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如果36(1 / 1)

中原中也靜靜跟在太宰治後面,依然將燈護在身後半步的位置。

他手中的槍已經放回口袋,不過依然維持著警備的姿勢。

雖然平時很煩太宰治,但是都當那麼久的同事了,遇見事情時該怎麼應對,都已經成了反射動作。

比如。

需要和誰交涉的時候,談話交給太宰治,中原中也負責安全問題和緊急情況。

雖然他覺得眼前的自律機械態度很友善,確實沒有威脅性,不過機械畢竟不是人,不適用各種判斷情緒和思想的方法,就隻是感覺罷了。

頂樓覆著一層厚重的白雪,四周用交叉成菱格狀、超過兩人高的鐵柵欄圍起來。

規劃整齊的道路兩邊有疑似花壇的水泥設施,四處零星分散著白色長椅。

“這裡是四季花壇。”自律機械在波浪狀的花壇邊停留下來,“曾經是四季花壇。四種季節不同的花,能在這裡同時看見。”

機械的頭部沒有類似嘴巴的設計,說話時,臉部正前方和眼睛下方的圓點交錯著亮起光,像是在思考。

燈的眼睛也亮起來,“好像很漂亮!”

“是的,很漂亮。”自律機械道,“春天會使用粉色係的花,夏天以藍色為主,秋天是金黃和緋紅,冬天是彩色的。”

燈聽得很認真,“聽起來很熱鬨。”

“漂亮又熱鬨。”自律機械說。

太宰治刻意問,“現在是冬天吧,彩色的花在哪裡?”

“從某一天開始,植物就無法生長了。”自律機械繼續往前走,“外面的植物也逐漸消失,沒有再出現過。”

雪花緩緩飄落。

自律機械矩形的身上不免落了點雪。

它在一道圓環狀的水泥前停下來,“這裡曾經有一棵大樹,許多人會坐在樹下休息。”

“人類呢?”太宰治直白的問,“都去了哪裡?”

“不知道。”機械道,“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戰爭爆發之後,很多人類被送過來,很多人類死去。隨著時間流逝,來到醫院的人越來越少,漸漸的,人類就沒再出現過了。”

“會不會去其他城市了?”燈問。

機械的頭轉向他,綠色的眼睛閃爍兩下,溫和的說,“不無可能。”

“原來機械也會撒謊嗎。”太宰治道,“古代的科技真發達,機械的情感和行為模式都和人類沒兩樣。”

“並非撒謊,隻是可能性之一。”機械說,“我們和人類不太一樣,沒有情感,隻有與人類的共感。”

“共感?”燈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能理解人類的情感,感受到人類的情感。”機械看向燈,“簡單來說,你感到悲傷,我也會感到悲傷。因為與人類共感的設計,我們才能像這樣交談。”

“其他的機械都死掉了嗎?”燈問,“醫院裡有很多不會動的機械。”

“是的,它們都無法運作了。”機械道,“用人類的話說,就是死亡。”

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你看起來就像真的活著一樣。”

“這要看你怎麼定義活著。”機械說,“生命的形式有很多,我們或許確實是其中一種。”

燈想了想,又問,“生命到底是什麼?”

“這同樣要看你怎麼定義。”機械繼續往前走,“每個領域對生命的定義不同,我不能貿然給你一個答案。”

自律機械和想像中一樣擁有高度智慧,可是也和想像中不太一樣的,擁有……共感嗎?

在書上看過的寵物機械似乎不會說話,智慧程度也沒有這麼高。

生命。

階層都市裡的另一種生命。

除了燈之外,這個步入終末的世界裡,唯一一個會說話的存在,能和人類毫無困難的溝通。

機械生命……

科幻到魔幻的、幾乎是夢裡才會發生的景象。

眼前的機械,確實是“活著”的吧。

中原中也想。

燈注視著機械,又問,“隻剩下你了嗎?”

機械回答,“醫院裡、這座城市還能運作的機械,隻有我而已。基盤裡、其他的城市或許還有,但是我沒辦法和距離太遠的機械互相聯係。”

中原中也聽著他們說了這麼久的話,終於開口問道,“為什麼會發生戰爭?”

他們走到柵欄邊。

柵欄邊的白色長椅上積著雪,椅背兩邊面向頂樓和面向柵欄之外的方向,都有可以坐的椅面。

燈扶著柵欄往外看了會兒,在中原中也問話之後,又回頭看向機械。

“不知道。”機械說。

太宰治輕輕笑了一下,拍掉椅子上的積雪,面朝柵欄坐下,“不是不知道,是無法共感吧?戰爭的發生有很多原因,但沒有任何一個是正面的。機械大概無法對這些負面的、對人類可能有威脅的事情產生共感。”

“是的,這是我無法共感的事物。”機械說,“不過戰爭發生的原因,我確實不知道。”

“不管是什麼原因都不重要了。”太宰治也望向柵欄之外,“戰爭號角一旦打響,初衷是什麼、是好是壞,也沒人還能記清楚了。”

最終造就的,也隻是一片又一片的廢墟。

機械安靜下來。

世界安靜的似乎能聽見雪花落下的聲音。

“醫院裡很多地方很乾淨。”燈說,“都是你整理的嗎?”

