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淩低著頭, 戰戰兢兢退回陸景灼身後。
但願是他想多了。
也是他看錯了。
畢竟那就是一隻蟲子。
難道太子會要搶著跟他打嗎?
不可能,絕不可能!
生怕再有毛蟲落下,楚音遠離那片棗樹,一個人走去西側。
從頭到尾她都沒往陸景灼的方向看。
身為太子妃, 剛才不夠鎮定, 沒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 過於驚慌,恐怕陸景灼已在心裡怪責, 她不想送上門被他說。
那道身影與他隔了很長一段距離。
秋風陣陣, 掠過臉龐,吹不走煩悶。
陸景灼隻覺一口氣堵在胸口, 怎麼也出不來。
剛才楚音驚叫時,他並未忽視, 很快發現衣袖沾了蟲子,正打算動手, 誰料她突然吩咐東淩……
他就在眼前,她看不見嗎?
任何時候, 作為妻子遇到驚嚇之事, 第一時間都應該求助自己的丈夫吧?
可楚音居然沒有。
想到昨日被她說“注意分寸”的事,陸景灼心頭的煩悶之感更重了。
“殿下, 請入轎。”東淩提醒。
太子殿下竟路過了轎子。
陸景灼腳步一頓, 轉過身。
東淩撩起轎簾。
放下時,裡面的光線由明至暗, 他的目光在這瞬間與自家主子對上, 感覺是對上了一塊寒冰,剛才為開解自己而生出的僥幸土崩瓦解。
主子肯定很介意那蟲子的事!
東淩的臉頓時煞白。
難不成他不該聽太子妃的吩咐?
可當時的情況,他一個奴婢能拒絕嗎?
他又不是太子肚子裡的蟲, 什麼都能猜到,所以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吧?
東淩自我安慰時,陸景辰卻是滿心好奇。
從剛才一事看,大哥大嫂鬨得挺僵。
原因是什麼?
他見過那二人手牽手,且大哥被下了藥都不曾碰彆的女人,照理不該如此。
是不是路途上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跟楚家有關,還是……
他越想越好奇。
小轎在縣衙門口落地時,已是午時。
魯縣令心驚膽戰地看著以前的卷宗,他不知道太子為何要趕他走,他到底做錯什麼?總不會真跟床有關,太子沒睡好所以怪責他?
腦門上的汗滾落下來,他正擦的時候,聽說那三人回來了。
魯縣令忙去迎接。
知道他要問午膳的事,楚音主動先點了菜。
魯縣令隨後解釋積壓的案子:“殿下,臣確實手上有幾樁舊案未破,但不是臣偷懶,委實是因為仵作驗不出,要麼是……”找了好些借口。
可哪個衙門沒有破不了的案?陸景灼不過尋個借口叫他回去。
“你問心無愧便成。”
魯縣令聽到這句更怕了。
世上有幾位官員能真的做到問心無愧?想要往上爬,多少沾點黑,他懷疑太子殿下是不是查過他,隻覺渾身透骨的涼,低聲道:“是,是,殿下說得極是!”
出來時,身子晃一晃差點摔倒。
韓縣丞忙扶住他:“您小心點!”
魯縣令在百姓們面前極其威嚴,說一不二,可在太子面前真是膽小的跟隻鼠兒差不多,韓縣丞隻覺好笑,當然,他自己也一樣,隻不過平日裡常巴結魯縣令,參雜著點兒幸災樂禍。
“你去問問他們,可要換個臥房。”魯縣令突然吩咐他。
韓縣丞立時好笑不起來了。
那三人聽到換臥房的事卻很奇怪。
陸景辰道:“布置得挺好的,為何要換?”
“好就行了,臣等是怕三位不適……”韓縣丞看向陸景灼,“太子殿下與太子妃真的不用換嗎?”
這縣衙的人都什麼毛病?能不能把心思用在彆處?
陸景灼臉色微沉:“不必。”
韓縣丞見狀急忙告退。
陸景辰看了一笑:“這魯縣令是個會鑽營的主兒,生怕大哥大嫂睡得不舒服。”但他完全誤會了,大哥大嫂是因為吵架而不快,跟睡覺毫無關係,他問接下來的計劃,“大哥下午準備做什麼?”
