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日向來悄無聲息,常不等人意識到,就隨著飄零枯葉離去。
好比去年,江頌月隻是趁著酷暑消褪的好氣候,帶著祖母去雲州探望故人,回來後,驚覺庭院中枯樹蕭條,竟已至深秋時節。
江頌月喜愛涼爽秋日,自她十一歲起,每年這時候都要去寺廟拜祭,江老夫人都攔不住。
到與錢雙瑛約定好的這日,日麗風清,碧空如洗,江頌月將祖母與府中事安頓好,與錢雙瑛彙合。
錢雙瑛同樣出身商戶,是江頌月唯一的閨中好友,看見她一身簡樸衣衫和未施粉黛的素淨面龐,就知她為了今日拜佛,特意沐浴焚香了。
“沒見過哪家未出閣的姑娘跟你這麼信奉鬼神的。”
錢雙瑛對鬼神的態度是,在寺廟中,她滿心崇敬,寺廟之外,子不語怪力亂神。
江頌月則是不論何時何地,都真心實意地敬重鬼神,就同那些七老八十的愚昧老嫗一般,對此深信不疑。
“我有事要求菩薩,自該虔誠些。”
錢雙瑛好奇,“你想求什麼?”
“姻緣。”
錢雙瑛默然。
今日邀請江頌月去菩提廟,本意是怕她因那些詆毀辱罵心緒壓抑,想帶她去散心的。為此,錢雙瑛特意避開這事不談,沒想到江頌月自己提起了。
她隻好順著江頌月的話道:“也行,菩提廟後面的那顆百年老銀杏據說靈的很,我表姐在那上面掛了紅綢不到一個月,表姐夫就上門求親了。”
“你表姐和表姐夫兩情相悅,這是遲早的事,和銀杏樹有什麼乾係?”江頌月蹙眉,“什麼都信,你怎麼這樣好騙。”
錢雙瑛:“你都信菩薩了,有什麼資格說我?”
江頌月:“銀杏樹怎能與菩薩相比?”
“怎麼不能啦!”錢雙瑛有點生氣,在銀杏樹上掛紅綢祈禱姻緣,怎麼就不如佛前叩首啦?
再說了,分明是江頌月更信奉這些神仙鬼怪,怎麼反過來嫌棄起她了?
“你還說我,哪日有人借口給菩薩塑金身問你捐贈香火,你怕是能直接扔進去幾萬兩!”
“菩薩早已超脫俗世,要金身何用?這一聽就是騙銀子的,我怎會相信?”江頌月說得有理有據。
錢雙瑛思量了下,又說:“若是菩薩說你災星附體,需要茹素十日方可解除呢?”
“這個我信。”
“斷食禁水十日呢?”
“那我豈不是要活活渴死餓死了?”江頌月信誓旦旦道,“菩薩慈悲為懷,我敬神奉神,菩薩隻會為我指明前路、驅災避難,怎會害我?我又不是傻子,當然不會信。”
錢雙瑛嘴巴一撇,嘀咕道:“那你算哪門子的虔誠?你分明就是願意相信的相信,傷筋動骨要花銀子的一個字也不信。”
江頌月細眉一蹙,凜然道:“你不要胡說,菩薩說什麼我都信的!”
錢雙瑛被她氣得直瞪眼,恰好馬車駛到一顆榆錢樹下,她往小窗外伸手,拽下一把翠綠的榆錢葉子,朝著江頌月拋灑了過去。
“菩薩讓我灑的!”
江頌月哪裡能信?
她被榆錢葉子撒了一頭,想用同樣的法子還給錢雙瑛,無奈她這邊的小窗夠不著,隻能撿著落在裙面上的零星葉子往錢雙瑛頭上扔。
兩人一路嬉鬨,走了片刻,馬車忽地緩了下來,青桃掀簾入內,面色不太好看,“縣主,前面有人。”
江頌月摘下頭上的榆錢葉子,拂開紗簾一看,見側前方路邊停著幾輛華貴馬車,由眾多家仆侍衛守著。不遠處的林下閒亭中,外圍守著數十名侍女,正中間,隨風飄動的輕紗下,隱約見兩個華裳女子款款笑談。
“那是不是……聞人雨棠與雲襄郡主?”錢雙瑛隻遠遠見過這兩人,不大能確定。
“是。”江頌月道。
趁著秋高氣爽外出遊玩的不止她二人。
“這可如何是好?”
