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37.(1 / 1)

上鉤 川瀾 17187 字 6個月前

盛檀頭疼得像有千萬個重錘在砸,也抵不過心口盤踞的痛感,刀剮斧鑿似的一下一下碾著,想咳嗽想乾嘔,想歇斯底裡大叫,眼淚一層乾涸掉,又一層淌出來,有什麼更熱的液體滴在她臉上,她混混沌沌伸手去摸,指尖上全是鮮紅。

……血。

陸儘燃的血。

她拚命掙紮,要從他身體的禁錮裡出去,把他擋在自己後面,但沒辦法,他銅牆鐵壁,反複在她耳邊喃喃,那些斷續的語句被轟響聲掩蓋,支離破碎。

“彆動。”

“檀檀乖,聽話。”

血越聚越多,從他耳側滑下,流進她嘴角,她完全崩潰,撕開堵塞的喉嚨喊他名字,眼前光影錯亂花白。

碰撞的衝擊力全被他承擔,變形扭曲的車廂中,她縮在這個血肉之軀圍成的小小堡壘裡,精神坍塌,發出變調的嘶聲。

“檀檀!檀檀!”

“彆緊張,先離床遠一點,給她呼吸的空間,病人沒受傷,這是對車禍事故的應激反應——”

盛檀半昏半醒,耳中嘈雜,陸儘燃的聲息越來越遠,被其他噪音取代,她慌不擇路地去抓,撲了空,恐慌一瞬淹沒她,她發著抖強行睜開眼,空洞地看著搖晃的輸液瓶。

“醒了!醫生——她醒過來了!”

簡梨的聲音,還有劇組其他人,黑壓壓一片。

盛檀張口,發不出聲,她思維不清,不知道自己在哪,反射性坐起,頭重腳輕地要下床。

針頭被扯動,護士忙把她按住,讓她躺回去。

簡梨雙眼通紅,是在場唯一懂她心情的,哽咽安撫:“你在醫院裡,安全了,燃燃已經搶救結束,在隔壁病房,還沒醒過來,江奕陪著他,目前……目前脫離危險了,你彆怕。”

盛檀輸的藥裡有少量鎮定成份,醫生看她的狀態,臨時又給她推了一針。

簡梨看得心驚肉跳,淚一直流,知道她擔心,儘量穩定地跟她說話,告訴她情況:“車禍發生時候,司機及時打了舵,幸運避開了傷害最大的角度,他當時還有意識,拚力報了警,叫救護車,那個肇事者抓住了,說是酒駕,喝了一瓶多白酒開車,肯定要判刑的。”

她攥著拳:“我們得到消息馬上趕過來,燃燃那時還在搶救室,司機說車禍現場他整個背都不能看了,人裹在你身上,連警察和醫生到了,第一眼都以為他……”

簡梨沒經曆過這種生死大事,顫著聲一股腦說完,才意識到有些話不該讓盛檀現在聽,後面那句“如果是你受正面撞擊,肯定就沒有活路”及時咽了回去。

盛檀被藥物控製,僵冷地躺在病床上,嘴唇輕輕囁嚅,重新合上眼命令自己冷靜。

冷靜不了,她就機械地扣著掌心,用肢體疼痛碾壓情緒,一次次反複,到細嫩皮膚上都是深深淺淺的月牙形破口,她才發出醒來後的第一聲:“我沒事,讓我下床,我去看他。”

“哎,病人不能——”

“讓我

去看他!”盛檀蒼白臉上過於平靜,顯得異樣懾人,驀地厲聲,“我根本沒受傷!我有什麼不能動的!”

