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帝是個大忙人,他的忙主要體現在白天批奏疏,跟官員們扯皮,晚上翻牌子,睡妃嬪,所以時常擠不出時間跟兒子們培養感情。
但他內心是需要親情的,所以每個月會舉行一到兩次的聚會,將兒子,兒媳等都請到坤寧宮。
當然,事先得請示下他那病弱皇後。
捫心自問,薑皇後這輩子都不想看見她丈夫那張臉,但為了孩子,每回都會答應。
收到邀請後,楚音的神色有些莫測,那是一種連翹跟忍冬從未見過的表情,像結冰的湖面,上頭覆著冰,寒氣森森,裡頭暗湧流動。
她們忽然都戰戰兢兢起來。
臨走時,楚音又恢複了正常,牽著兩個孩子的手,教他們喊“皇祖父,皇祖母”。
攆車上,陸珝問:“娘,我的奶娘呢?”
他好幾日沒見到了。
楚音捏捏他的小臉:“你想她?”
陸珝思考了下:“嗯。”
“珝兒,如果為娘走了,你會不會想為娘?”
“當然。”這個問題陸珝不需要考慮。
楚音很滿意,揉揉他的腦袋:“你奶娘家中有事,以後不會來了,為娘會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好,但是……”
沒有“但是”,楚音道:“我讓你爹爹再找個有趣的內侍陪你,會騎馬,會雜耍,還會……跟你一起看螞蟻,如何?”
陸珝眼睛一亮:“好,好!”
聽到一起看螞蟻,他很激動,楚音心想,也不知這有什麼好看的,她小時候並沒有這樣的喜好。
不會是像陸景灼吧?
她找機會得問問。
攆車到坤寧宮前時,正好遇到從春暉閣過來的陸景灼。
兄妹倆拉著他的袍腳叫“爹爹”。
陸景灼彎下腰,揉一揉兩個孩子的腦袋:“還記不記得祖父跟祖母的樣子?”
兄妹倆有點猶豫,不知該不該搖頭。
因為見得少,但又不是沒見過,很模糊。
楚音道:“他們一個月才見父皇兩三次,怕是印象不深,得大點才行。”
“嗯。”陸景灼沒有反對。
“剛才我跟珝兒說了,你會幫他找個會騎馬,會雜耍,還會跟他一起看螞蟻的內侍陪他玩。”
陸景灼腳步一頓:“雜耍?”
“糊弄孩子的,不用多好的功夫,翻個跟頭,接個彈丸就行……不至於這樣的內侍都沒有吧?”
“應該有。”陸景灼吩咐東淩,“你去找一個。”
“是。”東淩快步而去。
孩子走得慢,楚音讓七娘抱陸珍,而後跟陸景灼道:“殿下,你抱珝兒吧。”
以前周氏在,都是周氏抱的。
陸景灼瞄了她一眼。
楚音當然也能勉強抱下,可她前世將孩子的事都攬下了,以至於陸景灼跟兩個孩子的感情很淺,所以她死後,陸珝才會依賴周氏,而不是陸景灼這個父親。
“珝兒天天盼著殿下回,他可喜歡你了。”
是嗎?他很懷疑,但看向兒子時,兒子已經伸出小手。
陸景灼彎下腰。
爹爹身材高大,手臂有力,比乳母抱得要舒服,陸珝摟著爹爹的脖頸笑道:“爹爹會騎大馬嗎?”
“會。”
“爹爹何時教我?”
“等你長高點。”
“要多高。”
“……兩個你這樣高。”
楚音在旁聽著,唇角輕揚。
快要走到主殿時,她忽然發現屋簷下站著一個少年。
他穿月白色銀繡竹紋夏袍,眉目精致,若是換上裙衫,可能都看不出是個男子,楚音的腳步停住了,手指在衣袖中捏成了拳頭。
陸景睿,陸景灼同父異母的三弟,惠妃的兒子。
就是他後來奪去了兒子的皇位,還將她楚家人都抓入大牢。
可惜前世她絲毫沒有察覺,還覺得這個三弟討人喜歡,因他愛笑,不像陸景灼總是板著一張臉,他愛笑著叫她“大嫂”,聲音十分動聽。
他也愛笑著叫陸景灼“大哥”,但陸景灼對他與對旁人沒什麼不同。
她以為這兄弟倆的感情普普通通。
然而,陸景灼登極之後竟然沒讓陸景睿就藩,把他留在身邊,反而將陸景辰夫婦送去了淮州。
她那時才知道,他們的關係不一般,但也沒有在意,直到死後,才發現陸景睿的可怕。
他蟄伏了十二年,一直等到陸景灼駕崩之後,才對陸珝下手。
楚音心頭的怒氣幾乎要像火一樣噴出來。
見他們一行人走近了,陸景睿笑著行禮:“大哥,大嫂,你們來得早,二哥二嫂都沒到呢,”目光落在陸景灼懷裡的陸珝身上,“珝兒,許久不見,還認不認識三叔?”
不止人離得近,手指更是要去捏那小臉。
楚音一個箭步,隔在了他跟兒子中間。
陸景睿差點碰到她肩膀,忙縮回手:“大嫂,怎麼了?”
居然問她怎麼了。
卑鄙無恥,心狠手辣之徒!
楚音差點破口大罵,但真要這樣,隻會顯得她像個瘋子。
“珝兒年紀小,不知輕重,怕突然抓傷你。”她找個借口。
“無妨,他才多大的力氣……”
“三弟,父皇在殿內嗎?”她又問。
兩次被打斷,陸景睿終於沒了捏臉的想法:“不在,但應該快到了。”
裡面傳出薑皇後的聲音:“可是景灼,阿音來了?”
