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大廳和一樓用途不明的空間搜索完畢,再往上就是病房。
太宰治隨手碰了碰牆面。
一點薄薄的灰被揩起,將黑色的手套染上細微的白。
“病房裡應該沒有物資,隻有床和棉被。”他撚撚手指,將灰塵搓掉。
“為什麼呀?”燈問,“為什麼會沒有東西?”
“太乾淨了。”太宰治道,“沒有多少灰塵,環境也整理的乾乾淨淨……也就是說。”
他刻意停頓下來,“你認為呢?”
燈被他吸引注意力,轉頭看他,認真的順著他的話語想了想,“嗯……有人整理過?”
“沒錯。”太宰治笑了一下,“有被整理過,不過不是人類整理的。”
中原中也差不多也預料到了,“是機械吧,機械在人類都離開之後,依然繼續維護著這裡的環境。”
他們在醫院裡看見的機械太多了,大概是機械文字的圖形也很多。
維護、整理這座醫院的,就是機械吧。
“原來是機械啊。”燈看向前方倒在走道上的機械,靜靜的說。
眼前的機械體積很大,幾乎塞滿整個走道,正方形的背部斜靠在牆壁上,小小的長方形……大概是頭的部位以一根細細的鐵與身體相連,幾乎聳拉到地上,四隻腳淩亂的擺放著。
隻留下一點能通行的空間。
“搞不好現在還有會動的機械呢。”太宰治碰了碰機械的身體,輕輕笑了一下,“真好,還被好好的擺放過。”
“被機械擺放過嗎?”燈好奇的問。
“嗯哼。”太宰治道,“這可能是保安用途的機械,擺放它的機械是管理用途的吧。”
也不知道又是從哪裡判斷出來的資訊。
“病房沒有物資,還要繼續往上嗎?”中原中也征詢道。
燈看向太宰治。
“可以去看看。”太宰治回答,“不過可能有用的物資……得去人類的辦公室裡才找得到吧。”
“這裡還有人類員工啊?”中原中也吐槽道,“我還以為全部都被機械取代了。”
他們跨過機械橫在路中央的腳,繼續往前走。
燈問,“為什麼人類會被機械取代呀?”
“有的世界或許會,不過階層都市大概沒有這種問題。”太宰治饒有興味的道,“維持的很好呢,人類與機械的關係。就像是……人類完全接受了這種由人類製作出來的生命體一樣。”
很神奇。
中原中也想。
這裡的機械,動起來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樣的?
他原本以為所謂的機械生命,應該會刻意做成和人類相近的模樣,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留在階層都市裡的都是正方形長方形的、絕對不會讓人聯想到人類的機械。
而和人類一模一樣的燈,真正的用途卻是離開這個世界。
通往上層的樓梯前,有個逃生口的標誌。
細瘦的簡筆人朝著半開的門跑,不是綠色的,也沒有寫字,看起來更像是黑色的塗鴉。
燈抬頭看了幾秒圖案,踏上樓梯。
樓梯是灰黑色的,兩邊和頭頂都沒有燈光,隻有轉角平台處有一盞暗淡的白熾燈,將空間微微照亮。
一路往上。
二樓似乎是診間,門都還留著。
外牆和門板上都沒有標示診間的名稱,就連數字都沒有,可能原本是用其他的方法讓人們分辨診間位置。
比如在空氣中的投影……之類的。
裡頭基本上都有一張辦公桌、幾張柔軟的椅子,不一樣的隻有各個不同類彆的疾病需要的診斷儀器。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辦公桌裡空蕩蕩的,找不到有用的東西。
順著走道往後繞,另一邊也是診間。
格局和前面差不多,不過從走道邊的窗戶看見的是主建築與後方建築之間的廣場。
大概是中央廣場,沒有柱子和鐵質的菱格,隻有地面上一圈圈漣漪般的灰白色環形水泥,中間有一個約莫四層樓高的黑色長方形石碑。
很像墓碑或紀念碑,但上頭什麼都沒有,隻是一塊光禿禿的石頭。
……在醫院裡放很像墓碑的物品,感覺好像有點微妙。
走道上依然偶爾能見到機械的殘骸。
好像來到這一層之後,機械的存在感就變得很高。
不過。
在下面那層都市行走時,有時候會看見的不知名鐵片和零件,似乎也找到源頭了。
大概就是機械的殘餘吧。
他們再次經過走道上已經不會動彈的機械。
燈忽然問,“生命到底是什麼呀?”
“你不是說過嗎?”太宰治道,“活著就會死掉。生命就是這種東西,出生就是準備步入死亡,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自己選擇最棒的死亡方法。”
完全沒有掩飾的在推銷自殺。
中原中也冷笑一聲,“又在胡說八道什麼?”
太宰治反問,“你能說不是這樣嗎?”
燈想了想,“自己選要怎麼死,好像也不錯哦?就像博士、博士的工作夥伴們一樣。”
“是吧!”太宰治眼睛一亮,興奮地說,“所以我們一起去死吧!就現在!”