她不顧阻攔,迅速拔掉輸液針,膠布一摁貼住針孔,穩了穩腳步迫切往外走,醫生無奈地擺擺手,示意不要強迫她了,簡梨趕緊跟上去扶她,把她帶到隔壁。

為了不引起大規模輿論,事故發生後一直儘力保密著,住的也是醫院vip樓層,都是安靜的單人病房。

盛檀握著門把的手不停哆嗦,用力攥了攥才控製住,推開進去,病房裡光線很暗,江奕背對門坐著,擋住了床上人的臉,喬微也在,站到床的另一邊,目不轉睛低頭看著。

江奕聞聲起身,盛檀也見到了陸儘燃。

素白被子蓋到他肩上,看不見底下的傷,他臉色像脆弱的宣紙,合眼斂唇,仿佛隻是生病睡著。

盛檀呼吸困難,喬微激動地上前,壓低聲衝她說:“他為你變成這樣的,盛導,你到底是給他灌了什麼藥,他才對你——”

盛檀面無表情反問:“你是怨恨我因為車禍,害得你走不成電影節的紅毯,不能趁機跟陸儘燃炒CP,還是因為這場車禍意識到,無論你想什麼手段,怎麼努力,他都在為我拚命,不可能理你配合你,你才這麼惱羞成怒?”

喬微如鯁在喉。

盛檀扯了扯唇角:“他還昏迷著,不是真的關心他,就給我出去。”

喬微紅著眼反問:“你憑什麼這麼篤定,我就不能是真的喜歡他?你自己玩他,就覺得彆人也都這樣嗎!”

江奕一臉煞白,先把喬微推出病房,回來跟盛檀說:“醫生說燃燃是撿條命,車撞擊的角度算老天開眼了,加上冬天衣服的厚度多少有點緩衝,骨頭內臟沒什麼大事,主要是頭撞到了,一時醒不過來,狀態也不好說,還有他後背……就算是皮肉傷也……”

他不忍說下去。

那會兒他是親眼目睹,燃燃背上包紮好的大片繃帶很快就紅透過去,又重新換,露出來的傷讓他光是看著都冷汗直流。

本來燃燃不能平躺,但頭上受了撞擊,需要平穩姿勢,不得不把傷都壓在下面。

盛檀整個人凍在一層冰殼裡,點頭輕聲說:“知道了,還好蘇白裸上身的戲都拍完了,是不是?”

江奕驚詫地愣住,消化不了這麼冷酷的一句話,轉眼對上盛檀空蕩的瞳仁,他心又一墜,知道她不對頭。

他擔憂地想要安慰,盛檀強硬把他推出去,關上門。

她慢慢走到床邊坐下,望著陸儘燃,伸手觸摸他乾澀破口的嘴唇。

盛檀渾身酸痛,探過去在上面親了親,恍然覺得自己也不濕,匆忙喝了幾口水,唇肉跟他粘合,給他一點點潤著。

她指尖碰著他烏長的睫毛,描摹他鼻梁臉頰,把被子遲緩地掀開,看到他後背纏到胸前的層層繃帶。

現在不知道幾點。

好像深夜吧。

一點聲音都沒,連他心跳都是微弱的。

車的角度或

者身上的衣服,那輛車撞來時,陸儘燃哪裡會考慮,他是抱著替她去死的心。

盛檀不堪難受地伏下去,頭靠在陸儘燃手臂邊,抓著他冰涼的肌理想暖過來,但都是徒勞,她窒息感更重,渾渾噩噩踢掉鞋子,爬上並不寬敞的床,纖細蜷著身,側躺在他身邊,緊緊貼著。

“對不起啊,”她音量很小,分不清是對昏迷的人說,還是自言自語,“我玩弄感情,為了自己目的,把你弄成這樣,陸儘燃你也是騙子,你連愛我都沒說過,就敢做出這種事。”

她空茫地望著虛空,握住他手指的時候一直打顫:“是姐姐的錯,你小的時候,姐姐就沒教過你,不要輕易把心給彆人,不要把彆人看得比自己重要,更不準搭上自己的命,現在你長大了,姐姐又來害你。”

