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情況？
比起驚訝, 羅詩琴此刻更多的是茫然。
不是說修者是沒有轉世的嗎？
“修者沒有轉世，可我又不是轉世，”身著一身紅色勁裝的散修抓住她的手, 眼神銳利但笑得肆意，“天下獨一無二的散修曲之微哪裡會需要什麼轉世！”
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多問。
哪怕看上去全身呈現半透明的虛色，曲之微一襲紅衣仍然顯得英姿颯爽。
她握住羅詩琴的手, 將其帶動著旋轉側避開樊季五指成爪的攻擊。
衣擺翻動, 紅白色的裙角像一朵盛開的石竹花遮蔽了羅詩琴的眼。
天啊。
你知道那種小說裡、紙面上、僅僅是幾句話組成的人物蹦到現實，出現在你面前的感受嗎？
羅詩琴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但比起《尋緣問道》裡的寥寥數語，曲之微比她構想出來的形象更加的活潑、開朗。
然而不止這些,
這朵盛開的石竹花活潑中還帶有獨屬於她的細膩。
曲之微：“沒關係, 放輕鬆。”
“儘情地使用我, ”她大聲道, “彆害怕，你所擁有的力量比你想象得要更加強大！”
那雙棕黑色的瞳孔迸發出絢爛的光, 在她的牽引下，羅詩琴手中的骨劍劃開了樊季的喉間！
“呃——”
喉嚨嘶嘶漏氣, 他倒退兩步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 隨後用一種不可置信的驚疑目光看著羅詩琴。
二人暫時形成對峙狀態。
羅詩琴摩挲了下骨劍劍柄, 然後側頭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曲之微。
她依舊紅得張揚，但那張先前一直掛著笑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嚴肅沉靜。
“你……”羅詩琴想了想, 開口道，“你不是樊季幻覺？”
“嗯？”被問話的女修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樣，側頭看了過來, 她又露出了笑。“什麼幻覺？”
羅詩琴看了她兩三秒，輕聲道：“樊季說一直看得見你。”
曲之微：“什麼啊，他看不見我。”
女修抱臂, 看著對面狼狽的男人，聲色平靜。
“我跟在他身邊近百年，和他搭過無數次話，他從未搭理過我。”曲之微淡淡道，“他看見的，大抵是自己想看見的吧。”
她側過頭，調皮地衝著羅詩琴眨眼：“似乎隻有你能看得見我——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們擁有相似的能力。”
羅詩琴一怔，隨後肯定道：“預知未來。”
空閒的左手上抬按在自己脖頸間，羅詩琴問她：“你看得見這個嗎？”
“抱歉，你的脖頸看上去是正常的。”曲之微打量了一眼，隨後道，“或許是我學藝不精。”
她說話大大咧咧的，還未等羅詩琴反應過來想著如何接話，曲之微就笑著擺手：“無事，我有清楚的自我認知。”
“但天底下能夠預知的功法甚少，大都有著相似的方面，”她說著，又牽起了羅詩琴拿著劍的手，“小心，他又來了。”
在不長不短的停戰後，樊季再度攻了上來。
而這一次，羅詩琴的心思不在與他的對戰上。
“對付他其實很簡單，”曲之微牽著她轉了個圈，兩人現在不像是在打架，更像是在舞會上跳著一支雙人舞。
“隻需要把我刺進他的心臟就好——但暫時先彆這樣，”女修笑眯眯道，“我們還得等一個時機。”
她突然張開五指，然後輕輕推了一把羅詩琴，輕柔地將其推出樊季的攻擊範圍。
“趁這個時候，你可以多練練如何利用自己的天賦——”
天賦……
羅詩琴蹭了一把骨劍上的《尋緣問道》，熟悉的煙波蕩漾後，字句在她眼前展開。