“不要。”燈說,“我不要現在死。”
太宰治輕嘖一聲,非常失望的說,“什麼嘛。”
“因為活著就會死掉。”燈望向窗外的石碑、落下的雪,輕輕地說,“死掉了就會去神明那裡、去到另一個地方,沒辦法回到活著的世界了。所以,生命就是需要珍惜的事物吧?”
中原中也慢慢眨了眨眼,不自覺地彎起唇角,“是吧。”
走道再長,也有抵達儘頭的時候。
他們繼續往樓上走。
“灰塵好像更少了?”燈環顧四周,“有人、唔,有機械還在這裡工作嗎?”
“很有可能。”太宰治問,“有聽見除了我們之外的聲音嗎?”
燈停下腳步,閉著眼睛認真聽了聽,“……沒有,沒聲音。”
中原中也抹了一下窗框上的薄薄灰塵,“看起來也有一陣子沒打理了,會不會已經不會動了?”
“這個嘛。”太宰治沉吟了會兒,笑眯眯的說,“我也不知道。”
當然不知道。
他又不是有上帝視角的神,隻是一個和他們走在同樣的道路上的普通人而已,看見的東西、走過的路都和他們一樣。
所有的一切都是從蛛絲馬跡判斷出來的,如果線索不夠,他當然也不知道。
畢竟這裡不是橫濱,他要推測的也不是人心。
不過,究竟還有沒有機械活動著,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的事。
三樓似乎是與兒童相關的場所。
從樓梯走出去,第一眼望見的公共空間裡擺著數隻破舊的布偶,靜靜注視著來到這一層的客人。
布偶的形狀有花、有熊,有貓,也有一隻魚,還有各種不同的小動物。
光是公共空間就布置的很溫馨,除了布偶之外,沙發和抱枕都很柔軟,牆邊還殘餘著一點粉藍色牆紙。
雖然殘留下來的部份沒剩多少,隻有牆角一點不到一個手掌大的痕跡,可是也大概能想像這個空間原先的色彩。
原來未來人還有在用牆紙的啊?
中原中也有些感歎的想。
他還以為未來人特彆喜歡灰黑色的水泥原貌,能不遮掩就不遮掩,原來不是這樣的。
燈站在布偶前面好奇的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魚的布偶,“軟軟的……!”
中原中也笑了一下,“當然軟軟的。那是布偶,裡面應該是棉花之類的東西。”
燈眼睛一亮,“棉花!可以拿來補衣服!”
中原中也有些失笑,拿起他剛才戳過的魚,“這就是魚。這隻……應該是小醜魚。還有很多種長相不一樣的魚,這隻是其中一種而已。”
燈又小心的戳戳,“魚。”
“嗯。”中原中也又拿起另一隻布偶,“這個是熊。也是一種動物。”
“熊圓圓的,好可愛。”燈說,“也毛毛的!”
“真實的熊可不是這樣的。”太宰治毫不猶豫的戳破幼崽的幻想,“真正的熊比人還高大,遇見就會把你吃掉!”
燈有點震撼的看看中原中也手中的熊布偶,“魚會吃人、熊也會吃人,古代人怎麼活下來的?”
“靠工具啊。”太宰治指了指自己的頭,“工具,以及動物沒有的頭腦。”
中原中也放下熊布偶,安慰一下好像被嚇到的幼崽,“不過我們……我和你遇見熊,也不會打不贏。”
畢竟燈的力氣不小,要把一隻熊徒手打死,大概也沒問題。
燈看了看太宰治,擔憂的說,“那太宰要躲遠遠的,等熊死了再出來哦。”
太宰治輕輕笑了一下,“放心吧,我絕對躲的遠遠的。”
但是,當然都隻是想像而已。
這個世界怎麼可能還會有那種動物存在?
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連蚊蟲都消失不見的世界,怎麼還會有熊呢?
中原中也放下熊布偶,指了指貓的布偶,“這是貓。”
“貓也好可愛。”燈眼睛亮亮的說完,又想起來,“這個也會吃人嗎?”
太宰治依舊搶答,“當然會。餓極了什麼都會吃。”
“彆聽他瞎說。”中原中也道,“一般來說,貓的攻擊性比熊還低,不太會攻擊人類。”
“貓……”燈苦思冥想幾秒,“好像是,古代人會養的動物?”
“啊。”中原中也應道,“貓、狗,還有很多不同的動物,都是會養在身邊的寵物。”
燈聽的雙眼放光,“……餓了就可以吃掉!”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那是寵物啊!通常就是像家人一樣的存在了,不能吃!”
燈恍然大悟,“原來不是儲備糧食。”
“誰說不能吃的,當然可以吃。”太宰治又在旁邊胡說八道,“餓極了什麼都會吃。”
“可是、那是家人哦。”燈說著,又有點擔憂的看太宰治,“你看過那種嗎?吃家人的、人吃人的?”
