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頌月被賀笳生升官的消息刺激到,當下恨不得立刻與聞人驚闕成親,好在地位上壓死那忘恩負義的卑劣小人。
和青桃一起罵了他幾句,用過午膳後,江頌月冷靜下來,認清這事暫時隻是她一廂情願。
江頌月哀歎幾聲,讓人將賬冊搬去水榭。
這幾日她閒著無事,午膳後常有小憩,這日實在被氣得睡不著,乾脆趁閒暇琢磨下生意。
至少目前在家財上,賀笳生遠不及她。
她翻看的是雲翹等人從海上運回的貨物清單,珠寶首飾之類的放進緣寶閣,富貴人家看見了,會主動掏銀子。
鮫魚錦稍微難些。
中原地大物博,羅錦緞綃種類繁多,數不勝數,海上來的鮫魚錦勝在稀奇上,若能尋機讓它出個風頭就好了……
江頌月正琢磨這事呢,管家急匆匆趕來,隔著青石小徑揮手喊道:“縣主,有人前來拜訪!”
江頌月精神一震,心裡後悔今日犯懶沒梳妝,同時嘴上問道:“是不是聞……”
“是小侯爺!”
“哦。”江頌月的眼睛就跟劃過流星的夜空般,瞬間恢複平淡。
譽王府的小侯爺,名叫陶宿錦,比江頌月小上一歲。
江頌月在宮中見過他幾次,常聽太後責罵他,就是個招貓逗狗、沒腦筋的紈絝。
但凡他生在尋常人家,不是早早敗光家業,就是被人活生生打死了。
“他來拜訪我做什麼?”江頌月與這位小侯爺見歸見過,話卻不曾說過,唯一的關聯是他那小酒館亂傳謠言,害江頌月被辱罵。
事情幾乎被遺忘了,他來登門致歉了?
“不知,就說有事要見縣主。”
管家說完,又有侍女腳步匆匆,隔著池塘喊道:“縣主、管家,小侯爺走了!說有什麼東西忘記帶了,待會兒再來!”
江頌月料想這小侯爺沒什麼正經事,擺擺手道:“再來了就領過來,不必刻意準備什麼,應付下就成。”
管家應聲下去。
江頌月沒把小侯爺當回事,因被打斷思緒,乾脆放棄生意事,轉而看起庭院秋景。
九月共落三場雨,每一場下來,秋意就濃厚幾分,至今日,已滿院蕭索,落葉紛飛了。
江頌月坐著寬大的藤椅,小腿伸直架在腳凳上,手肘撐著藤椅扶手,懶洋洋地看著池中晚荷與水面浮葉。
庭中景色美,可惜沒有銀杏樹與楓樹。
看了會兒,記起流落山野那日,被聞人驚闕背出密林時看見的壯闊美景,江頌月的心思一下子飛遠了。
“縣主!”隔岸管家再次打斷她,“縣主,周家表公子來了……”
“攆出去!”江頌月喊道。
她出事的這十幾日,周貫朽隔三差五來探望,話裡話外都是府中沒男人不行,想要幫江頌月掌管家中生意。
赤/裸裸的心思,生怕彆人看不出來。
連接被打斷兩次,江頌月的心靜不下來了,煩躁著呢,管家第三次跑來。
“就說我休息了,誰也不見。”
管家急道:“是聞人五公子!”
江頌月瞬間心不躁了,氣也順了,忙道:“快請他去花廳好生招待!茶點記得用最好的,不許彆人靠近驚擾……還有,喊祖母過去……來人扶我回屋梳妝!”
一口氣吩咐幾件事,正說著,水榭外江老夫人被侍婢扶來。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
江頌月回來後,曾將所有事情說與祖母聽。
江老夫人對聞人驚闕很是滿意。
從菩提廟相遇到被武夷將軍找到,從頭到尾,言辭與行為上,他都不曾有半點輕慢江頌月的意思。
被懷疑裝瞎,也未生氣。
這是一個老成持重卻不迂腐、溫柔機敏且身子強健的儒雅公子,會讀書、有功名,家世與背景能為江頌月撐腰。
再有就是聞人驚闕簡在帝心,雖瞎了,卻未被革職。
倘若江頌月與他成親,那躲藏在暗處的夜鴉山匪顧忌他的身份,首定不敢輕易動手。
怎麼看,兩人成親對江頌月來說,都是利大於弊。
縱是自覺高攀,老夫人也不願江頌月表現得太卑微,問:“人都瞎了,你梳妝給誰看?”
江頌月如夢驚醒,“是哦!”
江老夫人再道:“不必去花廳了。你腿腳不便,讓他多走幾步到這兒來。其餘的照正常招待貴客的方式來。”
一聲令下,管家侍女齊聲應是,退下忙碌去了。
江老夫人這樣說有道理,但貴客來訪,主人家既不梳妝,也不親相迎,江頌月總覺失禮。
府中僅有她祖孫二人,她無法去迎接,難道要祖母這個長輩去嗎?