那些農戶們要明日才播種。
他們確保此事不出意外後便得趕往下一個縣。
陸景灼沒有回答,他在想楚音會做什麼。
“再說。”
楚音自出宮前就想好要去各處走一走的,她本來的計劃自然是跟陸景灼一起,可這人實在古板,加上昨日的事,她懷疑他不會肯。
楚音默不作聲。
此時的宣寧侯府,江麟跟江岷跪在寶成公主跟前,後者年紀小,更是抱著母親的腿,二人一起勸道:“父親已經知錯,這兩日在外頭跪著,隻求母親您回頭,您何不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是真心悔過啊,母親,您不要如此絕情!您,您總不想將父親逼死吧?”
江羨見她執意和離後想方設法挽留,什麼痛哭流涕,絕食,跪行都使過了,現在開始利用兩個兒子,企圖讓寶成公主心軟。
可寶成公主隻覺得惡心。
她現在才發現,她這丈夫的優點就在於一張嘴,跟他那堂侄女一樣,口蜜腹劍。
摘去這個“優點”,他什麼都不是。
以後她絕不嫁這種男人!
寶成公主命兩個兒子起身:“你們再勸也無用,我必須同他和離……麟兒,岷兒,此事我稟明兄長後,兄長自會幫我,這和離一事,他縱使一萬個不願也必須答應,到時我會搬出侯府。不過你二人始終是他血脈,我會給他留最後一份體面,保住他的侯爵,也不至於讓你們有所損失,”說著一笑,極為嘲諷,“剛才你們說我逼死他?等兄長的旨意下來了,你們看他會不會冒死抗旨!”
他要真去自縊,她會高看他幾分,可江羨顯然是個沒骨氣的人。
可惜她耳根子軟,竟真信了他這些年的甜言蜜語,以為他會安分守已。
江麟見母親心意已決,長歎口氣:“也罷,您若實在與父親過不到一塊,兒子也不想勉強,”她都搬出舅父了,能奈何?他的前途始終要靠母親的,“兒子會勸勸父親,讓父親放手。”
江岷尚有幾分天真:“娘搬走了還會回來嗎?”
“不會,但你跟麟兒隨時可來娘那裡住。”
江岷又要說什麼,江麟阻攔他道:“就這樣吧,多說無益,我們做兒子的,隻望母親父親都能過得自在。”
長子到底大了,已經會權衡利弊,寶成公主擺擺手:“行了,下去吧,我歇息會兒。”
兄弟倆躬身離去。
………………
陸景灼正坐在側間翻閱農書。
東淩在旁伺候,一邊盤算自己的小心思。
要不要快點道個歉呢?
太子殿下太能藏住事,他不指名道姓點出自己的錯,不代表他不會記著。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他早前在宮裡見慣那些太監,前日還耀武揚威,後日就被拖去杖責,要麼死了,要麼殘了,總是結局淒慘。
東淩借著倒茶的機會,又打量陸景灼一眼。
主子剛剛把才翻過去的一頁紙又翻了回來,顯然心思不在上面。
東淩更慌了。
應該不隻是蟲子的問題吧?
應該是因為跟太子妃吵架,所以主子才會如此。
他放下茶壺,兩隻手攪在一起。
不行,還是先認錯吧。
東淩“噗通”一聲跪下來。
聲音極其清脆,陸景灼睨他一眼。
東淩道:“奴婢不該碰那隻蟲子,請殿下恕罪!”
“……”
他好像沒有開口怪責過他吧?
陸景灼淡淡道:“起來。”
“奴婢不起,殿下不恕罪,奴婢一直長跪不起。”東淩用額頭抵著地磚。
陸景灼揚眉:“你覺得這是罪?罪在何處?”
“罪在奴婢不該聽從太子妃,奴婢是殿下您的隨從,您沒發話,奴婢不該擅自動手……哪怕是隻蟲子,奴婢也該先等殿下下令!”
東淩嫌少犯錯,今日是因為楚音沒帶宮女,他才如此,但也不過是趕隻蟲子,竟怕成這樣。
難道自己表現的如此明顯?
他一陣沉默。
東淩的心跳得“砰砰”響,不知太子在想什麼。
但願不會真的懲罰他。
陸景灼忽地問:“你隻是因為擅自出手才覺有罪?”
“這……”東淩不太敢說,吞吞吐吐道,“也不全是,是,是因為太子妃她……您是太子妃的夫君,該當由您……總之,奴婢有罪!”
“……”
他聽出來了,確實東淩覺得他想親手弄走那條蟲子。
可當時隻是瞬間的念頭,竟就這麼泄露了。
他真的……有那麼想嗎?