“我錯了陸儘燃,我錯估你的初戀,”她嘶啞地說,“我想要你淪陷,讓你迷戀我,可我沒想過,我還什麼都沒有給你,你就會傻到這個程度,哪有人用命談戀愛的,你喜歡一個人,就要把自己掏空麼,我怕了你了。”

盛檀無聲地笑,眼前水光模糊:“我不該招惹你,我不該……讓你陷進來,我這裡隻有騙局,給不了你想要的感情,我沒什麼能夠回饋你,現在後悔喊停來得及麼。”

她仰頭,不厭其煩親吻陸儘燃的唇。

阿燃,到此為止吧,我不想用你來報複了。

我認輸。

我道歉。

隻要你醒過來,我跟你坦白事實,告訴你我的卑劣,讓你知道,我從最開始就沒有對你動過心。

我絕對……絕對沒有動心。

盛檀眼尾劃下水跡,潤透陸儘燃肩上的衣服。

阿燃,電影你拍完吧,我捧紅你,補償你,如果實在不想拍,我也沒怨言。

趁著我們之間還沒到最後一步,還有餘地,你離我遠一點,找一個正常的女朋友,我不值得你這樣。

彆再燃燒自己了。

車禍發生的第三天上午,醫生在病房會診過後,確定陸儘燃的各項指標有了明顯好轉,應該能醒過來,盛檀木然站在旁邊,詳儘記錄著醫生口中的注意事項。

她親眼見到了陸儘燃背上的情形,眨眼都忘記了,就那麼定定地注視著,過於強烈的刺激和心疼蹂.躪著她的胃,她衝進洗手間吐了幾次,用冷水洗了臉走出來,正碰上走廊裡面無血色的梁原。

梁原在出事當天就來了,比江奕還要上心,整夜整夜守在外面,眼都不合,滬市幾大醫院的專家都快被他請遍了。

盛檀不理解,談今科技的副總,從前見一面都難如登天的人,為什麼會這麼在意。

但也是因為談今適時地力挽狂瀾,車禍消息一直妥善壓著,沒有傳開,電影節那邊找了彆的理由缺席。

“梁總,”盛檀問,“這次幫忙,我會回報的,你總留在這兒,是還有事嗎。”

梁原急死也不能表達出來:“我不放心,咱們的合作,燃燃是重中之重,老板讓我…

…讓我守著他醒。”

盛檀沒心思深究,隨他去了,開門讓他進病房看看。

梁原心都要停跳,隨手把手提包擱在牆邊椅子上,湊近病床,手止不住抖,牆上的小型通話裝置裡,護士喊了一聲:“7號病房家屬取藥——”

盛檀轉身就要出去,梁原快她一步:“盛檀姐你休息吧,你都守了兩天兩夜了,我去,保證錯不了。”

7號房在走廊最裡面,離護士站遠,梁原剛走,病房門就又一動,一道腳步聲急促傳來。

盛檀以為是他忘記什麼,扭頭看了眼,意外見到風塵仆仆的秦深進來。

秦深上下看她,確定她安然無恙,凝重表情才和緩一點,立即又關注病床上的陸儘燃,蹙眉低聲問:“出這麼大事,怎麼不告訴我,弟弟怎麼樣。”

他補充:“如果不是我在醫療係統熟人多,哪會知道你出車禍了,你都不知道要找我幫忙嗎?”

盛檀搖頭,莫名不想讓秦深在病房裡多留。

阿燃要是知道,肯定不願意。

他那麼愛吃醋。

秦深低歎:“你彆排斥我,我追求你,不代表勉強你,拋開這一層,我們之間還是有舊情分的,對麼,這次我也不是空手來,我請了京市幾位權威過來會診,今天就到。”

盛檀這才有了點精神,秦深手裡提著公文包,環視一圈,沒彆的合適地方安置,就也放去了牆邊椅子上,跟梁原的包挨著。

他怕吵到陸儘燃,示意盛檀出去聊,在門外話還沒說兩句,他手機就響了,是請來會診的專家。

秦深第一時間接聽,片刻後捂住話筒,低低跟盛檀說:“學妹,幫我去包裡找一份白色封皮的資料,把這個電話號碼記在上面。”