但這是以曲之微的視角展開的。
看到這章內容，羅詩琴終於知道為什麼她會說世間預知未來的功法大為相似了。
曲之微能夠看到隨機的未來片段，這種功法雖然並不可控，但在自身陷入危機時會強行發動，讓修煉者提前窺探天機，規避傷害。
這些碎片式的預知有的長有的短，和羅詩琴看見的人生書相比，明顯一個是雜亂無序的拚圖，一個是完整的畫卷。
但羅詩琴的人生書詳儘地將其全部展示在她眼前，於是明明十分驚險的戰鬥現在看來就和幼兒園級彆的新手指導差不了多少了。
曲之微守在她身旁讚歎道：“你比我厲害多了。”
“不，”再一次拉開與樊季的距離時，羅詩琴輕聲道，“你的心性比我厲害太多。”
曲之微一默，隨後笑著開口：“你看到了？”
“血肉被吃進肚，脊骨被製成劍，靈魂也被困住，”羅詩琴越過她看向氣息越發不穩的那個渣男，她皺眉道，“你明明看到了不是嗎？”
“真厲害，”女修先是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隨後才解釋道，“可我看見的並不像你那樣清楚。”
“很多事情隻有嘗試過才能明白。而我曾經借助這個功法也幫助了很多百姓，讓她們免於饑困，免於殺害。”曲之微攤手，“我的確能看見百姓們日後的命運，但誰說人的命運隻有一種？”
連當年教她的老太都算出自己有兩種下場呢。
“我覺得我可以改變大家的命運，可以讓早夭者長命，讓純善者安心，讓迷途者知返。”
“我以為他也可以。”曲之微表情沒有難過，隻有平靜與悵然，“看樣子，我學得還是不精嘛。”
“不過，”她忽然閉上了眼。
你種下了一棵幼苗，你伴隨著它成長。
即便知道這棵樹沒辦法開花，你仍在想：沒關係，枝繁葉茂我也高興。
可是樹啊，從最開始就壞了。樹根被腐壞，樹乾被掏空。
即便為它做了無數次挽救，也依舊沒辦法挽回。
你愛過這棵樹，但這棵樹並不會被愛拯救。
你要學會放棄。
因為腐壞的樹，生了蟲，會殘害其他的生靈。
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再度睜眼時，曲之微的眼中再也沒有了那抹悵然，唯有在面對做過無數次不可避免的災害時的堅毅。
“你要是以為我就認命了，那可是大錯特錯。”
“如果他非要遵循自己這該死的命運，”曲之微雙手合十，閉目一本正經道，“那我就退讓一步，尊重他的命運。”
隨後睜開眼，眼中帶著殺氣：“然後親手送他下地獄。”
“比起他一人，”
被萬千百姓銘記在心中並祭拜百年的女修冷笑一聲，
“顯然，數萬無辜且自強不息的百姓才更值得我憐惜。”
羅詩琴：……
她回頭看了一眼正被鬼氣修補身體的樊季，默然無語。
溫柔的微微？
不，是能怒而扭開你頭蓋骨的散修曲之微！
頭頂上的風呼嘯得越發厲害，羅詩琴與樊季之間的兩場打鬥進行得快且利落。
時間不長，但也足夠散落在四面八方的渡劫雷雲彙聚起來了。
“要來了，”曲之微抱臂，仰頭看著密布的渡劫雷雲，雙眼微眯喃喃道，“竟然被鬼氣控製住……”
看了會兒天，能預知天命的散修開口：“我先前在脊骨上請符修的人下過咒。”
她毫不在意地說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能切斷鬼氣與宿體的聯係。”
曲之微生前做足了後手準備。
“你找個機會吸引會兒他的注意力，”曲之微動了動手，有些遺憾，“可惜了，這柄劍沒了他注入的靈氣，我操使著也有些阻塞。”
羅詩琴：我懂，沒電了。
她沉思數秒，隨後道：“我有辦法。”
不僅能給曲之微充電，還能把樊季操縱渡劫雷雲的鬼氣給拔除。
曲之微大笑：“我就知道你有辦法！”
“不過你可得小心，”她左腳後撤，右手與羅詩琴一同放在骨劍劍柄上，“鬼氣沒那麼容易消散。”
羅詩琴輕笑：
“光靠我一人當然沒辦法，”她揚起一抹笑，“這不是還有你們嗎？”
……
樊季站在沙灘上，忍受著鬼氣再度如同細蟲蠶食骨髓般的痛楚。
