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裡的人沒有說話,門外的傅琛也沉默著。
面前的少年依稀有著記憶中的影子,皮膚還是像瓷一樣白,眼睛漆黑明亮,水汪汪的,像水洗過的溪石。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經過了五年,他的五官長開了,臉頰上的嬰兒肥消減了不少,輪廓線條更加精致。
個子也高了,身材偏瘦,有著他那個年紀特有的纖細感。
傅琛記憶裡的那個孩子滿臉笑容,現在的少年卻沒有笑。
臉上沒有笑意,眼睛裡也沒有,他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個虛無縹緲的幽靈,無聲地看著傅琛。
傅琛到底年長,主動自報家門:“我是傅琛。”
少年沒有反應。
傅琛也不在意,繼續說:“該吃飯了。”
傅琛隻是來傳達旨意的,既然話已經帶到,他的任務完成,何青荷是什麼反應,與他沒有關係。
他說完,轉身往回走。
身後的少年居然關好房門,跟在傅琛的後面下樓。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跟五年前一樣。
隻是五年前一個高中生一個小學生,還能聊上兩句,現在一個大學生一個初中生,反而說不上話。
傅琛帶著何青荷走進飯廳。
一般來說,幾房的長輩都各吃各的,今天傅琛回來,所有人便聚集到了一起。
何青荷始終跟著傅琛,傅琛坐下他才坐下。
有長輩在場的時候總會討論一些近況,傅家家大業大,子弟眾多,每個人身後代表的利益也不同,有時候這種打聽不一定全是善意。
傅琛一一應對,全程神態淡定,表現得比他實際年齡沉穩。
不管是不是真心,大家都對他讚不絕口。
何青荷被安排坐在傅琛的身邊,全程低著頭,沉默地吃著東西。
聊完傅琛,話題引到何青荷身上,不可避免地會說到何夫人。
“真是可惜,那麼年輕,之前還聽說手術非常成功的,怎麼突然病情就惡化了。”
傅琛敏銳地看到,何青荷抓著筷子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
“運氣不好,如果不是夜裡發病,說不定可以搶救回來。”
此時傅琛出聲,問:“小荷會在這裡住多久?”
何青荷定住,似乎被傅琛親昵的稱呼嚇到,旁邊的長輩習慣了何青荷的沉默,開口替他回答:“沒有確定的時間,反正學校請了長假,多在這裡玩玩,等心情好再回去。”
有嬸嬸對傅琛說:“琛琛你是年輕人,有空多回來看看,陪小荷玩。”
傅琛應了一聲。
一餐飯吃下來,何青荷一言不發,但舉止非常有禮貌,看得出教養很好。
幸好其他人也不逼著他說話,氣氛還算和諧。
吃完飯後,母親讓傅琛帶何青荷玩會,傅琛便和何青荷一起走出飯廳。
何青荷依舊像尾巴一樣跟著傅琛,沉默且聽話。
傅琛想了想,領著他走到五年前他們相遇的位置。
那時候傅琛跟秦啟帆從大人堆裡溜出來偷懶,結果被走丟的何青荷發現。
八歲的何青荷多靈動一小孩,現在卻枯萎了。
傅琛偏頭問:“你還記得我麼?”
何青荷點點頭。
接下來傅琛不知道說什麼了。
如果是秦啟帆在這裡,一定能更好地找話題。
讓他陪一個十三歲的初中生聊天,他本身不討厭這項任務,隻是有點難為他。
傅琛思索片刻,對何青荷說:節哀。?_[(”
何青荷剛失去親人,傅琛欠他一句問候。
何青荷聽了,麻木的臉上終於有了情緒。
他垂下眼睛,眼眶一圈迅速泛上一層紅色。
哪怕偽裝得再冷靜,到底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傅琛自己也還大學沒畢業,此時生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與同情心。
他覺得他必須安慰何青荷。
如何安慰,是個問題。
傅琛抬起手,伸向何青荷。
何青荷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他。
傅琛笨拙地把手落在何青荷的腦袋上,僵硬地前後移動,摸了摸何青荷的頭發。
觸感似乎比記憶裡要硬了一點,雛鳥到底長大了,羽翼逐漸豐滿,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柔軟。
何青荷定在那裡,慢了半拍才明白傅琛在做什麼。
少年眼睛裡的冰霜一點一點化開,何青荷終於說話:“我不是小學生了。”
傅琛說:“我知道。”
接著兩個人又沒音了。
閒聊實在不是傅琛的長項,何青荷也沒有心情跟人聊天,於是隻能陷入長久的沉默。
傅琛時不時拋出一兩個問題,比如:“在這裡住得還習慣吧?”
