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夫左右看看,沒有人通知自己埃斯蒙德會到來，實驗室裡的研究員們看起來比自己還要驚訝。

迪夫斂去臉上的笑容，重新恢複成面無表情,眼角的皺紋看起來深刻而嚴肅,就像是從教科書上面拓印下來一般。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迪夫深藍的眼睛裡帶著毫不遮掩的評判，“教授，你並不負責這塊區域。”

埃斯蒙德走到水邊放下書,水池上方半米處也遮蓋著細密的高壓電網，他的目光很快從電網的縫隙中看見自己要找的對象。

白色的異族正安靜地漂浮在水中,與他視線接觸的那一秒，眼睛亮了起來。

埃斯蒙德：“我現在負責教導這條人魚語言。”

迪夫想說什麼難聽的話，又咽下去了,立刻示意身邊的助手找最近研究所裡的調令。

埃斯蒙德百無聊賴地等待他查看調令,手中拿出那本一指厚，塑封過的書，像是嚴肅的老師正在溫習即將要講的內容。

虛偽。

迪夫的目光落在埃斯蒙德優美的身材上，機器掃描一般冷酷地來回掃視,最後道：“你的服裝不符合要求，教授，這是我的實驗室,我希望你更換正確的服裝再進來。”

同時，他身邊的助手很快拿出平板開始翻看研究所的新調任，果然看見半個小時前首席的新職位。

助手快步走到迪夫身邊,示意他看上面的細節。

調令是所長親自用自己的賬號發布的，上面注明了首席用個人時間幫助實驗室，查看人魚的可馴服程度，該實驗室的人員要高度配合首席工作。

高度配合。

埃斯蒙德穿著這個樣子,難道是為了給人魚看，看看人魚會不會為人類的服飾傾倒嗎？！

迪夫在心中狠狠地咒罵，臉上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好吧。”

“您也是第一個看見他尾巴的人，”迪夫露虛偽地誇獎了一句，很快換成另一種帶著惡意的期待，“讓我看看首席的能力在哪裡，能把人魚教成什麼樣子。”

埃斯蒙德像個紳士那樣矜持地頷首，迪夫甚至以為自己看見了幾百年前拄著拐杖穿著燕尾服的舊貴族。

見鬼，誰現在還會這麼一副作態。

埃斯蒙德道：“你可以看見成果，但是我在教導過程中不喜歡有其他人的介入。”

他掃視了一圈空曠的地下室，看見了不下二十台機器，和十二名研究員。

他道：“請你們都離開這裡。”

迪夫猛地捏緊了手裡的平板，手背凸起扭曲的經絡，正因為過於用力而不正常地震顫著。

高度...配合。

他在腦中反複告誡自己，但還是狠狠地從胸腔喘了口氣，皮笑肉不笑地道：“教授，隻是簡單的教導而已，不至於讓所有人都出去吧。”

埃斯蒙德放下了書，沒看他，迪夫閉上嘴，狠狠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離開。

他離開前，看著埃斯蒙德，

臉上的笑像是一層假面。

“教授，我必須得告訴你，這隻人魚不是很溫馴，你教學的時候需要注意點，不要被吃了，”迪夫臉上露出惡劣的笑，一字一頓道，“還有，禁止投喂人魚。”

“好的。”埃斯蒙德彬彬有禮地說。

研究室裡重新陷入了安靜，010趴在水箱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男人頎長的身體，還有身上打理得整整齊齊的衣服，耳鰭激動地立起來，他喜歡男人這個樣子。

埃斯蒙德轉過身，在水池邊找了個地方坐下，把那本書放在身側的地方，又伸手朝他招了下，他說：“過來。”

010浮在水裡眨了眨眼睛，衝他指指頭頂的電網，搖頭。

埃斯蒙德轉頭在機器上撤掉了水面上的特質玻璃，隨後在幾個按鈕中尋找一番，又按下了關閉電網的按鈕。

迪夫在外面觀察著，見狀立刻按開了室內的廣播，沉聲警告：“教授，人魚是很危險的生物，請你打開電流。”

埃斯蒙德讚同地點頭：“人魚確實是很危險的生物。”

他說完，手指按下一個按鈕。

電網中立刻破開一道裂口，010飛快地擺動魚尾，從縫隙中冒出腦袋。

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經過了專門的計算，就連額頭微微偏過的角度，露出的也是一截堪稱完美的人類下顎線。

迪夫狂躁道：“埃斯蒙德！”

“真吵。”