他報完一串數字,盛檀怕忘記,快步回病房記錄,她捏著筆走到椅子前,怔忪兩秒,沒有分清哪個才是秦深的包。

兩個不同品牌的男款公文包並排放著,但皮質接近,都是黑色,她沒留意過誰拿著哪個。

盛檀聽著秦深在走廊裡走遠了些,去找他問太耽誤時間了,號碼她都快忘記,她又看一眼,判斷秦深是後來的,包應該靠外,就拿了左側的。

她拉了下包柄,發現拉鏈敞開一半,裡面露出一個灰白色封皮的文件夾,更確定了。

盛檀寫下號碼,手有些發軟,從車禍開始就沒恢複過來,她一下沒抓緊,文件掉在地上,自然攤開。

她俯身去撿,目光定格在其中某一頁上,是一張醫院報告單。

上面清清楚楚印著患者姓名,於妍,她的媽媽。

盛檀眼睛似乎不會眨動,盯著上面的日期,腦中滯澀地轉動,確定就在缺失的那一個月裡,而檢查數據,和她掌握的最後一天相比,天壤之彆。

她手去翻動,像伸進了一口冰潭,每一下僵硬的動作,凝成錐子的寒氣都無孔不入,透進她骨縫裡。

盛檀蹲跪在地上,把整本整理成冊的證據全部翻完,速度越來越快,那些關於媽媽死

亡真相的數據,證明,照片,烙印般鑿進她眼睛裡。

她膝蓋脫力地跌下去,愣愣合上,彎下腰抵禦承載不住的滔天刺痛和悔恨,她唇挑了挑,想笑,又落回去,牙關要食肉啖血般死死咬緊。

她踉蹌站起來,把每一張拍照,再塞回包裡,走到病床邊,緩緩坐下去攥住陸儘燃的手,頭埋低,一聲不出,肩膀繃得要折斷。

盛檀嘴唇咬破,雪白牙齒上沾了紅,她緊握著的那隻手仿佛有所感應,動了一下。

她忽然抬頭,手覆上陸儘燃的額角,他眉心收緊,眼睫輕輕震顫,對她挑開。

盛檀衝出病房,幾乎撞上回來的梁原,醫生聽到她喊聲急忙過來。

看著一群人簇擁進去,她沒有再往前走,就停在外面,遠遠看著病床。

十幾分鐘,還是半個小時,她沒概念,隻聽到梁原和江奕快哭了的聲音在那謝神謝佛。

醫生的診斷也隨之公布,陸儘燃已經醒過來了,沒有嚴重問題,多注意養護,等待恢複,背上的傷還是不能大意。

他沒危險了。

盛檀後退一步。

他需要好好休息。

盛檀又退一步。

沒事了,阿燃活過來了。

走……

快點走。

再留下,她會控製不了自己。

盛檀隔著層疊的人影,好像捕捉到陸儘燃的目光,又好像隻是錯覺,她轉過身,徑直往前走,感覺腳下踩著刀片,她去隔壁病房拿了自己的東西,給江奕發了條微信,就戴上口罩離開醫院。

江奕正喜極而泣,感覺到手機震動,點開看了一眼,不禁一怔,梁原靠他近,不經意掃過微信內容,也呆住。

盛檀姐走了?!怎麼可能!那燃哥醒了看不到她,得什麼反應……

他直覺不對,出去追人,經過門口時,餘光掠過自己放在牆邊的包,腳步一頓。

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包。

梁原鬼使神差過去,一眼發現他的包被動過,文件袋露出了一角。

他意識到什麼,猶如迎頭潑了盆滾油。

梁原疾步上前,抽出文件袋,封皮上被鉛筆寫了串數字,筆跡秀麗,明顯出自盛檀的手。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冷汗嘩的滲出。

這份證據,原本是他隨身攜帶,要來滬市親手交給燃哥,沒想過會出意外,就一直在包裡沒拿出去過。

盛檀姐不可能是故意翻的,她一定錯拿了他的包,她以為是誰的,是秦深?!