“是的。”機械說,“不過隻有我一個,要維持整座醫院的整潔依然有些力不從心,很抱歉讓你們看見臟亂的環境。”

太宰治不知道被戳到什麼笑點,撲哧一聲笑出來,“力不從心……機械之心嗎?”

機械很溫和的重複一遍,“沒錯,機械之心。”

燈倒是有點抱歉的說,“我們才要說對不起,把你整理的很乾淨的地方弄亂了。”

“沒關係。”機械說,“整理環境本來就是我的職責之一。”

“職責。”太宰治咀嚼了一下這個詞,“機械的職責是什麼?”

“很多,每個機械的職責都不太一樣。”機械慢慢收起四隻腳,也把頭收起來,變成在這層城市裡、在醫院裡常常見到的機械的模樣,“總體來說,維持都市運作、協助人類生活,就是機械的共同職責。”

“直到死掉、壞掉嗎?”燈問。

“是的,直到無法運作為止。”機械說。

中原中也問,“都市,指的應該不隻是這座城市,而是整個階層都市吧?”

“階層都市、都市上的城市,都由我們負責運轉。”機械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太宰治問。

“很久很久以前。”機械回答,“階層都市尚未建立起來之前,機械就和人類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

它好像知道他們想聽什麼,繼續道,“人類建立起階層都市,一些機械在基盤殼層裡維持基礎設施,讓人們擁有生存所需的一切環境條件;一些機械則在城市裡協助人們的生活。”

灰沉沉的天空上依舊輕緩的飄落著雪花,將長椅覆上一層又一層的雪。

也在變成變平的箱子形態的機械身上積起少許的雪。

燈小心翼翼的將積在機械身上的雪輕輕撥開。

“謝謝。”機械說。

“你要和我們一起走嗎?”燈忽然問。

中原中也默默看了他一眼。

“謝謝。”機械又說了一遍,“不過,我會繼續留在這裡。”

“為什麼?”燈問,“已經都沒有人類了,你也可以離開醫院了吧?”

“人類存在與否和我們無關。”機械的語氣依舊溫和平靜,“我的職責是管理貴賓病房、必要時支援醫院裡的其他機械和人類。直到醫院的所有大樓都倒塌、每個廣場都消失,我的職責才會消失。”

“消失之後呢?”燈問,“職責消失,會死掉嗎?”

“不會死。但是如果到時候我還沒停止運作,就會選擇休眠。”機械說,“不過那會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在消失之前,我就會先死去。”

如果雪花也算是一種花,一片雪白的頂樓花園,大概也像是開滿了花。

潔白的、安靜的。

就像所有醫院給人的印象一樣。

不過醫院實際上充滿著人們各種各樣的聲音。

喜悅的、悲傷的。

直到醫院完全廢棄,再也不會有人進入時,才會真正擁有死亡般的寂靜。

“人類好像有點過分。”燈小聲的說,“把機械留在這裡。”

“或許人類都自身難保。”太宰治道,“也或許人類覺得總有一天還能再回來。”

他當然不是在替人類開脫,隻是在訴說可能性罷了。

不過,還是一樣的。

無論是什麼原因都和機械無關,它們隻是日複一日的執行著自己的職責,直到停止運作的那天為止。

中原中也輕輕舒了口氣,氣息凝結成煙霧,緩緩散佚開來。

燈沒忘記原本想出來的原因,問機械道,“那邊有供油設施嗎?”

“有。”機械道,“那裡的供油設施應該還有足夠的燃料可以使用。”

它重新把四隻腳伸出來,頭也伸出來,“各位的體溫正在降低,建議離開頂樓花園,回到室內。”

燈有點小驚訝的說,“用看的就能知道體溫了!”