太宰治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人吃人的場面,我天天都在看。”
燈微微瞪大眼睛。
中原中也摸摸他的背,“他說的不是真正的人吃人,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人吃人。”
“是什麼?”燈問。
“是……比如說,人對人的壓迫吧。”中原中也道,“有時候這些東西也會逼死人。”
燈好像聽過類似的事,理解的點點頭,“太宰每天看這個,難怪心情常常不好。”
中原中也隨口道,“他都是吃人的那個,所以才要被抓走。”
燈默默看向太宰治,“太宰好像真的是壞人。”
太宰治得意的說,“早就說了我是壞人。”
“在得意什麼啊?”中原中也道,“壞人很好?”
“就算我是壞人,燈還是不會討厭我啊。”太宰治還是不知道在得意什麼,說完了還要確認一遍,“對吧?”
燈點點頭,無憂無慮的說,“嗯,不討厭,喜歡太宰!”
中原中也下意識的皺起眉,“喜歡什麼的……”
燈眉眼彎彎的,繼續道,“我也喜歡中也!”
好像根本不知道“喜歡”究竟有什麼彆樣的、更深層的含義。
中原中也抿抿唇,聽著他對太宰治、對他說著同樣的喜歡,心裡又升起一點莫名的煩躁感。
未來的人、生活在終末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喜歡”這個詞不能隨便亂說?
時間過去太久了,文化和文明都已經改變太多,國家不複存在、語言和文字也變了很多。
會不會因此,這個時代的日本人……說著日語的人,會不會已經不知道“喜歡”這個詞有著一定的重量。
……看燈一點都不知道害羞是什麼的樣子,搞不好到了這個時代真的可以隨便亂說。
不要跟他說是和喜歡雪、喜歡神明雕像一樣——
他看向燈。
燈很自然的說完,就很自然的繼續在診間裡搜索物資,好像剛才隻是說了很普通的話。
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混蛋太宰——!
中原中也忍不住遷怒。
如果不是太宰剛才得意忘形,燈怎麼會說出這種擾亂人心的話來?
他看了太宰治一眼。
聽見燈說喜歡之後就沉默下來的人不隻中原中也而已。
太宰治更是微妙的沒有再說話,好像剛才什麼都沒聽見,在旁邊東摸摸西摸摸,不知道在摸什麼。
早乾嘛去了?
既然不敢回答燈的話,剛才為什麼要說?
其實沉默沒有持續太久。
雖然腦中已經瞬間閃過無數思緒,實際上才沒過幾秒而已。
“燈。”中原中也脫口而出。
燈回頭看他,“嗯?”
中原中也看著他澄澈又無辜的眼睛,無意識地將手背指節搭在唇上,“……你知道喜歡是什麼嗎?”
燈茫然的看他,“喜歡,就是喜歡呀。”
似乎是在意料之中的答案。
中原中也沉默片刻,目光微微飄開。
如果不想要燈對他的喜歡是對雪的、對神像的喜歡,那他想要的……又是什麼?
他自己都沒抓住這個一閃而過的想法,像是逃避一樣的完全彆開目光,也不說話了。
燈茫然的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想了想問,“唔、不能說喜歡嗎?”
中原中也的耳朵變得有些燙。
不知道在燙什麼。
他默默碰了碰自己的耳朵,試圖降一下溫,“……你、嗯,沒、沒有不行。”
在結巴什麼啊?!
都聽過多少次其他人的告白了,對著燈一句純真無邪的喜歡,在緊張什麼?
他捏緊手中的布偶,好像有什麼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中也,還好嗎?”燈擔憂的摸摸他的背,“你的耳朵紅紅的?”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即將破土而出的什麼好像又瞬間被壓了回去,緊張的側過身,“紅、咳,沒事。那沒什麼。”
“可是身體好像也燙燙的?”燈湊得更近了點,“發燒了嗎?”
好像到現在還在擔心他身體出問題。
想來也是,畢竟他剛來到這裡時連動都不能動的……
就是說、彆靠這麼近啊——
“沒事。”中原中也清清喉嚨,“那什麼、真的沒事。”
他深吸一口氣,若無其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稍微往後退一點,看向其他地方。
……造成這一切莫名其妙的尷尬和不自在的罪魁禍首太宰治,已經不知何時從視線中消失。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太宰人呢?”
“他在房間裡。”燈說,“剛剛、唔,我問‘不能說喜歡嗎?’之後跑出去的。”
中原中也額角蹦出一道青筋。
惹事了就跑啊?!滑溜溜的、惡心的青花魚!
“為什麼說了喜歡,你們都變得怪怪的?”燈茫然的問,“古代、唔,橫濱,喜歡的意思不一樣嗎?是不好的話嗎?”
中原中也微微抿起唇,輕輕舒了口氣,“……不是不好的話。”
“所以我可以說喜歡,沒關係嗎?”燈問。
中原中也輕咳一聲,模棱兩可的應道,“啊。”
燈想了想,又看看他,突然意會過來,非常直白的問,“你們害羞了嗎?”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突然有點後悔沒有學太宰治一樣逃跑。
他看著燈無辜至極的漂亮眼睛,聲音變得有點大,“沒、沒害羞啊!”
燈乖乖點頭,“哦。”
一看就是沒信。
中原中也深吸一口氣,埋頭往外走,“這裡沒東西了,走吧。”
……燈真的是笨蛋。
超級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