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亮起,馬路上車流停滯,像是凝固的星河。
韓致遠將車停穩,他終究沒有忍住,斜副駕的人一眼:“非要跟我對著乾?”
實際上,他並不在乎甘姝瑤的去留,但從中感受到某人的惡趣味。
楚弗唯點頭:“對,習慣了。”
韓致遠聽她理直氣壯,竟被氣笑了:“既然那麼討厭我,為什麼還要幫忙?你大可以拒絕合約婚姻,不就能直接看我倒黴了。”
“這不是為了錢嘛。”
“你替韓旻熊做事,同樣可以有錢賺。”
這可不像韓致遠會說的話。
楚弗唯聞言一愣,忙不迭扭頭望他,卻見對方轉過頭,隻留下緊繃的側臉線條。他語氣生硬,嘴角斂起了笑意,五官像被冰雪塑造。
車內忽然安靜下來,唯有窗外車燈閃爍。
良久後,她似有所悟:“還是介意的啊。”
她原以為他成熟穩重,不再被韓旻熊影響思緒,誰曾想是裝得鎮定,估計一路心煩意亂。
韓致遠自知失言,剛想要辯駁兩句,又覺得是無力找補。他抿了抿嘴唇。一時間沒說話。
“我確實想看你倒黴,不過我更想,看你在我手裡倒黴。”
她確實也不清楚當初為何答應合約婚姻,一方面是為了利益,一方面應該是不忍看到,昔日對手輸給彆人,還輸得那麼慘。
楚弗唯挑眉:“跟你爭了那麼多年,結果你被韓旻熊弄垮,豈不是搞得我很丟臉。”
韓致遠不料她會這麼說,他沉默許久,輕輕地嗤道:“哼,幼稚。”
*
彆墅區內,轎車經過修剪得當的園林,最後停在典雅的建築物前。雪白牆壁,深灰屋頂,簡潔大方的設計,正是楚弗唯和韓致遠熟悉的府邸。
童年時,楚弗唯經常會拜訪此處,有時候是來找共做課題的韓致遠,有時候是不好推托韓老爺子的邀請,對彆墅內部的布置了如指掌。
她以前從未想過,有一天會以“韓致遠妻子”的身份,再次踏進這扇門。
而且這身份都能是假的。
“好了,終於要上演‘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後的故事了……”楚弗唯從車內下來,隨手將車門扣上,又仰望彆墅高樓,感慨道,“開始婚後的雞毛蒜皮。”
家中,圓桌上已經布滿美味佳肴,陳列好乾淨整齊的餐具。
楚弗唯和韓致遠坐在韓老爺子的一側,另一側則是韓旻熊、賈珂妍和韓暌。這本該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聚餐,卻由於各懷鬼胎,讓餐廳裡的氛圍不倫不類。
上好的海鮮躺在砂鍋裡,借著一點蠟燭的火力,咕嚕咕嚕被燉得冒泡,散發出濃鬱香氣。
韓老爺子身居主位,招呼旁邊的楚弗唯:“來來來,快吃吧!致遠早給你點好菜了!”
楚弗唯趕忙舉碗:“謝謝爺爺,我自己來。”
另外三人眼看韓老爺子忙個不停,一會兒要給楚弗唯舀湯,一會兒要給楚弗唯夾菜,心裡都頗不是滋味。
眾所周知,韓董對待自己的兒孫向來嚴格,連韓致遠都沒有此等待遇,也不知道緣何對她如此親昵。
“弗唯,二嬸是把你當自己人,才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以後餐桌上要多看看長輩,不能像個小孩子,光顧著自己吃啊。”
賈珂妍一瞄海鮮煲,嗔笑道:“爺爺剛剛體檢完,醫生建議少吃海鮮,我還專門讓保姆彆買這些。”
韓老爺子被人掃了興,製止道:“哎,她想吃就吃……”
“咱們都是一家人,在家肯定不用講規矩,但出去就要注意點。我也是為了弗唯好,她總大大咧咧的,彆被旁人誤會了。”
賈珂妍瞧楚弗唯變臉,又連忙放軟了語調:“算了,是二嬸多嘴了,你彆往心裡去。”
好一句經典的“為你好”,再加上率先示弱,就立於不敗之地。
楚弗唯算是理解,韓致遠為何每天板著死人臉,吃飯都被陰陽怪氣一通,換誰也擠不出笑來。
敵人來勢洶洶,她卻沒閒心搭茬兒,乾脆將碗筷擱下,一拍身邊人胳膊:“你說兩句,彆裝啞巴。”
韓致遠猛然被抽,詫異地望她:“?”