埃斯蒙德用人魚語輕輕地歎息，迪夫不知道發什麼了，下一秒，屏幕上操控實驗室內器具的所有按鈕都熄滅下來。

他衝到門口想用自己的權限進門，卻發現埃斯蒙德已經把門口鎖死。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狠狠砸了手裡的通訊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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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010的水池上已經沒了蓋子，他趴在擺著書的水池邊，沾著水的手在翻書，翻得嘩啦嘩啦作響。

埃斯蒙德走近了，從胸袋裡拿出手帕，拿著白色人魚的手指一根一根給魚擦拭乾，才原模原樣地把手帕疊回去，塞回口袋裡：“這樣看。”

面前的白色人魚乖乖地伸著手，還點了一下腦袋，水都乾了之後新奇地拿到面前活動了一下。

修長指關節上的硬棘都被擦乾了，在冷白的燈光下，像是削尖的白骨。

埃斯蒙德低聲讚歎：“真漂亮。”

一隻足夠漂亮的異族。

010說：“漂亮！”

埃斯蒙德笑了起來：“看來你學得會得很快。”

010慢吞吞地縮回手了，真的要教說話呀。

他知道，自己是不應該學會的。

裝笨，這個他會！

埃斯蒙德渾然不知面前魚在想什麼。他把書本鋪在地上，直接掠過了前面的基礎發音，翻到後面，口中發出了一連串優雅的發音，讀完後，看著靜靜趴在自己腿邊的人魚。

010無辜地和他對視。

“太難了？”埃斯

蒙德說著，把書往前翻了幾面，退回一些，“那從這裡開始。”

他指著最上方的單詞，吐出了一個帶著二個音節的詞語，普通的人類語言從他嘴裡說出來像是帶了魔力，連音節都變得複雜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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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嗷？”

埃斯蒙德又念了一遍。

010不跟著念了。

埃斯蒙德忽然頓住，覺得人類的教材不是很適合異族。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定裡面的發生器官還沒有長好，如果隨便發出這種簡陋的語言，對裡面嬌嫩的奇怪簡直是一種折磨。

“算了，這面太難。”

埃斯蒙德自言自語，他不小心露出他森白的牙齒，連忙閉上嘴，伸手撕掉這張紙，放在一邊。

“我們學其他的。”

010眨巴兩下眼睛，伸手把那張紙接過來，在指尖擺弄。

埃斯蒙德跳過那些晦澀的詞彙，直接挨個字母地教導小人魚，小人魚很聰明，每個音都模仿得標準形象。

和埃斯蒙德發出來的幾乎一模一樣。

埃斯蒙德合上書頷首：“學得很好。”

010興奮地在水裡遊了一圈：“蕪！湖！”

埃斯蒙德沒聽懂這句鮫人語，他遠遠望著人魚撒歡的身影，從喉嚨間模仿出一模一樣的聲調。

“...蕪湖？”

是喜悅的歡呼。

他放任小人魚撒歡似地在水池裡到處亂竄，對岸上那些昂貴機器濺上的水漬熟視無睹。

010撒了一陣歡之後又湊回埃斯蒙德身邊，眼巴巴地看著他：“吃的。”

這回倒是字正腔圓的外國話了。

埃斯蒙德從岸邊拖來了一張椅子，正坐在上面翻著僅剩的幾張紙，正在慎之又慎地思考人魚下一個課程。

人魚都是非常聰明的生物，人類的語言對他們而言就像是吐個完美的圓泡泡那麼簡單。

埃斯蒙德頓了頓，抬起頭看見水裡人魚吐出的泡泡，有點扁扁的。

010半張臉沉在水裡，伸手揪他的褲腳，“刺啦”一聲揪破了。

他收回手，冒出下半張臉，把話說得更準確了：“好吃的！”

“沒有聽見？”埃斯蒙德收回目光，翻過一面書，注意力重新落在紙張上，“負責人說禁止投喂。”

010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飄到水底下看水草，揪了一個吃，又吐掉了。

苦的。

他浮出水面，手裡抓著一坨皺巴巴的海草，啪嗒扔到了埃斯蒙德面前。

原本就被弄得皺巴巴的書頁上霎時多出了一坨深綠色柔軟的海草，埃斯蒙德面不改色地用指尖把它挑起來，放在一邊，竭力偽裝成一個正常溫和、魅力十足的成年男性。

“確實很難吃。”