先前割在他喉口的傷被鬼氣縫補得醜陋不堪，但好歹算是補上了。
他現在越發的不像個人了。
一雙陰沉的眼瞳看向拿著自己本命長劍的羅詩琴，樊季暗自磨牙。
現在，隻有一種辦法能出其不意攻破對方防線。
他的尖牙銜住口腔的嫩肉，細細咬磨，直到血腥氣彌散在口腔內。
“——”
樊季開口喊了一句什麼話，羅詩琴沒分辨出，但她能看見喊出這句話後，天上的雲蓄積的雷電朝著她當頭劈下！
就是現在！
羅詩琴眼睛一亮，隨後猛地衝向樊季——
面前的女人似乎終於察覺到危機到來，不顧一切地朝著他衝了過來。
鬼氣迅速向前貼地攀爬，妄圖纏繞撕扯她的腳腕，卻被女人詭異的步伐和捉摸不透的身份給耍得團團轉。
還真讓她跑到了樊季的面前！
與此同時，天上的落雷將至，隨後狠狠地劈在了——
那柄骨製長劍上？！？
被羅詩琴甩出去時曲之微還有些茫然。
她相信這位年輕的小修士，也自然沒有對她有所防備，又或是說一柄劍有什麼可以防備。
濃鬱海量的靈氣被強行灌注進骨劍，對凡人或修士來說，這會讓他們痛不欲生，但對一柄沒有生命的法器長劍來說？
不亞於瞬間將充電寶充滿。
雷電並沒有擊殺羅詩琴，反倒是樊季背後汗毛直立，他瞳孔一縮瞬間意識到不對勁！
疼痛來得如此迅捷，以至於腦袋與身體幾乎快要確切分離時樊季都未曾反應過來。
他下意識地扭身，抬手想要去招架，卻看見那柄骨劍散發著金燦的光——
刺進了他被鬼氣侵蝕後變得萎縮的心臟！
“……微、微…？”
恍惚間，樊季似乎看見了當年的女修手持著長劍對他言笑晏晏。
“樊、季！”
不是錯覺。
手持骨製長劍的散修喊出他的全名，一雙亮色的瞳孔裡，是滔天怒焰。
“給我——死！！”
骨劍瞬間炸裂！攜帶著濃鬱靈氣的碎骨從各個角度紮進了鬼修的體內，連帶著那顆萎縮的心臟，也一柄被紮的透透！
“微、微…！”
樊季驀地瞪大了眼，眼神中帶著不可置信。
而他在他前面，一身紅衣的散修再也沒有了曾經的溫柔笑意。
“我渡世人，”
散修臉色淡漠，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悲憫，最後化為果決。
“渡不了你。”
“——滅！”
刹那間，骨劍的碎片炸裂，濃濃的黑氣從鬼修體內迫不及待地鑽出，妄圖逃竄四方。
細小的骨碎竭儘可能的切割著所有逃竄的鬼氣，一時間不明言語的哀嚎響徹這片黑天。
不知過了多久，哀嚎聲漸漸小了下去，而鬼修的身體被切割後逐漸消散——沒了源源不絕的鬼氣，樊季也無法再複生。
該死的人，就應該埋葬在深淵。
彆總想著從下水道裡爬上來。
“……結束了。”落在地上的曲之微喃喃道，她伸出手，什麼也沒接到，隻有一陣溫柔的風穿過她的指縫。
她閉了閉眼，睜眼後臉上又帶上了笑。
“多謝，”她看向羅詩琴，聳了聳肩，“跟著跑了這麼久，我也得去休息了。”
羅詩琴沒說話。
曲之微就笑道：“像我們這樣能夠看見他人命運的人，總要學會尊重人的命運。”
“但也要記得，”她輕聲道，一雙亮色眸溫柔似水，“不要輕易被命運的困苦擊敗。”
“羅詩琴，”女修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雙方心知肚明這意味著什麼，“能給我一個擁抱嗎？”
站在她面前女生毫不猶豫地上前，虛虛地摟住了她。
這不是擁抱，
這也是擁抱。
“你做得很好，”
女生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帶著深切的肯定，
“你救了很多人的命。”
不要再說自己學藝不精，再苛責自己了。
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江風刮起，撫開了羅詩琴的額發，她看著空無一物的前方，腦海裡留下的是曲之微最後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