楚弗唯回瞪他:“看我做什麼?老公你說句話啊!”
“……”
她又不是傻瓜,說好的是合約婚姻,可不包括跟他親戚掐架。
韓致遠看穿她亂踢皮球,隻得代為應戰,慢條斯理道:“二嬸,我父母走得早,確實沒有人教。”
“我就沒規矩,唯唯隨了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您多見諒吧。”
韓老爺子聞言,眉頭微微皺起,隨即放下筷子。
賈珂妍不料他自揭其短,又見韓老爺子沉臉,尷尬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誰都知道,韓致遠父母由於意外離世,是韓老爺子最為痛心的事。
此話殺人誅心,重提當年慘案,無疑將賈珂妍架在火上烤,平白惹來老爺子的反感。
韓旻熊見勢不對,適時地舉杯慶賀:“聊聊彆的!還沒有歡迎我們的新股東加入!”
凝滯的氣氛被驟然打破,就像死水重新湧出波浪,桌上眾人都舉起了酒杯。
“對了,唯唯可是我們恒遠的股東了,必須要碰杯慶祝一下!”韓老爺子受到啟發,又看向楚弗唯,笑道,“致遠把你當家裡一份子,特意在大會上提出,要分給你1%的股份。”
“這樣也好,年輕人壓力不用太大,拿著股份分紅,享受生活多好。”韓旻熊溫聲道,“要我說,致遠和弗唯過兩年就得要小孩,何必為一些小事勞心費神,讓您早日抱重孫更要緊。”
“我跟珂妍商量了一下,賈鬥途這些年在涎玉齋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又不是居功的人,現在涎玉齋到弗唯手裡,肯定也會賣力的,不然就彆調動了。”
話音剛落,楚弗唯和韓致遠神色陡然變化,轉瞬就領悟今日鴻門宴的意圖。
韓旻熊恐怕是懊惱於股份和涎玉齋接連丟失,打算用另一種方式奪回權力,隻要賈鬥途能在涎玉齋紮根,那韓旻熊等人依舊在公司內具備影響力。
屆時,楚弗唯就算帶新人進場,也很難鏟除舊團隊勢力。
韓老爺子思忖道:“鬥途如今還待在涎玉齋,是麼?”
“對,二十幾年了。”
“確實挺久了。”
“他也跟我們保證了,一定好好輔佐新領導。”韓旻熊好言遊說,“等過兩年,弗唯懷孕了,顧不上公司,起碼也有信得過的人。”
韓致遠當即道:“二叔多慮了。”
韓旻熊故露難色:“致遠是信不過自家人?”
“那倒不是,隻是真讓唯唯懷孕在家、不再工作,我以後就沒臉見嶽父嶽母了。”韓致遠苦笑,半真半假道,“這可跟結婚誓詞不一樣,恐怕要被何董找麻煩的。”
“哎呀,懷孕還要上班,那才是不知道疼人……”賈珂妍婉言幫腔,“再說組建家庭就是這樣,總得有人做出犧牲,生活是要磨合的嘛,沒準弗唯那時候想法也變了,對不對?”
“有道理,組建家庭就是要有人犧牲。”楚弗唯煞有介事地點頭,“但我膽子比較小,還是彆人壯烈吧。”
韓致遠語氣徐徐,態度卻格外強硬:“唯唯有自己的想法,生或者不生,調動或者不調動,都由她來說了算,不管是家裡的事,還是公司的事,我們都沒有發言權。”
“致遠,家裡的事就罷了,但公司的事可不是這樣。”韓旻熊蹙眉,厲聲道,“品牌轉讓時就沒打招呼,但涎玉齋有多少老員工,總不能真讓他們寒心吧。”
“開公司可不是一言堂,好歹是百年的品牌,要聽聽底下人意見!”
