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慢慢走在坡道上。
走上坡的速度總是比下坡還要慢。
對中原中也而言當然沒什麼,對燈來說也還是沒什麼的範圍,但是對真的身嬌體弱的太宰治來說就有點辛苦。
燈安安靜靜的配合著太宰治的步調慢慢走。
中原中也也沒那麼無聊的連這種事都要嘲笑太宰治,就和燈一起慢慢走。
三道腳步聲響起的頻率差不多,聽起來頗有規律。
燈環顧四周,“在這裡看不見天空,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通道兩邊的白熾燈交錯著將周邊照亮,他們腳底下的影子一下子拉長,又很快變短。
地下本來就沒有窗戶,光線也很暗淡,普通人待久了,或許會有些心生壓抑。
不過以前大概不是這樣的。
這些白熾燈以前應該非常明亮,或是有其他可以照明的不明技術,隻是現在都隻剩這些傳統的電燈還在兢兢業業工作。
“很久以前大概會有時鐘。”中原中也看了看燈,順口解釋道,“時鐘可以用來確認時間。”
“時鐘……”燈說,“我聽博士說過。好像是有指針的、圓圓的機器?時針轉一圈,就會過去一分鐘!”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是秒針會轉一圈。而且應該是每過去一分鐘,秒針轉一圈。”
總覺得反過來說,好像就變成時鐘在控製時間一樣。
他想了想,又道,“時鐘也不一定都是圓形的,不過指針的軌跡確實是圓形的。”
“為什麼古代人需要時鐘?”燈說,“晚上累了就睡覺、白天睡飽了就起床!”
太宰治聽得嘖嘖兩聲,“哪有這麼好的?”
“一直都是這樣啊。”燈說,“累了就睡、睡飽就起床,起床繼續走、走累了就睡覺。”
就像時鐘一樣,不斷循環往複。
循環往複。
時間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
可是也隻有在除了他們就沒有生命存在的終末裡,才有可能做到這種事吧。
中原中也問,“你以前都沒看過時鐘?博士呢?”
“博士也沒有,是在書上看見的。”燈說。
“……所以博士也是累了就睡覺、睡飽了就醒來?”中原中也問。
燈回答,“嗯,天黑就睡覺、天亮就起床。”
“真好啊。”太宰治感歎一聲,又忽然露出恍然的表情,“我現在也是這樣啊!哇哦——太奢侈了、太奢侈了。”
燈看看他,又看看中原中也,“你們以前不是這樣的嗎?”
“不是。”中原中也瞬間回想起以往日夜顛倒,甚至不眠不休的作息,深深吸了口氣,“大部分的古代人沒辦法這麼隨心所欲的做事,通常會被時間影響。”
燈想了想,“就是像太宰找到的那張紙上寫的,什麼時候要去哪裡做什麼?”
“差不多吧。”中原中也道,“比如說,如果工作時間是早上八點到傍晚六點,這段時間就不能隨意離開工作場所。即使天黑了、想睡覺了,也不能說走就走。”
他們順著路拐了個彎,繼續往上走。
“為什麼?”燈問。
“……因為,秩序吧?”中原中也思考道,“時間……大概就是古代的人們會遵守的生活秩序之一。”
燈停頓片刻,問道,“秩序到底是什麼呀?”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
他還從來沒思考過這種問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比較好。
旁邊自稱腦力派的太宰治還安靜的像啞巴一樣,好像就是要讓他一個武力派的來回答。
中原中也努力想了想,“大概就是……可以讓人們穩定生活的、無形的東西?”
太宰治終於開口道,“字面意思就是有條理、不混亂。”
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感覺有點困難呢,秩序。”
“可是底層還是有一點秩序吧?”中原中也道,“你之前說過的。”
“嗯。”燈說,“隻有一點點。其實亂七八糟的哦,我和博士要離開之前更糟糕。不知道安穩的城市會是什麼樣的……博士也不讓我一個人去離家太遠的地方。”
他們終於走到有植物栽培實驗室的那一層。
經過黑黑的通道,再繼續往上走。
“博士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啊?”太宰治道,“乖得像條狗。”
“因為很危險?”燈說,“雖然也有安全的城市,可是我和博士住的城市沒有那麼安全。”
中原中也還是很難想像。
會是像擂缽街那樣嗎?
可是既然還有會發放物資的組織存在,應該和擂缽街不一樣。
終末的、人類最後的聚居地……
中原中也好奇地問,“物資都是在上面的城市搜索來的?”
太宰治露出一個看智障的表情。
果然燈回答道,“沒有,有工廠會做!底層有工廠,用以前的人留下來的東西做食物,還有衣服、武器、車子。很多東西都能做!”
中原中也還挺訝異的。
不過想想也是,如果沒辦法自行生產足以讓人們繼續生存下去的物資,光靠尋找古代人留下來的東西,人類怎麼可能存活這麼久。
“你們那個世界有秩序嗎?”燈也好奇地問,“都要遵守時間生活?”