她拜托秦深調查,並不知道秦深沒那個能力,如今在“他”的包裡發現了證據,她連懷疑都不需要,合情合理。

所以……盛君和隱瞞的那些,盛檀姐全都知道了。

梁原一身寒顫,如掉冰窟,根本不敢去看陸儘燃睜開的雙眼。

盛檀買了最近一趟回京市的航班,抵達也要傍晚,她在機場給盛君和打電話,無人接聽。

從江奕那裡確定陸儘燃一切平安,其他秦深或者梁原的電話,她一概拒接,就算是秦深,也沒必要多問了,她現在不需要聽任何勸慰。

她的口罩墨鏡把臉全擋住,所有表情遮在後面,在候機人群裡像一抹沒有實體的影子。

飛機將近六點在京市落地,盛君和仍然不接電話,她先回片場,開著劇組的車直奔南湖灣,在彆墅外面看見燈亮著,客廳窗簾沒拉,裡面正熱鬨。

從她的視角,能瞥到餐廳的方向,盛君和請了不少朋友來家裡,蔣曼笑著忙裡忙外,以女主人的姿態跟他們推杯換盞。

盛檀繼續打盛君和的電話,他不接就反複撥,撥到第六次,他終於接通。

盛檀在外面盯著盛君和一臉心虛和不耐地走出餐廳,叉腰站在客廳裡,神情一覽無餘。

“檀檀,我今天忙,你有什麼事非得一直找我,”盛君和眉頭皺得死緊,“既然你打了,我就順便跟你說一聲,我和你蔣阿姨決定過完春節假期先把結婚證領了,正好是她生日,有紀念意義,春天再辦婚禮。”

“親戚朋友我都通知了,這不非要給我慶祝,硬拉著晚上聚餐呢,”他得意洋洋說,“到時候你和弟弟都得來參加,讓彆人看看,我家裡也算兒女雙全,你蔣阿姨特彆在意燃燃,你可把他照看好了,他要是有什麼差池,你蔣阿姨受不了的。”

盛檀身體被風貫穿。

她眼睛澀疼到眯起,透過窗戶,看著從前天真時,剛搬進新家一臉憧憬的自己,看見媽媽還健康,笑著裡外布置,盛君和臉上也有過溫情愛意,跟她說,以後爸爸帶你們過好日子,不讓人瞧不起。

為什麼誓言能狗屁不值。

為什麼擁有的都會失去,以最卑鄙肮臟的方式。

盛檀問:“我媽媽的生日,你還記得是哪天嗎,你跟她領結婚證的日子,你還有印象嗎。”

盛君和表情凝固住,仿佛被最尖的針刺到,聲音一變:“盛檀,你有完沒完!我好言好語跟你說話,你還要作是吧?!你能不能彆總提你媽,她死了,死了一年了你懂不懂?!攔著我結婚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他怕被人聽見丟臉,快步走到窗戶底下,渾然不知一切嫌惡怨憎都映進盛檀眼裡。

盛檀語速越來越快,捏著手機的指節失去知覺:“我媽怎麼死的,她住院最後那段時間,你說她穩定,好好維持三兩年沒問題,推著我出去工作,媽也勸我,我才離開,結果呢?你告訴我結果呢?!”

盛君和臉上露出類似驚慌的呆滯,隨即爆發:“盛檀我告訴你,久病床前還無孝子,我對你媽夠仁至義儘了!她住院,我砸了多少錢進去?她是絕症,治不好,無底洞!我給她治了那麼長時間,還不夠?!”

