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箱被推入地下。

研究所撥了巨大的空間來圈養人魚,玻璃箱裡的水流直通海洋，隻有一面玻璃阻擋。室內一角擺放著大大小小十數台儀器，頂端的高瓦燈管亮得眩目,將整個室內都折射出冷白的光。

010精神了,期待地遊到頂端的電網邊，露出半個腦袋，嗅嗅空氣中的味道。

有血腥味。

他有點奇怪。

很快研究員們解除了電網的高壓電,打開水池上方的玻璃開口，玻璃箱在機器的操縱下逐漸放倒。

010順著傾倒的水流遊弋進了冰涼的海水裡。

他的雙腿和魚尾一樣靈活,輕輕在水中一擺，整條魚就自由地竄進了巨大的水池內，頭發隨著水流散在肩上,細軟而有光澤。

水池的牆壁上掩埋著層疊的高壓電網,一旦打開，哪怕是成年的虎鯨也要失去意識。

010掉進水裡，咕嚕咕嚕吐出幾個泡泡，手上的鎖鏈還沒有解開,研究員正檢查著儀器。

“心率正常、呼吸變快，初步斷定原因是回到海水。”

“鱗片增多，瞳孔呈收縮狀——”

迪夫從另一個大門裡進來,白大褂上帶著血跡，010的瞳孔驀然收縮，像是受到了血腥味的刺激。

臭。

他沉到了水裡。

被埃斯蒙德留下的研究員謹慎地說：“迪夫教授,你這樣會刺激到人魚，他的心跳也變快了。”

迪夫站在岸上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水池裡暢遊的人魚。

這算什麼？他們費了大力氣抓來人魚，隻為了給這畜生提供一個更舒服的環境？！

兩天前所長剛剛發布了借調令,有不少曾經研究過魚的研究員馬上要回到研究所，等他們回來，自己的自主權就更少了。

迪夫道：“讓它愉悅有什麼用，就看他多長幾片鱗片？多對你們吐幾次泡泡？”

站在一旁的研究員們面露難色。

迪夫抬高的音量有點刺耳，簡直就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地面上劃動。

010潛入了水底後，鼻尖嗅到水中的血腥氣，追隨著這種氣味一路徑直地向下劈開水流，遊進池底。

迪夫站在水池邊，透過玻璃往水底看，眉頭皺了起來：“這裡面有多深？我不是說要保證能看見底嗎？為什麼下面那麼黑？”

站在一旁調試著機器的另一人也往下看了一眼，訕訕道：“首席也來看過了，說還是要模擬深海的環境，調整了一些參數。”

迪夫咬牙，腮幫鼓動了兩下，還是把心頭的火氣忍了下去。

“底下的監控器裝了嗎。”

研究員連忙道：“裝了的。”

他的手指在操控面板上快速點按著，看見全黑的屏幕後遲疑地停下動作，關掉重來了一遍。

池底，

水池底部有很多藻類，看起來是專門用來模擬人魚可能會喜歡的環境。

010看得眼饞，隨手揪了點來吃，被難吃得冒出透明的耳鰭，瘋狂在臉頰後抖動。

010不信邪地又揪了一條，忽然看見水底似乎有什麼發光的東西，正靜靜隨著水波起伏。

他好奇地湊過去，用手指撥開，指尖已經不知不覺間長出了尖銳修長的指甲。

他小心地挑開糾纏的水草，層層的深綠色水藻下，躺著五六個一動不動，泛著漂亮熒光的水母。

好漂亮。

010低頭撿了一路，隨後一腦袋撞上了用來和海洋隔斷的特質玻璃。

他捂住腦袋，眼巴巴地靠在玻璃上看了一會兒，玻璃外面還有一灘水母，四五個堆在一起，好像都死掉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010緩緩把視線放在了自己撿的一堆漂亮水母身上，好像意識到這些水母還有點彆的用處。

幾秒鐘後，人魚鑽出水面，嘴巴裡咬著什麼透明的物體，嘎吱嘎吱咬得脆響。

第一時間發現的研究員大驚失色：“你在吃什麼？！”

水底投放的生物有過備案，甚至研究所還安裝了監視器，能夠看見人魚沉在底下的一舉一動。

眾人手忙腳亂地聚集到監視器邊，才發現那些監視器都已經被水草遮擋，屏幕上一片漆黑。

迪夫定定地看著一片漆黑的顯示屏，轉身，看見剛才還一臉茫然的人魚已經竄進了海水裡，顯然是要毀屍滅。

他眯起了眼睛：“確實有一定智慧...”

一直留在研究室的助理磕磕絆絆地說：“可能是首席投喂的食物，他來過這裡一趟。”

010趁著他們慌張，立刻潛下去，把底下能抓到的水母都吧唧吧唧塞嘴裡吃了。

因為過於美味，他幸福地眯了眯眼睛，隻是嘴巴有點麻了。

兩頰上冒出淺色的腮紋，聖潔得像是神用月光刻印上的痕跡。

白色人魚水裡鑽出來的時候，水花四濺，人魚臉頰上的鱗片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白色的魚尾在水中一閃而過，滑落的水珠折射出眩目的光暈。

研究員低聲喃喃：“神跡...”