何青荷總是老老實實回答:“挺好。”
傅琛:“有什麼需要的儘管提。”
何青荷:“好。”
傅琛:“請假了還用寫作業嗎?”
何青荷張張嘴,說:“可以不用勉強找話題的。”
既然如此,傅琛樂得輕鬆,說:“那行。”
他就真的不說話了。
何青荷也不吭聲,兩個人就這麼安靜地戴著。
傅琛的母親過來找他們的時候,看到這種默片一般的畫面,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照理來說,年紀最小的孩子應該最活潑,可傅琛卻成了這種性格。
她心情複雜地走上前,招呼他們去吃水果。
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後地走出去,活像一大一小的兩個假人。
傅琛待了一會,便準備離開。
他走之前,母親說了許多客套話,傅琛一一應下,兩個人顯然都沒有走心。
何青荷似乎不習慣這種母子狀態,站在一旁看著。
直到傅琛
轉過身,要徹底離開,他才往前追了兩步。
傅琛平靜地說:“不用送。”
何青荷猶豫了一下,說:“再見,傅琛哥哥。”
傅琛挑了一下眉,點點頭,然後走了。
*
長輩們嘴裡說著常回家看看,實際心裡未必這麼想。
傅家的子弟太多了,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之間都有攀比,傅琛現在勢頭強勁,又快畢業,最好不要經常出入老家,容易引發不好的聯想。
傅琛知道這些道理,但他有點在意老家裡的小客人。
他本能地察覺不對勁,哪有把剛失去母親的孩子丟到彆人家的道理,何青荷在何家,恐怕沒有看起來受寵。
於是他抽空打聽了一下何家的情況。
據說何夫人是在南方療養的過程中去世的,偏偏那時候她隻把何青荷帶在身邊。
何家的口風很嚴,沒透露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傅琛能猜到。
大人們最擅長甩鍋給孩子。
這樣看來,何青荷暫時離開家也不錯,至少傅家那邊的長輩不會虧待他。
傅琛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大概過了一個星期,他再次回老宅。
母親露出驚訝的表情。
一年見不到幾次面的小兒子,居然短短時間出現了第二次。
傅琛不動聲色地說:“我給小荷帶了遊戲設備。”
母親盯著他看了一會,然後笑了,說:“還是你考慮得周到,我們這些爺爺奶奶太無趣。”
母親依舊讓年輕人單獨相處,讓傅琛自己把東西送到二樓。
傅琛將遊戲機遞給何青荷,何青荷接過,抿抿嘴唇,有些無措,說:“謝謝。”
說完這句,他垂下眼,看得出來情緒還是不高。
傅琛站在那裡,同樣沒話說。
他想來看看何青荷怎麼樣,真正見到人以後,又覺得自己純屬多此一舉。
他沒有跟中學生交流的經驗,而且也不會安慰人,也許何青荷覺得他煩。
沒話說那就不說,傅琛最後叮囑了一句:“有什麼需要的,儘管跟我說。”
接著就準備離開。
何青荷卻突然開口,說:“要不要一起玩?”
傅琛定住。
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坐到一塊打遊戲。
遊戲主機可以連電視,二十二歲的傅琛跟十三歲的何青荷聯機,兩個人沉默地操縱著手柄。
除了遊戲背景音樂,房間裡沒有人聲。
過了一會,何青荷實在忍不住,扭過頭,說:“你怎麼這麼厲害?”
傅琛面無表情地說:“還好吧。”
他做什麼都很厲害。
結果中學生被一路吊打,心情更低落了。
傅琛看見何青荷萎靡的臉色,才意識到自己是不是該讓著小孩。
傅琛越發不確定,他來這一趟是不是錯了。
這回老宅這
邊沒有準備,吃飯的時候飯廳人不全,隻有幾個人。
人少,傅琛不喜歡說話,何青荷也不吱聲,一餐飯吃得比平時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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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母親都說:“小荷來以後,總讓我想起琛琛小時候。”
她一邊說一邊笑:“琛琛小時候也是這樣板著臉,一句話都不說。”
傅琛這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把何青荷接到家裡來了。
善待何青荷,等於彌補過去的傅琛,能讓長輩心裡好受點。
這又是何必。
傅琛仍然吃完飯後就回去,他想著下次還是彆來了,一是省得母親不自在,二是何青荷也不見得歡迎他。
時間會治愈一切,何青荷繼續住在傅家,一定能逐漸走出傷痛,他就彆添亂了。
傅琛在心裡打定主意,這次主動對何青荷說:“再見。”
何青荷的表情跟上次一樣,有些猶豫,用烏黑如琉璃一般的眼眸望著傅琛,問:“你還會來麼?”