“你去賺錢,你那時候能賺幾個,還不是得靠我?我這些錢拿來乾什麼不好,去填一個大坑,還讓你不滿意?”他隻剩冷酷,“她就是突然惡化,搶救不了死了,我有什麼辦法!你不應該慶幸我解脫了嗎?”

盛檀嘶啞逼問

:“解脫去追彆的女人?解脫去開始第二春?我媽不斷給你錢的時候,你怎麼不說你是無底洞!”

盛君和深深吸氣,冷笑:“我最煩這個,我落魄的那些年,受她接濟,受她家裡的氣,還想拿這個要挾我一輩子?我他媽受夠了,我總得低她一頭?!嫁給我是她自己樂意,我又沒逼她,我是個男人,我也需要被仰視。”

“是愛過,但會變的,我早就跟她過膩了,明白了嗎?盛檀,你幾歲了,還迷信愛情呢?”盛君和嗬嗬笑著,“爸爸不是沒有真愛,爸爸現在就愛你蔣阿姨,我換了多少都不如她,好不容易追上的,下半輩子非她不可,你就等著我們領證,改口叫媽。”

“我沒在你親媽剛確診的時候就直接放棄治療,已經是好丈夫了,”他說,“你知足吧。”

電話掛斷。

蔣曼追出來,盛君和當場變臉,笑意盈盈過去摟住她,盛檀俯下身,劇烈惡心感攪動五臟,但她早就沒什麼可吐。

現在進去,把證據甩給他,甩給屋裡那些人?誰會在意?隻會反過來嘲諷她,讓她理解爸爸的難處。

去報警麼,太好笑了,哪個警察會管家屬放棄治療的事,就算把他串通的醫生抓起來,他也不會有什麼麻煩。

拿著刀,衝進去捅死他?

死是終結嗎。

死是仇恨的對照嗎,是背信棄義要付出的代價嗎。

不是,長久的痛苦才是。

盛檀看著蔣曼的口型,在問“陸儘燃”,盛君和搖著頭,安慰地摸她肩,笑嗬嗬說“兒子”。

陸儘燃……

陸儘燃。

盛檀眼睛濃黑,深一腳淺一腳回到車裡,天黑透了,她把車開出南湖灣,在夜色裡奔向城市另一邊的郊外。

又開始下雪,這個冬天冷得出奇,她停到城郊半山墓園的大門外,已經關門了,管理員嚴格遵守規定,拒絕她進去。

盛檀不走,在車裡一夜不睡,淩晨五點,天還沒亮,大門打開的同時,她邁著酸痛的腿走進去。

媽媽的墓在半山腰,被她打理得乾乾淨淨。

她抓緊衣服,在滿地積雪裡蹲下身,蜷成一小團,像少女時那樣,在混濁的天色裡輕軟倚靠向媽媽冰冷的碑,如同窩進她溫熱懷抱。

盛檀用臉頰貼了貼,眼睛乾燥得沒一絲濕氣,小聲喃喃:“對不起媽媽,讓你受那麼多苦,我什麼都不知道,最後那一個月,你忍了多少疼,我還在外面,想多賺,多賺一點錢給你。”

“你肯定不喜歡我報複,你想讓我放下,”她磨蹭著墓碑,“可是我做不到,我……”

她說:“我沒時間了,找不出彆的辦法,阿燃就是最好的工具。”

“阿燃你還記得吧?你以前跟我說,要好好對待他,我都做了什麼?”她仰頭看天,“我扔下他,騙他騙到為我去死,我本來決定要停下來了,但是……”

盛檀咬住手背,單薄脊背不住顫抖:“但是我還能怎麼辦,媽媽你知不知道,我為了

騙他,跟他戀愛,我跟他接過吻,我……舍不得,舍不得再傷他,我心裡疼,疼得像是……”

“喜歡”兩個字是毒蛇猛獸,被她嚼碎咽下。

她語無倫次:“他都不知道,我不是當初的我,我沒有了愛人的能力,我也不可能給他對等的回應,我到現在,又死灰複燃,還想著利用他。”