010：？

他沉回水裡，衝研究員吐了個泡泡。

怎麼啦？

迪夫立刻道：“電擊，采集他身上的鱗片。”

他的助手立刻按下了機器上的按鈕，但是水裡的人魚毫無反應，依舊潛在水面下靜靜觀察著他們。

“打開玻璃，激活電流，”迪夫飛快地命令道，“熱武器對準他。”

水池上方的玻璃很快從兩邊收起，隻剩下細密帶著倒刺的高壓電網。

人魚似乎意識到了這些東西的殺傷力，仰頭浮在水面上劃來劃去。

助手訕訕道：“電流已經啟動了，教授，現在是中級。”

水裡的人魚表情舒適得像是在度假，背後和手臂上露出的鰭膜愜意地一張一合，在水中幫助主人浮動。

迪夫的表情也僵硬了，他沉沉道：“給我

接通埃斯蒙德。”

助手立刻拿出通訊器，幾分鐘後，通訊器的另一頭被接通，是江漁的聲音。

“迪夫教授，有什麼事？”

迪夫語調僵硬：“我找你的老師。”

“稍等。”江漁禮貌道。

通訊器那頭窸窸窣窣一陣，隨後傳出另一個更為低沉的聲音。

“說。”

原本整隻沉在海水裡，研究人員怎麼逗弄也沒有反應的白色人魚忽然冒出了腦袋，眼睛盯著那個手指般大小的黑色通訊器，耳側的耳鰭一抖一抖，像是看見了什麼美味的食物。

迪夫緊緊盯著水池裡的人魚：“你投喂了什麼？恕我直言，所有人魚的食物都應該在檔案裡報備。”

“他吃了嗎？”

埃斯蒙德似乎並不在意地夫的警告，說完這句話後頓了頓，聲音帶上了點笑意，似乎相當愉悅：“哦，你撥通訊過來，我應該問，他喜歡吃嗎？”

010立刻點點頭，迪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對通訊另一頭說：“不，一點也不喜歡，我希望你下次不要不經允許，擅動我的實驗體。”

“他沒有搶走你的通訊器，看來是不夠喜歡，”埃斯蒙德的語調像是大提琴，他正用渾身上下所有器官，極力模仿著人類所能擁有的最悅耳的聲音，他說：“我下次會給你帶更好吃的。”

埃斯蒙德並沒有要迪夫轉達的意思，他好像篤定那條人魚能夠聽清，並且聽懂。

迪夫臉色難看地掛斷了通訊，回過頭看見那條白色人魚開心地像條小狗一樣在水裡追著白色的尾巴玩。

那條他用了不少方法，都沒能看見的人魚尾巴。

迪夫用西方話惡毒地咒罵：“一個畜生！”

“嘩啦。”

聽不懂的白色人魚狀似無意地掀了迪夫一頭一臉的水。

研究員們紛紛往水池看，隻看見白色人魚無辜地抱著尾巴，見他們看過來，很沒有殺傷性地露出了一口的小白牙，齜牙咧嘴做出威脅的樣子。

研究員們：“...”

還是...有點可愛。

“....”

自從吃過上次的漂亮水母之後，010就開始不吃研究員們給他投喂的奇形怪狀的水草了。

不知道是不是東方胃的問題，這些長在西方的水草的魚類一進他的嘴裡就又苦又澀，簡直就是像生吃了章魚的墨囊。

010自閉地結束了今天的用餐時間，沉回了水底，開始揪底下的水草。

迪夫因為這件事異常狂躁，打過去罵了江漁一通，大意是就是因為埃斯蒙德亂喂東西，導致現在他們對人魚食譜無法進行進一步的調查。

江漁笑嗬嗬地說那就是都不愛吃。

迪夫把他的通訊也掛了。

迪夫站在岸上，冷冷地看著穿梭在水草中的人魚，嘴唇翕動著，像是在咒罵什麼。

人魚出色的耳力讓010能夠聽清他罵的所有話，好在他現在對西方語言裡

的臟話還不是那麼融會貫通，不能全部聽懂。

迪夫走到了飼養員的旁邊，掃了一眼盤子裡剩下的食物：“他今天吃了多少？”

白色人魚雖然無害，但是對人類的防備心不算低，迪夫投喂過蘊含高劑量麻醉的肉類，人魚一口也沒吃，甚至把肉塊扔出來砸他的腦袋。

那群還沒有調過來的研究員們要求見到一隻完好無損的人魚，迪夫恨恨地想，人魚強大的愈合能力能保證他下多重的手，這條人魚都能完好無損！

迪夫對飼養員說：“停三天投喂。”

飼養員有些愕然，好不容易換了個環境讓人魚變出了尾巴，這樣不會激怒人魚，讓那條漂亮的尾巴再次消失嗎？

迪夫看出他的疑惑，笑了起來：“擔心什麼？”

他的大手拍了拍飼養員的後背大聲道：“這些都是為了實驗，如果人魚的尾巴消失了，我們可以確定首席的結論。”

“心情，”迪夫嘴唇上的胡須抖動，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一隻人魚也配說心情，“隻有心情好的時候，我們的小人魚才會變尾巴給大家看，多麼偉大的結論！”

他是典型的西方上一輩人長相，大鼻頭，高眉深目，甚至就連體格都高旁邊的年輕人一截。

周圍的研究員聽著他惡劣得不加遮掩的嘲諷，紛紛安靜了下來。

迪夫內心正暢快，身側厚重的鐵門正好打開。

他臉上的笑僵住了，因為埃斯蒙德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了一身得體的西裝，正緩緩走進來。

“這個發現不偉大嗎？”

埃斯蒙德啟唇笑了一下，他從領口到袖口都熨燙整齊，甚至領帶上還佩戴了鑲嵌暗色碎鑽的領夾，手肘下夾著一本書，正式得能立刻參加研究所的高層會議。

他的體型比迪夫更健碩，卻顯得優美頎長，幾乎擋住了迪夫面前大半的光線。

迪夫的唇角抽搐了一下。

埃斯蒙德的目光落在水池裡像是自閉的人魚身上，自言自語道：“他要心情好才會變尾巴給人看，這是多重要的發現。”

地下室內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