劣質的培養皿裡生長出的海草，沒有一點深海的氣味，寡淡無味，吃下去和乾嚼人類飄來的塑料袋差不多。

埃斯蒙德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一簇水母花，水母的無數觸須被扭在一起，透明的觸須裡似乎還閃著電花，哪怕通通卷在一起，也看得出有多美味。

“新口味，”埃斯蒙德把水母放在了水池裡，“試試看。”

他注視著一點點靠近水母餅的白色人魚，這條人魚是這樣的小巧，看起來比新生人魚還值得嗬護。

怎麼會覺得這條人魚不夠好脾氣？

埃斯蒙德想，要是研究所捕捉的是任何一條其他的正統人魚，迪夫早已被撕成一片一片的用來喂魚了。

這條異族還算可愛。

01擺動尾巴，把被水波推遠的水母撈回來，拿到手裡時才發現這是好大一隻水母，可惜好像經過暴曬，反複曬乾壓扁，此時已經變成扁扁一隻，吃在嘴裡哢滋哢滋的，像是在啃餅乾。

也好吃。

010的尾巴在水下甩得像是遊艇的動力螺旋槳，整個水池的水都攪動起來，巨大的玻璃和水波碰撞，發出沉重的響聲。

埃斯蒙德喜歡聽這聲音，像是小狗把尾巴甩得呼呼作響，哪怕把家裡所有東西都不小心砸掉，也是悅耳的。

大狗可以負責把那些砸碎的家具統統吃掉。

埃斯蒙德愉悅地閉上了眼睛，手背上浮現了暗色的鰭膜，很快又消失在皮膚下。

小人魚震驚地揉揉眼睛，一口把剩下的水母餅乾吃光，靠近後圍著他的手轉來轉去。

埃斯蒙德伸手把小人魚戳走。

他才不會太早讓這條人魚知道自己也不是人，所有看過他尾巴的人魚都嚇得跑了，恨不得一瞬間跑到一千公裡以外，才不至於在人魚王的威壓下瑟瑟發抖。

“...”

一場教學下來，整本書隻留下了兩面，結束後埃斯蒙德讓江漁去找了製作這本書的研究員，要下冊。

江漁驚呆了：“這是那條人魚學會了，還是學得不耐煩了，撕掉了？”

埃斯蒙德用手翻動著隻剩下兩面的紙頁，薄薄的，還帶著點小人魚身上的味道。

“很厲害，”他說，“都學會了。”

說這話時，埃斯蒙德的人魚痕跡終於不用再掩飾，鋒銳蹼爪間帶著黏液，正散發著某種隻有人魚能察覺到的攻擊氣味，把那本殘破的書當成了所有物。

江漁理智地沒有再要那本書。

接下來幾天，埃斯蒙德每天傍晚都去研究室教導人魚，研究室裡的特質玻璃短短幾天就出現了裂痕，換了兩次。

飼養員在第四天給010喂食的時候，以為這條人魚從挑食轉變成了絕食，絕望得差點神情調離崗位。

006端詳著010穩步上升的反派值，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迪夫觀察了一會兒，很快把懷疑轉移到了埃斯蒙德身上。

他沒有找埃斯蒙德對峙，而是直接找了所長，把埃斯蒙德最近的所作所為控訴了一遍。

“我知道研究所很需要首席，”迪夫道，“但是——研究所也很需要我！”

或許說更需要他，在這幾年，首席名下已經沒有再出什麼有價值的項目，迪夫盯著首席研究員這個名頭很久了。

所長沒看他提交的那份指控文件，隻是慢慢道：“你沒有看見我的調令嗎？”

迪夫一怔，所長繼續說：“埃斯蒙德過去，是為了看那條人魚能夠社會化的可能性，創造讓人魚依賴，甚至親近的行為，都是我允許的。”

迪夫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如果是一條可以被人類馴服的人魚...不知道能帶來多大的好處。

他的心臟忽然瘋狂地跳動起來，如果這條人魚被他馴服...

所長遞來一份新的文件，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份文件是第二研究所最近的人員調動。

迪夫接過，掃了一眼，面色有點難看，上面的人全部都是即將調動回來的研究人員，作為十號實驗體的負責人，迪夫要為這些人調出合適的位置，他手下那些助理一個個都得騰出位置來。

他的目光飛快掃過，落在了一個名字身上。

白山青。

這是曾經的人魚的飼養員，前一條人魚性格暴烈，據說隻接受這個人的喂養。

迪夫沉沉地盯著這個名字，他記得這個人，也是個天才，性格很難搞。

他蓋上合同，冷冷從喉腔裡笑了一聲。

讓白山青和埃斯蒙德互相為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