陸景灼捏了捏眉心:“起來吧,我不怪你,但下不為例。”
“殿下寬厚,奴婢銘記在心。”東淩起身,退到一邊。
茶水漸漸涼了,香氣也淡下去。
陸景灼想起楚音昨日的話。
她是會變來變去,可變得敢要他注意分寸,那還是頭一回。
之前變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從文殊寺回來,他認為楚音是被他訓斥了,所以不再撒嬌,但這次……
難不成是生氣?
這個詞語有點陌生。
他並未見過楚音生氣。
為什麼生氣呢?
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他才端起茶水喝。
它已然涼透。
臥房裡,楚音正吩咐連翹跟忍冬找一件素雅的裙衫,好讓她穿著像普通人家的夫人。
她想出去看看南陽縣的街市,穿得太過華貴會引人注目,
忍冬一邊找一邊問:“太子妃可是同殿下一起去?”
“殿下應該沒空。”
忍冬吃驚:“您要一個人出去?”
“有何不可?”
在宮裡她要守規矩,不能隨意出宮,但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委屈。
有失必有得。
可她現處南陽縣,能出去玩,為何不去?再說,她也不是不帶暗衛。
忍冬皺了皺眉,退一步道:“那您總要跟殿下說一聲吧?”
“當然。”她不會不問一下就走,還得征求陸景灼的同意呢。
也不知他會不會不準……
楚音命連翹給她梳個簡單的單螺,再插隻雕花白玉簪。
打扮好之後,楚音便打算去側廳。
豈料剛跨出門,竟瞧見陸景灼迎面而來,她怔了怔,福一福身道:“妾身見過殿下。”
早上不是這樣的裝束,陸景灼打量她:“為何換了裙衫?”
不止如此,發髻也變了。
青衣白裙,粉面朱唇,像十七八歲的姑娘。
楚音回答:“妾身想去街上走一走,正要來找殿下呢。”
她並未繃著臉,不像生氣的樣子。
既然氣消了,應是來邀請他同去的吧?
陸景灼的眉眼不自覺柔和了幾分:“去看看也不錯。”
“殿下同意了?”
“是。”
毫不費功夫,這讓楚音頗為驚訝。
她以為他又會講規矩,說什麼太子妃不宜上街雲雲呢。
楚音嘴角一翹道:“妾身謝過殿下,那妾身走了。”
“……”
竟然不是要與他同去?
陸景灼皺眉。
人生地不熟的南陽縣,她要單獨出門?
眼見那抹身影快消失在院門時,他叫住她:“阿音。”
聲音略沉,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楚音心頭咯噔一聲,以為他要反悔。
轉過身,她道:“殿下,妾身會帶暗衛同行。”並沒有安全上的問題,他打算用什麼理由阻止?
聽到這句,陸景灼完全可以確定楚音的氣並沒有消。
她就因為馬車上的那句話,氣到現在,可他當時也不過是想提醒她,讓她注意場合。
他錯了嗎?沒有。
哪怕是此刻,他仍這麼覺得,隻是楚音作為妻子,主動親他,是想得到回應,從她這一面來考慮,楚音為此失望也是情有可原,他那時或許該換個柔和些的方式。
陸景灼道:“我也去。”
什麼?楚音以為自己聽錯:“殿下要去?”
“是。”
太出乎意料,楚音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陸景灼行到她身側:“走吧。”
“嗯……”
她往前幾步又頓住:“殿下為何想去?”
他不想。
可他也不想讓楚音單獨出門,那麼隻好同行。
二人坐入馬車。
車夫在前頭問:“殿下與太子妃打算去何處?”
陸景灼道:“你說。”
楚音不熟悉南陽縣,想一想道:“最熱鬨的地方吧。”
最熱鬨之處人當然也最多,陸景灼瞄一眼他那儘力掩蓋但仍明豔無雙的妻子:“恐怕我們不合適露面,”吩咐東淩,“找兩頂帷帽。”
楚音沒有反對。
她還在疑惑陸景灼的態度。
他居然會主動跟她出門,這很不像他。
該不會是要借機查什麼案子吧?
楚音邊想著邊側頭看窗外。
馬車將將行入一條街道,兩邊擺滿小攤,吆喝聲不斷。
目光掠過,她發現有賣香梨的,有賣糖葫蘆的,有賣梅乾杏片的,還有賣……
正待再看,身側的男人忽然伸手將車窗關上。
楚音疑惑的轉過頭,還沒問他為何如此,就被他抵在車壁上吻了起來。
窗雖然關著,可外面的喧鬨聲仍不時傳入,仿佛近在咫尺。
想起他在空闊的官道上尚且都不喜她親臉,現在卻……
她腦中冒出一個念頭。
他該不會又被下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