“是的,母後。”楚音挽住陸景灼的手臂,跟他並肩而入。
薑皇後連連招手:“珝兒,珍兒,快過來,讓祖母看看。”
兩個孩子齊聲道:“給皇祖母請安。”
薑皇後笑得合不攏嘴:“真乖……越長越好看了。”伸手將孫兒,孫女的臉摸一摸,“阿音,都是你的功勞呀,你在青州把他們養得這麼好。”
“也虧得您派了太醫來青州,兒媳不敢居功。”
薑皇後越來越覺得自己有眼光,選到這樣的兒媳。
果斷,也有膽量,以大局為重,是個賢內助。
不像她。
她年輕時對陸敞一見鐘情,鐵了心要嫁他,可陸敞呢,卻是個朝三暮四的主,娶了她並不知足,不到兩年便納妾。
換作彆個兒能乾的女子,隻要能坐穩正室之位,根本不把那些妾室當回事,籠絡好丈夫,養好孩子就行,可她做不到,她跟陸敞鬨過,哭過,還利用過兒子企圖挽回陸敞,讓他一心一意待她,花了好些年才明白,本性難移,她根本不可能讓陸敞改變,所以她死心了。
隻是這麼一鬨,身子更差了,如今能保住命都算不錯。
她唯一能幫兒子的事也就是活久一點。
外面此時傳來一陣腳步聲,正是建興帝與陸景辰夫婦到了。
唐飛燕還在恭維建興帝:“父皇您真是千古一帝,這樣的天氣仍能堅持早朝,懲處貪官,實在是愛民如子,彆個兒天子早就去避暑山莊了!”
建興帝哈哈大笑:“就你嘴甜。”
“兒媳那是大實話,”唐飛燕推一推陸景辰,“是不是啊,夫君?”
雖然有點過,但陸景辰還得接這話:“父皇,您得注意身體,往後暑氣更重,您切莫累倒。”
裡頭的人聽到聲音,都來拜見。
建興帝瞄了一眼大兒子,大兒媳:“朕那兩個乖孫呢?”
“在母後那裡。”
建興帝往前一看,瞧見他那皇後剛剛藏起的厭惡眼神。
他不怪她。
作為他的正室夫人,她可以生氣,隻是他也不會改。
人生在世,如果不能按著自己想要的方式過活,那有什麼意思呢?何況,他隻是多睡幾個女人,又不是乾什麼傷天害理的大事。
建興帝一手抱起一個孫兒孫女:“知道我是誰嗎?”
兩個孩子有些猶豫。
楚音道:“父皇,他們很少見到您,恐怕不太熟悉……珝兒,珍兒,這是皇祖父。”
“給皇祖父請安。”兄妹倆奶聲奶氣道。
建興帝在兩人臉蛋上親了兩口:“乖孩子,以後祖父多見見你們!景灼,你來乾清宮時可以帶上他們嘛,地方大,他們愛怎麼玩怎麼玩。”
陸景灼道:“……恐怕會打攪父皇批奏疏。”
“又不是讓你天天帶,你自己看著辦。”建興帝在桌前坐下,“都過來吧,天色不早,先吃飯。”
楚音去扶薑皇後。
建興帝胃口好,大快朵頤。
坐在斜對面的楚音暗自打量他,發現他面色似乎夾了些青,還有眼睛也頗渾濁,她以前不知他會那麼快駕崩,現在知道隻有兩年壽命,就感覺這公爹是不太行了。
就外面那殼子還能看一看,內裡怕已經開始腐壞。
“大嫂,你怎麼不吃呀?”唐飛燕忽然道,“可是何處不適?”
“沒有,我還不太餓,剛才吃過點心。”楚音隨口搪塞了下。
唐飛燕心想,隻怕是有心事吧。
倒不知是不是跟陸景灼有關?
反正她每回見這對夫妻,陸景灼從來都是不苟言笑,對旁人便罷了,畢竟是太子殿下,衿貴無比,可對楚音,他也一樣,可見並不滿意這太子妃。
不然怎會將妻子孩子丟在青州兩年?
所以楚音有什麼底氣不把她放眼裡?真以為太子妃的位置能坐穩?
唐飛燕眼睛一轉,嬌聲道:“夫君,這丸子好滑,我夾都夾不起來,你幫我……”聲音拿捏的很好,不輕不重,正好被楚音聽見,又傳不到建興帝耳中。
楚音:“……”
女人間的那些小心思,彎彎繞繞,男子未必看得出,陸景辰一點沒發覺,伸筷夾了喂她嘴裡。
吃到丸子了,唐飛燕笑眯眯誇道:“夫君真好。”
其言行跟前世一樣。
唐飛燕就喜歡在她面前炫耀他們夫妻間的恩愛,隻為打擊她,她當時覺得唐飛燕十分幼稚,她跟陸景灼的感情是淡薄,可有得必有失,世事難兩全,她已經擁有許多,就這一個小小的缺憾又有什麼關係?
但現在她知道,她其實本不會有這個缺憾。
如果陸景灼能早些表露出喜歡她,他們一定會很融洽。
然而,重來一世,他仍是老樣子。
楚音瞄了一眼身側正襟危坐,毫無表情的陸景灼,氣得恨不得打他,但想到他那八年所受的折磨,心又軟成了一灘水。
兩種極致的情緒在她心頭交織,她忽然伸出纖長手指,在他手臂上輕輕捏了下。
陸景灼:“……”
這是乾什麼?
難不成又在暗示他要孩子的事?
但這個時辰,她是不是太急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