韓老爺子一拍桌子,喝道:“行了,吵吵什麼。”
全場安靜下來。
韓老爺子歎息:“這件事容我想想,沒法立馬就敲定。”
*
飯後,餐廳的珍饈都被撤下,所有人轉移到客廳,三三兩兩地喝茶。
楚弗唯和韓致遠坐在沙發上,賈珂妍和韓暌擠在茶桌邊,唯有韓老爺子和韓旻熊不知所蹤。
“呦,還真是二十四孝好老公了。”楚弗唯用叉子戳起一塊水果,擠眉弄眼道,“剛剛的演技不錯,連我都要感動了。”
她都要敬佩他的超常發揮,為了跟韓旻熊爭權,完美出演男德丈夫,恨不得拍案而起,跟傳統派長輩爭個你死我活。
“你可長點心吧,如果不打掉賈鬥途,拿到了涎玉齋,也隻剩下空殼。”韓致遠望向露台方向,冷聲道,“我猜爺爺待會兒就要來找你做工作了。”
他對涎玉齋的盤根錯節早有體會,恒源集團遲遲無人能完成內部改革,背後都是有原因的。
名義上,楚弗唯已經擁有絕對的控製權,但韓旻熊特地在今日提起此事,恐怕就是要用韓老爺子來壓人。
果不其然,韓旻熊從露台回到客廳,韓老爺子緊隨其後,沒人知道父子倆私下聊了什麼。
韓老爺子的目光逡巡一圈,落在沙發邊的小夫妻身上,招手道:“弗唯,來陪爺爺說說話。”
“來了。”
楚弗唯站起身來,韓致遠則沒有動。
露台跟客廳相連,經過精致的門欄,視野豁然開朗。
清新的空氣湧入鼻尖,夾雜著清淺的花香,寬廣的平台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花盆,還細致地搭起木架,讓碧綠藤蔓往上爬。
韓老爺子瞧她興致勃勃地擺弄草葉,和煦地笑道:“好長時間沒來,是不是變樣了?”
楚弗唯圍著漂亮的盆景打轉:“真好看。”
“人年紀大了,愛養花花草草,你喜歡就拿回去一盆。”
她倒也不客氣,應道:“行,待會兒讓韓致遠裝車裡。”
“就喜歡你這乾脆勁兒,不掃興!”韓老爺子撫掌讚歎,“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來我們家裡玩兒,玩兒到最後舍不得走,我開玩笑讓你留下來,你跟我說什麼來著。”
楚弗唯面露好奇:“說什麼?”
她童年時確實常來彆墅,但早就遺忘大部分事情,隻記得跟韓致遠在附近比賽過騎自行車。
韓老爺子笑嗬嗬道:“你跟我說,‘遺囑隻寫我名,我就留在這裡,主要我是獨生子女’。”
“……還有這事兒?”
“我當時就覺得,你可太有意思了,沒見過這麼敢說話的小姑娘!”
韓老爺子開懷大笑,楚弗唯卻面露赧色,沒料到她以前吃了熊心豹子膽,童言無忌都敢跟韓致遠、韓旻熊搶家產,還當著老爺子的面要求立字據。
“可惜了,我們家很少有敢說真話的人。”韓老爺子負手而立,環顧自己的花園,歎氣道,“不是不說話,就是說假話。”
楚弗唯不言,靜靜地盯著韓老爺子,仔細觀察他的黑發及白眉。
她在婚禮時就發現一件事,老爺子的頭發早就白了,但他卻固執地不肯服輸,總是認真將其染黑,隻有斑駁花白的眉毛,暴露歲月流逝的跡象。
他逐漸衰老,家中表面的祥和也消失,隻是不知道這風浪何時席卷恒遠。
“弗唯,涎玉齋給了你,但人不能由我來動。我不調走賈鬥途,不是由於他跟旻熊他們的關係,而是他在涎玉齋乾了二十幾年,貿然就讓他離開,也動搖你的根基。”
韓老爺子望向她,無奈道:“人在江湖飄,總得留些薄面,你不會怪爺爺吧?”
楚弗唯輕鬆道:“當然不會,公司是您給的,調不調賈總,我都無所謂。”
韓老爺子臉色稍緩:“那就好。”
“不過我們也要提前說好,既然今天敲定了,以後不能再改了,不然工作沒法做。”
楚弗唯眨了眨眼,她露出乖巧的笑:“二叔說賈總是我的左膀右臂,應該留在涎玉齋,那萬一他以後主動請離,爺爺可不能同意,那就砍我手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