算了。
江頌月最終沒反對,隻是坐端正了整理起儀容,完了再往前傾去,想把架在石凳上的腳放下,好顯得端莊些。
“他看不見!”江老夫人拿著拐杖戳她的手。
江頌月“哎呀”躲著,道:“我怕他的小廝看見告訴他。”
“你氣死我得了!”江老夫人嘴上生氣,實際上看著孫女兒這樣,回憶起自己的年少時光。
情竇初開的姑娘都這樣,傻裡傻氣的。
稍坐了會兒,她道:“得了,今日我還是不見他了,就說我病了在屋裡躺著。”
江老夫人被侍女扶回去。
聞人驚闕被管家帶來。
江頌月所在的水榭背靠花牆,半面臨水,有兩條通道可以抵達,一條連接裡院,是低低架在水面的曲折石橋,另一個是通向外院的青石小徑。
小徑中間有一段是由鋪在水中的石塊構成的,連通著兩個池塘,約莫四五步,需要踩著石頭過來。
常人眼中,這是趣味。
放在盲眼的人身上,就成了障礙。
江頌月看著止步於石塊前的聞人驚闕與懊惱的管家,覺得若她是這時的聞人驚闕,會覺得被人戲耍嘲笑了,可聞人驚闕未見怒容,甚至在笑著寬慰管家。
無論何時,他都禮數周全、從容不迫。
江頌月低頭看看自己翹起的小腿,忙喊侍女取張毯子過來。
待她將不雅地翹著的小腿遮上,聞人驚闕也到了水榭中。
不等客套,江頌月就驚訝問:“你的臉怎麼了?”
“目不能視,難免會有磕絆。”聞人驚闕笑著回答,顴骨處細長的疤痕帶著血跡,格外刺目,“小傷,不礙事的。”
江頌月心裡不是滋味。
她與聞人驚闕兩個殘缺不全的人流落山野時,都沒有磕絆受傷,怎麼回府反而受了傷?
是被人欺負了嗎?
人多,就會有紛爭。
江頌月知道,大戶人家的陰私有時候比猛虎還要可怕。
恰在這時侍女送來茶點,她借勢瞟了眼候在水榭不遠處的木犀,低聲道:“你府中下人照顧得不儘心嗎?”
聞人驚闕揚著的嘴角微收,默了默,語焉不詳道:“總有獨自一人的時候。”
像是怕江頌月誤會,他解釋:“例如睡醒時,不知身在何處、是何時辰……”
“沒有小廝守著嗎?或是、或是……”
有錢人家的公子都是有通房侍女的,小時候照顧,長大後暖床。江頌月的表哥周貫朽就是這樣。
江頌月跟著宋寡婦那幾年,見識過很多,房中事也是知曉的。
她從不畏懼提及這些,然而這會兒對著聞人驚闕那張不可褻玩的清俊臉龐,突然恥於開口。
“聞人隻能接受攜手一生之人酣睡身側。”聞人驚闕答了她第一句,再答她未問出的話,“沒有通房和妾室。”
江頌月的臉頃刻紅成夏日晚霞。
這話題似乎越界了。
她一面這樣想,一面止不住的高興。
沒有意中人,後院乾淨,現在受傷了正需要親密的人照顧,是提出成親的最好時機!
江頌月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有點緊張,呼吸不自覺地轉急。
她還在做準備,聞人驚闕語出驚人:“縣主上回問我可有意中人,是有意與聞人成親嗎?”
江頌月驚岔了氣,拍著胸口咳起來。
聞人驚闕摸索到桌上茶盞,輕遞過去,在江頌月接過後,自嘲道:“瞎眼之後,聞人的臉皮也變厚了……若是在下多想了,冒犯之處,還請縣主見諒。”
江頌月飲了口茶水才緩下,面紅耳赤道:“沒有……”
這是坦白的最佳時刻,就算不成,也隻是在聞人驚闕面前丟臉,他不會外傳的。
江頌月將賀笳生那醜惡的嘴角、表姑丈貪婪的目光,以及山野中穩穩背著她的聞人驚闕一一回憶後,沉息,盯著聞人驚闕臉上的鮮紅傷疤,破釜沉舟問:“若我的確有這想法,你會答應嗎?”
江頌月的心高高提起。
這一刻,時間在她眼中放緩,她看見聞人驚闕淡緋色的雙唇輕開輕合,他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傳來。
“冒昧一問,縣主有意中人嗎?”
每個字江頌月都能聽懂,但經過足有三個呼吸的時間,她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江頌月咳了下,仗著聞人驚闕看不見,瞟了他好幾下,紅著臉道:“……沒有。”
聞人驚闕:“那便好。”
他聲音有些飄,說完後站起,退後一步,整理了下衣襟,接著向江頌月拱手。
“眼瞎了,但臉還能看——這個傷口痊愈後不留疤的——多謝縣主不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