“我這麼惡毒,媽,你還會像我小時候那樣,叫我寶寶嗎,”盛檀彎了彎眼,露出小女孩兒的脆弱無助,“你還會愛我嗎。”

她低頭:“不會了,沒人會再叫我寶寶,我也不值得再被誰愛。”

天穹被黯淡晨光撕開一線裂縫。

盛檀踉蹌站起來:“打個賭吧,如果我今天能見到阿燃,我就作惡到底,我把我能拿出來的熱情全給他,給他幾天真正的戀愛,利用他,結束後就把他丟掉,不管他死活,如果見不到,我就和他早點一刀兩斷,和平分開,讓他有路可退,盛君和的事,與他無關。”

現在分,還能開誠布公,心平氣和,他不至於怎樣。

用完再分,以他這樣,恐怕要刀山火海,粉身碎骨。

盛檀被雪覆蓋。

這本來就是一場必輸的賭。

她在京市,不會走的,阿燃在滬市剛醒,也不可能出現。

她跟他見不到面。

不過是信口一說。

所以這場賭局結果已定,她不能繼續害他,她要趁早放過他。

她沒給自己對他揮下屠刀的機會。

“媽媽,如果你能保佑,就保佑阿燃離開我後,順遂安樂。”

盛檀腳太冰了,挪動著往山下走,她穿過長長墓碑,走到台階前,前方鋪滿雪的曲折地面上,有一片頎長的灰淡影子。

盛檀愣愣佇立,茫然遲疑地緩慢抬頭,隔著飄落的碎雪,隔著空寂山上無數流蕩的亡靈,看到一柄黑色大傘,握著傘的那隻手,布滿新鮮傷痕,暗紅和冷白交錯,刺得人眼前一花。

她張了張口,一個字都說不出。

傘面抬起,昨天還在病床上剛剛蘇醒的人,此刻蒼白地站在她面前。

盛檀狼狽地揉眼,希望是錯覺,也認定是她頭腦不清醒,出現了臆想。

可他就在那,像雪裡永不倒塌的樹。

“陸儘燃,”她聲音簌簌發抖,不敢想他衣服裡面,那些壓在繃帶下的傷口是什麼感受,她唇舌吃力,還是那一句話,“你瘋了。”

陸儘燃唇上沒有什麼血色:“我聽見你需要我。”

“我哪裡需要了!”她抑製不了疾言厲色,“我隻是劫後餘生,來墓園看我媽媽,我跟她許個願不行嗎?!”

“許什麼願?你想要什麼?”

讓你平安喜樂的願。

盛檀從離開醫院後一滴也沒掉的眼淚,突然間衝開防線,湧出眼眶,她無聲地哭,就在她此刻最不願意面對的人跟前。

崩塌的情緒成了衝垮她的洪流,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開始理智地欺騙他,還是在吐露自己也看不清的本心。

“我想要……”她眼淚在臉上凍成冰晶,“我想要我的小狗,可我……”

她不能要。

她抗拒要。

也要不起。

她給不了他家,他一出現,她隻會剝皮吃肉。

“小狗在。”

陸儘燃手腕傾斜,傘歪倒,丟在一旁。

他手臂打開。

盛檀踉蹌走下台階,被他裹進懷裡,含砂的低音碾進她耳中。

“寶寶彆哭。”

盛檀腦中炸響,淚徹底決堤。

阿燃,恨她吧。

陸儘燃擁住盛檀凍透的身體。

他的愛意在車禍裡曝屍街頭,還能藏麼,還有必要藏麼,隻是她留給他的時間,還夠不夠讓她對他有哪怕半分的不舍和喜歡。

“為什麼啊,”盛檀咬牙問,“你為什麼這樣。”

“因為小狗愛他的主人。”

陸儘燃說。

“因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