聞人雨棠是出了名的驕縱,上回與江頌月同一簷下避雨,就讓她遭了那麼多辱罵,這回再碰面,怕是要拿江頌月與聞人驚闕的流言來羞辱她了。
江頌月深吸一口氣,道:“你去後面的馬車,咱們兩個分開。”
“得了吧,她要真有心,能不知道咱倆相熟嗎?”錢雙瑛不領她的好意,“她驕縱難惹,輔國公與聞人家其餘人卻不是不明事理,連累不到我頭上的。”
這倒也是。
江頌月讓衛章繼續趕車,仔細囑咐錢雙瑛:“待會兒不論她說什麼,你都彆插嘴。”
錢雙瑛點頭。江頌月好歹有太後撐腰,她家是純粹的商戶,得罪不起官宦權貴。
馬車駛近,果不其然,有清脆的女聲喊道:“車中可是懷恩縣主?”
江頌月掀簾,隔著段距離與亭下二人頷首致意。
她未下車攆,聞人雨棠也依舊坐著,隻讓侍婢掀開了亭下垂紗。
“縣主是要去菩提廟?不會是去求姻緣吧?”聞人雨棠慢悠悠道,“聽說往菩提廟後面那棵銀杏樹上掛紅綢,靈驗的很,隻不過嘛……”
她嗓音拖長,意有所指道,“有些姻緣,可不是求神拜佛就能得到的。”
一字未提聞人驚闕,卻每一個字眼裡都是他。
江頌月唇面緊繃,前幾日賀笳生那句“除非老天瞎了眼”再次回響在她腦中。
她喜歡書生,尤其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那種。
這些年來,她見過許多,其中大多是賀笳生那般偽裝出來的,得勢或醉酒時,就會顯露出卑劣醜態,有的是對財權的貪慕,有的是對酒色的沉迷,那些癡迷的醜陋嘴臉,想想就令人作嘔。
唯有聞人驚闕不同。
十六歲那年的除夕宮宴上,江頌月因擔憂獨留府中的祖母孤寂,席宴過半就與太後請辭。
沿著湖邊小徑離席時,遙遙望見湖心亭有人撐著額頭靜坐,好似融入那片幽靜的湖水,周身圍繞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恬淡與雅致。
那畫面讓人留戀貪看,又不忍心打攪。
“是聞人五公子在那兒醒酒呢。”隨行宮人解釋道。
江頌月剛在席宴上被聞人雨棠暗中針對過,知道那是聞人雨棠的兄長,還是個醉鬼後,頓時什麼感受都沒有了,當即就要抬步離開。
可就在這時,湖心亭中閉目養神的人恍若被他們驚擾,毫無征兆地偏目看來,望見江頌月,他忽而慵懶笑起。
那個笑很難形容,像是包含著“果真如此”的暢快,又仿佛藏有淡淡無奈與歎息,更多的是毫不遮掩的愉快。
笑得有點自來熟,但又不顯得輕浮。
江頌月一時僵住,不知道該對他回以笑臉,還是客氣行禮。
這時聞人驚闕好像才反應過來,斂起笑意,正了正衣裳,不緊不慢地站起,隔著清冽的湖水,朝著江頌月作揖。
他的動作很慢,很斯文,抬起頭時,再次與江頌月笑了笑。
這個笑含蓄許多,也更客氣,像是賠禮。
“五公子約莫是醉酒認錯了人。”宮人猜測。
“嗯。”江頌月隔著湖水,拘謹地與他行禮,而後跟著宮人繼續往前走,沒多遠,有柳絮般的雪花飄了下來。
離開那片湖水時,她偷偷往回瞟了一眼,被紛紛揚揚的雪花阻擋了視線,她隻瞥見聞人驚闕仍站在那裡,卻看不清他在做什麼。
江頌月見過許多醉鬼,隻有聞人驚闕不一樣,他便是醉酒,也僅僅是反應稍慢,仍舊十分有風度。
都是一家人,聞人雨棠怎麼就這樣討厭?
可江頌月唯有忍耐,“多謝六姑娘提醒。”
她沒有反抗的意思,聞人雨棠若是一直嘲諷,就顯得她仗勢欺人了。
周圍還有個雲襄郡主在,多少得有點世家千金的儀態。
聞人雨棠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不客氣!”
