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有些好笑。

中原中也以前曾經想過。

他曾經想過和誰一起在山下公園的長椅上坐著看海，一起分一根蘇打冰棒。

和誰呢？

以前想過要和親密的友人，可是他的友人大多是港口Mafia的成員，不然就是裡世界這一側的人，大家都很忙。

一般來說有空的時候都約在酒館，不是喝酒聊天，就是用打台球之類的簡單運動作為休閒活動。

後來。

在中原中也逐漸融入Mafia，逐漸長大之後。

這個和誰一起分一根蘇打冰棒的想法，就漸漸的被壓到腦海深處。

可是依然是存在著的。

在腦海深處，“想和誰一起分一根冰棒”的那個誰，逐漸的從親密的友人，變成更親密的存在。

比如伴侶。

伴侶……

中原中也當然幻想過自己未來的伴侶會是什麼樣的。

……雖然床底下放的一些有顏色的書，都是很普通的男女之間的事。

但老實說，在遇見另一個自己之前，他幻想中的伴侶其實沒有確切的性彆，也沒有非常確切的性格。

遇見另一個自己之後，幻想中的伴侶、在那什麼的時候會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

中原中也默默打住思緒。

這、這這這段時間這麼忙，他哪有什麼心思和時間幻想那什麼啊！

真的沒有！

“中也、中也？”

燈的聲音出現在耳邊。

中原中也猛地回過神。

那雙像是滿載著銀河的、閃亮亮的眼睛就近在眼前。

中原中也像是被燙了一下，瞬間挪開目光，“嗯？”

“這些都是冰棒？”燈說，“看起來和我之前吃的那些很像。”

“啊、嗯。”中原中也盯著放滿冰品的冰櫃，拿出一個蘇打冰棒、兩個雪派，“還想吃什麼？”

燈看看他手裡的冰，又看看冰櫃裡的冰，指了指圓形小紙盒裝的冰淇淋，“這個是什麼？看起來很好吃。”

“這是草莓口味的冰淇淋。”

“草莓？”

“是一種水果……也是植物的一種。”中原中也把燈說的冰拿出來，關上冰櫃，“吃吃看就知道了。”

冰都拿出來了，就要趕快結賬趕快吃，不然在這酷暑裡很快就會融化。

他們迅速結了賬，走出便利店。

外頭真的很熱。

中原中也和燈慢慢穿過山下公園，走到能看見大海的濱海步道上。

海洋很遼闊。

步道上有零星的居民和遊人悠悠閒閒的散步，幾隻不怕人的鳥兒在地上跳來跳去。

燈雙眼放光的看著地上的小鳥，“能吃嗎！”

一直在地上跳的麻雀似乎感受到了危險，迅速飛上高空。

中原中也順著燈失望的目光看向天空中的麻雀，“不用吃那個也沒關係，我們有很充裕的食物。”

“也是哦。”

燈把目光從麻雀身上收回來，跟著中原中也走到旁邊的長椅坐下。

“夏天吃冰很舒服。”

中原中也說著，翻了翻塑料袋，拿出蘇打冰。

燈好奇的看著他拆開包裝，啪一聲將蘇打冰分成兩半，“……因為天氣很熱，冰很冷？”

他說的話太過常識，導致聽起來有些像是廢話。

可是對他來說這本來就不是常識，也不是沒話找話說的廢話。

中原中也微微笑了一下，“是啊，冰很消暑。就是能驅散夏天熱氣的意思。”

燈接過一半的蘇打冰，看著冰上冒著的白煙，以及已經有點融化趨勢的冰棒，毫不猶豫的啊嗚一口咬下去。

“……唔！好冰、”

他整個人停頓幾秒，微微顫抖了一下。

中原中也很過分的笑起來，也咬了一口冰，“還好嗎？”

“嗯。”燈盯著蘇打冰，小心翼翼的舔舔，“冰，好好吃。原來是在這種時候吃的呀……”

中原中也應了聲，“是啊。”

和誰一起坐在山下公園的長椅上，邊看著海邊吃冰的小心願，好像就這麼實現了。

感覺非常好。

好的不可思議。

中原中也看了會兒燈笨笨的咬著冰的模樣，隨口道，“不吃快一點，冰會融化。”

燈就小心翼翼的又咬了一口，“很熱的時候吃冰，真的很好吃。”

現在室外的溫度確實很高。

冰棒很快的就開始慢慢融化。

燈有點焦急的舔了舔融化的地方，又舔舔滴到手上的冰，接著幾口把冰吃完。

中原中也早就已經吃完了，悠悠閒閒的在旁邊看戲，隨手把雪派的包裝打開，“要把買來的冰都吃完。”

燈點點頭，拿起另一個雪派，慢慢打開包裝。

裡面的冰品以酥脆的餅皮包裹起來，做成一格一格的樣子。

“有點像……”燈說到一半又停下來，“嗯、不太像。”

中原中也咬了一口雪派。

燈也學著他咬了一口。

淺褐色的餅皮裡包裹著滿滿的香草冰淇淋，中間還有一片脆脆的巧克力片。

“這是什麼？”燈微微瞪大眼睛，“我有吃過這個。”

“黑色的是巧克力，白色的是香草口味的冰淇淋。香草也是一種植物。”中原中也隨口解釋，又道，“你吃過哪個？”

“巧克力、香草。兩個都吃過。”

燈重複了一遍，又幸福的咬了一口雪派，“香草的味道吃冰、吃口糧的時候都有吃過。巧克力、唔，口糧也有這個味道，還吃過也是一格一格的、像裡面這種一樣的巧克力。因為很黑，差點就以為有毒了，幸好因為香香的，有吃吃看。”