“什麼那個世界啊……”中原中也忍不住吐槽,“聽起來很奇怪。就叫橫濱吧,那是我和太宰生活的城市。”
“哦、橫濱。”燈想了想,“好像聽你們說過。”
“橫濱啊。”太宰治感歎一聲,回答道,“該說是有秩序還是沒秩序呢……總之,我沒辦法規律的按照時間生活。工作太忙了,想睡的時候不能睡,能睡的時候又睡不著。”
“所以你都沒睡覺。”燈迅速的下了定論,沒等太宰治反駁,就又問道,“中也呢?”
中原中也想起港口一堆太宰治留下來的爛攤子,忍不住歎了口氣。
“我也沒辦法規律生活。我的工作……一開始算是輔助太宰這混蛋吧,後來他去跳樓自殺了,所有工作就變成我來做。想睡覺也不能睡,可是能睡的時候我就會儘量睡。”
“唔、中也也沒辦法規律的生活。”燈說,“這樣的話,時間好像也沒有什麼用。”
“……這麼說也沒錯。”中原中也道。
通道裡的白熾燈依然安靜運作著,不知道獨自運行著過了幾百年。
有幾盞燈輕微地閃爍,像是隨時都會永遠黯淡下來。
“你們的工作為什麼這麼辛苦呀?”燈問,“博士已經很辛苦了,你們好像更辛苦。都不能睡覺。”
中原中也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下子沉默下來。
燈雖然感受到殺氣的時候會握著槍從睡夢中驚醒,可是他明顯從未見過血。
他很重視生命。
即使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也能因為希望他活下來而儘心儘力的照顧。
這樣的燈,能接受嗎?能接受他的工作沾滿血腥,即使沒有親自動手,一道令下也能讓無數人失去性命嗎?
應該可以的吧?
中原中也想著、猶豫著,依然半晌沒有說話。
燈沒有催促,也沒有再問一次,隻是靜靜的繼續往前走。
太宰治輕輕笑了一下,填補了有些過於安靜的空間,“猜猜看?”
燈還真的認真的思考起來,看了看中原中也,又看了看太宰治。
他苦思冥想片刻,腦袋上突然蹦出一個亮晃晃的小燈泡,“拆房子的?”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怎麼想出這種職業的,下意識重複一遍,“拆房子……?”
太宰治也明顯愣了一下,接著噗嗤笑出來,“我像是拆房子的?”
“太宰很聰明、中也力氣很大。”燈有理有據的說,“太宰指揮要拆哪個房子,中也負責拆。太宰來到這裡之後,中也就要兩件事都做!”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總覺得他這麼說好像也沒有什麼問題,覺得有點好笑,“拆房子……”
“猜錯了,不是拆房子。”太宰治微笑著說,“應該可以說是維持秩序的工作。”
燈問,“維持整個城市的秩序嗎?”
“不隻是一個城市。”太宰治輕描淡寫的說,“至少我在的時候不隻如此,而是更多更多的城市。”
中原中也沉默幾秒,還是接話道,“……我一個人管不來那麼多城市,就讓其他人來幫忙了。”
“好厲害啊。”燈有點震撼的說,“要讓大家都穩定生活,很困難的。”
中原中也停頓片刻,輕聲道,“嗯。”
靴子踩在地上的聲音依舊規律的響起。
太宰治沒有打算讓話題停在這裡,繼續輕描淡寫的道,“是啊,很困難。而且我不是什麼好人,做的也不是單純維持秩序的事,很多時候都會殺人呢。”
中原中也的呼吸不知不覺變得有些輕。
他隱蔽的看向燈。
燈的神情依然很平靜,像是沒有聽見……殺人這個詞。
可是怎麼可能沒有聽見。
燈問,“你們是為了讓人們穩定生活,才會這麼做的吧?”
“……嗯。”中原中也應道,“大概。”
燈想了想,“中也很善良……”
他話還沒說完,太宰治就立刻道,“我也很善良!”
燈看了看他,遲疑一秒才道,“哦,你也很善良。”
“在遲疑什麼啊。”太宰治抱怨一句,又道,“很善良,然後呢?”
燈好像因為被打岔,有點忘記原本想說什麼,又想了想,“就是、我如果遇見壞人,也絕對不會手軟的。你們應該是在做著類似的事吧,就是……不會讓自己後悔的、不會因此愧疚的事。”
中原中也不知不覺停下腳步,注視著燈。
燈多跨了一步才停下來,回頭看他。
太宰治停下來的更慢一點,站在比他們還高一步的坡道上,也回頭看他們。
中原中也注視著燈澄澈的、能一眼望到底的眼瞳,輕輕笑了一下,“嗯,我不後悔。”
燈彎彎眉眼,“那就不用露出這種表情。中也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
中原中也微微一愣,“什麼表情?”