話不投機,兩句話說完,閒亭紗簾落下,江頌月則繼續前行。
走出好遠,直到看不見聞人雨棠一行人的影子,錢雙瑛才長舒一口氣,道:“是太後邀請你去宮宴,又不是你自己非要去,這聞人六姑娘有膽子針對你,怎麼不敢對太後耍威風?”
江頌月與聞人驚闕的傳聞也是,她是當事人,該比誰都清楚的,不澄清就罷了,也沒見她去找小侯爺算賬啊。
隻會揀著沒有權勢的江頌月欺負!
“什麼名門閨秀啊!”
“算好的了。”江頌月道,“她隻是想讓我面上無光,比那些想要我性命、覬覦江家家業的好多了。”
未被封縣主時,江頌月遭受的威脅比這嚴重了太多。
錢雙瑛道:“彆把所有事情混為一談,欺負就是欺負,都一樣的。”
那又能怎麼樣呢?
聞人雨棠不比賀笳生,錢財與權勢都在她們之上,她們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兩人都明白這個道理,雙雙沒了聲音。
靜默地駛了會兒,江頌月猶疑地開口,“你說……”
半晌沒接著說下去,被錢雙瑛催促了下,她深呼吸,鼓足勇氣道:“你說,我與聞人驚闕,當真沒有半點可能嗎?”
錢雙瑛怎麼也想不到她要說的是這話,一時呆住,“這、這……”
她沒說否定的話,但神色足夠展露真實看法。
話已出口,沒有回旋餘地。江頌月猛吸一口氣,沉聲道:“我想與他成親,氣死賀笳生與聞人雨棠,讓那些罵我的人全都自打耳光。”
“那你、你要怎麼做……”錢雙瑛被好友嚇得說話結巴。
“明日我就用澄清流言的借口去見他,讓他給我賠不是,左右這事是他兄妹二人虧欠於我。有了接觸,我多努力努力,保不準他……”
保不準他會看上我。
江頌月沒能說下去。
世家公子什麼樣的姑娘沒見過,怎麼會看上她呢?況且兩人家世差距太大,就算自己入了他的眼,輔國公也不會應許他娶一個商戶女。
除非請太後與皇帝賜婚。可非自願的婚事,沒有好結果的。
真就應了賀笳生那句話,她想與聞人驚闕成親,除非老天瞎了眼。
“……保不準老天瞎了眼,就是讓他與我成親了呢!”江頌月臨時改口,破釜沉舟道,“當初菩薩能為我指路,讓我救回祖母,想來今日也會願意為我瞎一回的。走,咱們去燒香拜佛求菩薩,再去百年銀杏樹上掛紅綢,總有一個能靈驗的吧!”
錢雙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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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亭下,江頌月離開後,聞人雨棠就有點心不在焉。
雲襄郡主:“怎麼突然沒了興致?”
聞人雨棠懨懨抬眼,朝菩提廟的方向望了望,道:“看見江頌月就來氣!”
“人家又沒招惹你,你氣什麼?”
“她是沒招惹我,可一碰見她我就倒黴,她簡直是我的克星!”聞人雨棠提起這事就來氣,“前幾日遇見她,馬車就撞壞了,不得已與她一起躲雨,害得我五哥被人議論。你是不知道,後來我去找五哥賠禮,不知怎麼的,把茶水弄到他書房裡的一幅畫上……被爹娘罵慘了!若非你邀約,我還出不來呢!”
雲襄郡主:“什麼畫這麼稀罕?”
“夜鴉山匪首的通緝畫像……”聞人雨棠臉色一垮,淒慘補充,“是五哥從夜鴉山匪口中拚湊出來的,據說與匪首有七八分相像,總共就這一幅。”
“啊……”雲襄郡主有心寬慰她,都說不出偏袒的話。
皇帝有多重視夜鴉山匪,百姓有目共睹,聞人雨棠犯下這麼大的錯,僅僅是被責罵一頓,算是輕的了。
“她是不是與我八字相衝?”
雲襄郡主沉默了下,問:“那還去菩提廟嗎?”
聞人雨棠搖頭,拒絕任何可能與江頌月碰面的機會。不過她又想了想,決定討好一下聞人驚闕。
她招了侍衛過來,道:“你去菩提廟一趟,與五哥說江頌月也去了,讓他避著點兒,省得再傳出對他不好的流言。”
雲襄郡主驚詫,“五公子在菩提廟?”
“嗯。聽我爹說,有一樁案子需要請教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