“這是管理病房的機械基本的功能之一。”機械說,“關注來客的體溫變化,也是我們的職責。”

太宰治站起身,率先沿著原路走回去。

機械也跟著往前走。

燈看看中原中也,和他並肩往前。

中原中也微微挑起眉,沒有再特意站到他前面一步。

開滿白色雪花的頂樓花園,經過很多很多年再次迎來的客人,終究是要離開的。

機械站在門邊等他們走進去,接著再次操作了一下,把門關起來。

……這個門恐怕根本就不是往外推的,是往旁邊拉的。

中原中也默默的想。

難怪機械會趕緊跑出來阻止,也不知道偷偷在哪裡觀察他們多久了。

燈雖然五感很敏銳,可是也因為五感太敏銳,很多時候不會去注意外面的聲音,會自動忽視很多他認為不需要去注意的聲響。

畢竟如果每個聲音都要納入耳中,也會覺得很困擾吧。

機械走路的聲音就隻是鐵和地面互相撞擊的輕微聲響,如果燈把這些當成外面的鐵被風吹動的聲音,也不會太過注意。

中原中也看著一步步走下樓梯的機械,秉著良心道,“我們等會兒還要繼續尋找物資……這裡有還留存著食物,或是有用的藥品的地方嗎?”

“醫院私人空間之外的地方已經沒有食物了。”機械回答,“人類的辦公室抽屜、櫃子裡或許還有。藥品每一種都有用處,要看你們需要哪一種。”

太宰治笑了一下,“我們需要城市的地圖,你有嗎?”

機械對他有些跳脫的回答沒有特殊的反應,隻是依舊溫和的回答道,“很抱歉,隻有醫院內部的地圖。”

“我們都要把整間醫院逛完了。”太宰治有點嫌棄的說,“還要醫院地圖做什麼?”

中原中也隨口道,“聊勝於無……”

太宰治露出一個看智障的表情。

“請隨我來。”機械往樓梯的反方向走。

穿過走道、轉個彎,繞進牆壁與牆壁之間的直角狀空間。

五個寬敞的電梯就位在這裡,牆壁上有一些蜿蜒著的水管,和走道相比起來色澤更為暗淡,灰蒙蒙的。

白熾燈輕微閃爍著,發出細細的電流聲,在壽命到達儘頭前,仍然兢兢業業的將電梯上頭的數字照映出來。

編號由[C-1]到[C-5]。

這棟樓是C棟大樓嗎?

機械在牆邊站定,“這是醫院的地圖。”

它旁邊就是一個釘在牆壁上的長方形板子,上頭繪製著醫院的平面圖。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終於知道太宰治為什麼露出看智障的表情了。

……電梯附近有地圖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

隻是他們沒打算搭電梯,他就一直沒有繞進電梯所在的空間。

看樣子太宰大概早就發現了,也已經看過了。

燈微微仰頭看著地圖,嘴巴微微張開,“好多古代字。看不懂!”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彆那麼快放棄啊,有一些學過了吧?”

“唔。”燈這才又努力多看了幾眼,“……很多看不懂的。”

中原中也摸摸他的背,“沒關係,慢慢來。”

機械靜靜的站在旁邊聽他們說話。

太宰治看了燈一眼,“不用把地圖拆下來,我已經記住了。”

燈有點小驚訝的回過頭,“你怎麼知道我想拆地圖!”

太宰治挪開目光,“……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嗎?”

“好厲害啊。”燈讚歎一聲,又道,“還能記住地圖!”

“因為我聰明啊。”太宰治得意洋洋的說,“這就是腦力派,和你們這些暴力的人完全不同。”

“幸好可以不拆地圖。”燈稍微鬆了口氣,“不然又要破壞……唔、公物?”

機械不知道有沒有鬆口氣,依然靜靜的站在原地。

太宰治若有所思的望向它,“你快死了吧。”

燈有點震撼的看過去,“機械要死掉了嗎?”

“是的。”機械沒有避重就輕,而是回答道,“我很快就會停止運作了。還能運作多久,我也不確定。”

老舊的白熾燈閃爍兩下,環境中的光源隨著變暗又變亮。

太宰治問,“你需要我們為你做什麼?”

“原本希望你們在我主動休眠之後,將我帶到底下的夥伴們身邊。”機械說。

“現在呢?”燈問。

“現在不這麼希望了。”機械說,“我會繼續管理這座醫院,直到我無法運作為止。若是需要,我能繼續替各位導覽。”

太宰治輕輕笑了笑,“不用了。”

機械便道,“電梯很久沒有維修了,若要上下樓,請爬樓梯較為安全。”

他們確實早就打算要下樓了。

中原中也沉默片刻,低聲問,“你呢?”

“我會從這層樓繼續整理下去。”機械說。

燈靜靜注視著它,聲音輕輕的,“請保重身體,要活久一點。”

機械微微低下頭,頭部的圓點交錯著亮起光,“你們也是,請活得久一點。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人類了,你們的到來對我而言意義非凡。”

燈想了想,“……共感?”

“是的,共感。”機械說,“你感到難過,我也會感到難過。但是,請彆難過,所有的事物都會迎來終結。”

燈目光安靜的看著它,輕聲應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