“唔、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燈努力回想學過的詞語,“有點難過,也有點緊張?好難說,可是,不是想抽煙的表情。”
中原中也心情很好的哼笑一聲,“那現在呢?”
燈沒有猶豫的回答,“中也變開心了。”
“啊。”中原中也笑了一下。
與其說是變開心了,不如說是心情明朗起來了。
真奇怪啊。
他想。
為什麼會這樣呢?
明明一直以來都覺得不需要得到誰的認同或理解,為什麼——
“那我呢。”太宰治的聲音響起。
燈轉頭看他。
太宰治恰好站在白熾燈的光線最為微弱的地方,半張臉隱沒在陰影裡,像是在開玩笑的說,“我如果後悔了,怎麼辦?”
“後悔也是常有的事。”燈繼續往前走,越過太宰治,“以後不要再去做就好了吧?”
中原中也沒有去看太宰治,隻是和燈一起往前走。
太宰治沒有動,看著燈的背影,輕笑一聲,“說的真簡單。”
“真的很簡單。”燈察覺他沒有跟上來,又停下腳步,“你要做什麼之前都是想過的吧?好像也沒有很後悔。沒有很後悔、可是還是會後悔,可以的話,以後就不要再去做了。”
“如果無論如何都要去做呢?”太宰治又問。
“那就是沒辦法的事。”燈安靜的看著他,“既然是沒辦法的事,就不要難過太久。”
中原中也冷淡的看了一眼太宰治。
他不知道太宰究竟對什麼感到後悔。
是奪去首領之位、將港口弄的烏煙瘴氣,還是在此之前做過的其他事情,或是他不知道的什麼事。
不過,就像燈說的。
太宰也不是那麼後悔。
雖然太宰治是個陰晴不定的、情緒難以捉摸的人,但是燈能看出來的事,中原中也大致上也能看出來。
他看的是神情、倚靠的是各種判斷細微情緒的訓練,燈大概就是靠感覺和直覺。
太宰治依然沒有說話,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燈。
燈眨眨眼,有些老成的歎了口氣,“太宰總是心情不好。”
“你看錯了吧。”太宰治道,“我整天都笑眯眯的哦。”
燈握住他的手腕,拖著他走了幾步,看他不情不願的跟著往前走,才再次放開手。
“太宰也是,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燈指了指他的嘴巴,“不是現在這種笑,是另外一種。”
“哪一種?”太宰治問。
“唔、我也不會說。”燈非常誠實的說,“要更自然一點的!故意笑的時候有點醜。”
“一直都很自然啊!”太宰治不滿的說,“一直都很帥,哪有醜的時候?”
燈停頓幾秒,好像有點勉為其難的應道,“……哦。”
雖然好像有點不合時宜,但是中原中也實在忍不住彎起唇角。
真誠的人總是不會讓人討厭。
即使他說的話在他們聽起來都有些天真,可是天真也沒什麼不好。
而且,其實燈也沒說錯。
就算是對他們這種極道組織裡十惡不赦的人來說,他的話語也沒有什麼不對。
他從來沒有想過。
竟然有一天會和一個與裡世界完全無關的人一起走這麼遠的路、說這麼多……幾乎可以說是心裡話的話。
可是一切都很自然的發生了。
大概是因為,燈很自然的接受了他們說的那些……在終末的階層都市裡,就是天方夜譚般的事。
無論是穿越還是異能力,都毫無疑問的相信了。
不過對燈來說,即便是階層都市裡的東西,也大多都是未知的、前所未見的吧。
一直順著原路走。
中途沒有再停下來,很快就回到辦公室裡。
再往外走出去,就能看見摩托車。
燈站在辦公室前面,看著出口停頓幾秒,認真的聽了聽,“雪好像比較小了。”
“那就出發吧!”太宰治不知道在興奮什麼,仿佛一度不想走的人不是他,“今天晚上應該能走進城市裡。”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大概就是真的。
中原中也扳動門邊的扳手。
門無聲打開。
外頭的寒風裹夾著細雪灌進來,瞬間席卷相對溫暖的設施內部。
太宰治緊了緊身上新撿來的長大衣,慢吞吞的說,“幸好我有新衣服了。”
雪大概下了一整夜,積雪有些深,不過還能騎出去。
中原中也跨上駕駛位。
燈坐到他後面,摟住他的腰。
太宰治也坐進挎鬥裡,把毛毯拉過來蓋好。
摩托車發動。
引擎聲填滿隻有寒風呼嘯的設施空間,又逐漸散去,慢慢遠離。
摩托車行駛出去。
塵封許久的研究設施,終於再次陷入恒久的沉寂。
門前深深的積雪上印著車輪的痕跡,一直往前延伸、往前延伸。
直到看不見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