傅琛頓了頓,一秒之內推翻自己剛才的想法,說:“來。”
何青荷這才鬆口氣,揮揮手:“下次見,傅琛哥哥。”
*
接下來,傅琛隔三差五就往主家的老宅子跑。
反正他大四,除開公司的事,清閒是正常的。
每次他都會給何青荷帶點東西,有時候是遊戲卡帶,有時候是小零食,有時候是一些書籍。
傅琛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的想法,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去做這種無效且麻煩的事,但他就是放不下何青荷。
也許是因為何青荷跟小時候的他很像,也許是因為同情,反正在何青荷恢複元氣以前,傅琛認為有必要多去看看。
他希望何青荷能重新展露笑顏,他記得那小孩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傅琛每次到何青荷那裡,主要是陪他打遊戲,直到有一天,傅琛過去的時候,看到何青荷在看書。
居然看的還不是閒書,而是課本。
就連傅琛都忍不住揶揄:“終於想起學習了?”
何青荷抓著課本,忍了忍,沒有憋住,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太無聊。”
十幾歲的年輕人,天天跟可以當他爺爺奶奶的人住在一起,整天又不說話,沒問題都要憋壞了。
傅琛想了想,說:“我帶你去玩。”
*
何青荷明顯對傅琛的“帶你玩”持懷疑的態度。
通過這幾次的接觸他也看出來了,傅琛超級老氣橫秋,完全看不出還是個大學生。
雖然打遊戲很厲害,但看著不像會玩樂的樣子。
果然,傅琛帶何青荷到了遊樂場。
何青荷望著遊樂場的大門,傅琛問:“不喜歡嗎?”
何青荷無言以對。
倒不是不喜歡,隻是能感覺到成年人的毫無創意。
傅琛主要是想讓何青荷散散心,何青荷表面上沒有笑容,看起來不情不願,抬起手,指著遊樂場中
最高的過山車嚴肅地說:“我要坐那個。”
傅琛自然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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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青荷全程往傅琛那邊看,傅琛問:“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
何青荷很好奇:“我想知道你坐過山車的時候有表情嗎?”
傅琛推推眼鏡,一派淡定。
過山車啟動之前肯定要把眼鏡取下來,傅琛沒戴眼鏡的時候看著比較年輕,終於有了點大學生的樣子。
何青荷還是一個勁地盯著傅琛的臉瞅,傅琛把他的腦袋扳回去,讓他老老實實坐好。
一輪過山車下來,酣暢淋漓,何青荷不可思議地說:“你真的全程一點反應都沒有。”簡直像戴著假面具,“太厲害了。”
傅琛重新戴好眼鏡,說:“我厲害的地方多了去了。”
一開始何青荷還有些遲疑,坐完過山車後徹底放開了,拉著傅琛一會玩這個,一會玩那個。
何青荷熱身完畢,倒是看出傅琛對遊樂項目不太熟悉,狐疑地問:“你不會沒來過遊樂場吧。”
傅琛淡定地說:“的確是第一次來,怎麼了?”
何青荷露出震驚的神色,繼而憐憫地說:“好可憐啊。”
傅琛不覺得沒來過遊樂場是丟人的事,也沒覺得自己可憐,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何青荷就自己接著說:“我媽媽雖然帶我來玩過,但我現在沒媽媽了,那還是我更可憐。”
他說完,轉過身,沉默地走下下一個項目。
傅琛安靜地跟在他後面。
何青荷拚命地玩項目,傅琛始終陪著他。
全部玩一圈下來非常需要體力,大人都受不了,但何青荷從頭到尾沒有停下來。
他還要繼續去坐第二遍過山車,被傅琛攔住。
傅琛拉著他的胳膊,問:“你開心嗎?”
手掌裡的小臂太過纖細,一個正在長身的少年不該這麼細瘦。
何青荷抬起頭,望著傅琛的眼睛,扯出一個笑容,說:“開心啊。”
這是重逢後何青荷的第一個笑容,卻沒有了五年前的靈動漂亮,甚至笑得有些難看。
傅琛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放開何青荷的胳膊。
何青荷收起笑容,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我長大了,不用來遊樂場了。”
媽媽也不會再帶他來了。
傅琛說:“我陪著你,不管什麼時候想來都行。”
何青荷淚眼婆娑地望著傅琛。
傅琛也深深地看著他。
何青荷一把撲進傅琛的懷裡,放聲大哭。
這些天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
一個剛上初中的少年,以那種形式失去母親,怎麼可能受得了。
何青荷緊緊地抱著傅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傅琛抬起手,緩慢地撫摸何青荷的頭發,帶著安撫的意味。
他不善於語言的安慰,隻能用行動表達自己的意願。
沒關係,我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