,“你說慶琳哪?不會吧?”

納穆福沒好氣地擺擺手,心道:你這婦人盤當後宅那些事兒還不如我呢!

“我就問你,二妹回來了,全家誰最不高興?”

富察氏剛要開口,納穆福直接道:“除了咱大妹妹以外,還有誰不高興?”

富察氏這才回過味兒來,“慶琳!”

“是啊!義女以前如同親女兒,這下親生的回來了,能高興麼?她可跟敏鳶走得最近。就咱大妹那個笨老虎的腦子,能想出這麼絕的招兒?你表妹那要沒人裡應外合,你能被支走?”納穆福一甩袖子,鼻孔朝天,翻了翻白眼。

富察氏“嘖”了一聲,抄了抄手,“行了,是我思慮不周。你彆生氣了,趕緊想想怎麼著吧?”

“能怎麼著?聽說二妹一看大門關著,直接去逛前門大街去了,紮克丹陪著的。額爾赫去宮門口截阿瑪,這會兒估計人快到了。”

“嘶!”富察氏倒覺得稀奇,“這二妹妹還挺機靈哈!留下來尷尬,被人看熱鬨;鬨吧,太丟人了!哭吧,也矯情!去逛前門大街,買買東西心情倒暢快哈!”反正每回她同納穆福鬨彆扭,去一趟前門大街、後門大街的,氣就消了一半。

“沒事兒,回頭我帶頭給賠不是,我那嫁妝庫房裡的東西,隨便她挑!”

納穆福也消了氣,“你倒是會做人,樂薇有你一半為人處世圓融就好了,丫頭太憨。”

夫妻倆也不敢走,就在門口翹首以盼。

終於,轎子從正陽門到了家。

“咱們鑲黃旗啊,大多住在安定門一帶,皇城東北,咱家這叫東堂子胡同。咱家在什刹海那邊也置辦了新宅子,京城是東富西貴。”

挽月下了轎,應聲點點頭。

正會兒門已經大開,還站著兩個團團轉的人,跟一對兒中年金童玉女似的。

一看到鼇拜,倆人趕忙堆著笑臉迎了上來,“阿瑪回來啦!”然後目光落到身後的挽月身上,貴婦先面露驚喜,“呀,這就是二妹妹吧?”

鼇拜沉著臉地看著兒子兒媳,沒好氣道:“哼,不是二妹妹,難不成是八妹妹?”

富察氏訕笑,“阿瑪,我知道錯了,今兒事情沒安排好,該打!您彆生氣了。回頭我庫房裡的東西,小妹隨便挑!”

納穆福也點頭附和,“是啊阿瑪,我也有錯,我……太不經勾了。小舅子說圍場今天有鹿……我想獵一頭回來,獻給妹妹烤著吃。”

“我看也不必獵鹿了,獵你多好!你多肥美!肚子撅著,不知道的以為你身懷六甲呢!平時讓你操練,這都多久沒去驚雷堂了?我年輕時候還滿族第一勇士呢,老臉都被你丟儘了!”

挽月看著這位圓臉、留著小胡子,憨態可掬如國寶的哥哥,快四十的人了被訓得跟孫子似的。所有人都憋著笑。

“行了都彆杵這兒了,都進去吧!”

聽到這個,納穆福夫妻知道父親這是不生氣了,趕忙欣喜地應道:“哎!”

富察氏拉著挽月虛寒溫暖:“小妹一路累了吧?我是你嫂子,我是富察氏家的,你就叫我溫哲就行。”

挽月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多不好,我還是叫您嫂子吧。”

富察氏輕輕“哎呀”一聲,一邊打量著這個同自己女兒年紀差不多大的二妹妹,“‘我還是叫您嫂子吧’,你說話可真軟和,跟甘泉水似的。怪不得說江南的小女子都是溫柔嫻靜,像畫上的仙女兒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