他很無所謂的說著這些話，珍惜的慢慢品嘗著冰，又有點擔心一下子融化，有點無所適從的樣子。

中原中也側頭看看他，低聲問，“如果真的有毒怎麼辦？”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因為怕有毒，什麼都不敢吃的話，就會餓死。”

燈的語氣依然不怎麼在意。

不是對生死的不在意，而是對隨時可能會死去的這件事習以為常。

“會怕嗎？”中原中也看了眼在自己手裡放了太久，已經快要融化的雪派，三兩下吃掉，又問了一次，“不會怕死嗎？”

燈慢慢把剩下的雪派吃掉，“會呀。就是因為不想死，才會一直往前走。”

他拿起塑料袋裡剩下的最後一個裝在圓形紙盒裡的草莓冰淇淋，摸了摸外頭的水珠，“我在有神明的地方看見一個石頭上寫著，說死後的世界溫暖明亮，大概就像這裡一樣吧？”

“……這裡不是死後的世界。”中原中也輕輕地說，“你還活著。”

“嗯！”燈彎起唇角，“活著真好。”

中原中也也彎起唇角，“嗯，活著真好。”

燈停頓幾秒，又問，“可是，神明是什麼？”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有點愣住了，“什麼？”

“中也也不知道嗎？”

燈誤解了他的疑問，“神明到底是什麼？博士說，神明是奉獻食物就會完成願望的存在。可是我把口糧放在神明前面很久，都沒有新的食物跑出來。”

他頓了頓，繼續道，“石頭上說，神明會照亮死後的世界，讓死後的世界溫暖又明亮。所以神明其實是像電燈、暖氣一樣的東西嗎？可是我在路上看見的神明都不會亮、也不溫暖。”

他好像在看著中原中也無論如何都看不見的遠方，“還是街燈比較亮。”

中原中也有點失語。

是啊。

神明是什麼呢？

反正絕對不會是能實現人們願望的存在。

神明什麼都做不到。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輕聲道，“神明、大概隻是人類寄托願望的存在吧。”

“寄托願望？”

“是啊。神明其實什麼都做不到，隻能讓人們得到心靈上的平靜而已。”

燈有點大逆不道的說，“神明好沒用。”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起來。

海面波光粼粼。

幾隻飛鳥從天空經過。

燈打開手中的紙盒蓋子，拿起最上面的白色塑料湯匙端詳幾秒，“這是什麼？”

“這是吃冰的湯匙。”中原中也道，“等一下用這個吃冰。”

“好方便。”燈拿起來看了看，把湯匙小心的握在手裡，接著撕開封膜，“好香！好漂亮的顏色。”

粉紅色的冰淇淋上有零星的紅色草莓果粒，看著非常漂亮。

燈小心的挖了一口起來，含住湯匙，把上頭的冰吃掉，“……唔！好好吃！這個、草……什麼什麼的！好好吃！”

“是草莓。”中原中也笑了一下，“之前沒吃過嗎？”

“有吃過差不多的味道，可是這個比較好吃。”燈說著，又挖了一口起來，遞給中原中也，“中也也吃！”

他分享食物的舉動和另一個燈一模一樣。

明顯是在階層都市裡養成的習慣。

中原中也以前生活的環境也不怎麼好，和其他人分著吃同一個食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下意識接過湯匙，將那口冰吃掉。

很甜。

對他來說有點太甜了。

可是看著燈亮晶晶的眼睛，就覺得這股甜膩感也很好。

口中的冰很快融化。

不知怎麼，中原中也突然後知後覺的想起燈剛才含著勺子的模樣，目光一瞬間飄忽起來，“咳、嗯，很好吃。”

燈當然不知道不純潔的異世界人在想什麼，又挖了一勺冰，繼續開開心心的吃。

就用中原中也剛才含過的那一邊。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湯匙隻有一根，另一側又是手拿的位置。

中原中也緊緊盯著海面，覺得自己的耳朵有點燙。

雖然很想抱持著對待幼崽和弟弟的心態對待燈，可是他畢竟看過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和燈的相處，代入感太強，實在是……

實在是有點難把心態擺正。

真是、太糟糕了。

燈把他當成能付出最大信任的同伴來看待，自己卻在腦中想那些有的沒有的，實在是太不尊重人了。

更何況。

搞不好燈現在還沒成年啊！

中原中也在心裡唾棄了一下自己，就看見燈又挖了一勺子冰給他，“中也？”

中原中也猶豫幾秒，還是再次把冰吃掉。

這、這叫什麼來著？

間接……

啊啊啊不可以！

中原中也瞬間住腦。

“中也耳朵好紅？”燈擔心的看他，“不舒服嗎？”

中原中也摸摸耳朵，目光亂飄，“沒、沒事。咳、那什麼，冰你吃就好了。”

“真的沒事？”燈又問。

中原中也應道，“嗯、真的沒事。”

燈還是有些擔心，可是看他確實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的樣子，就回答了他剛才的另一句話，“冰有很多哦？可以和中也分著吃。”

“你吃吧。”中原中也頓了頓，還是老實的說，“很好吃，可是對我來說有點太甜了。”

“唔、哦。”燈點點頭，繼續慢慢的吃。

中原中也望向海面，終於忍不住好奇地問，“你有在階層都市看過神明嗎？”

“有啊。”燈有點不理解他為什麼這麼問，“走到上面的城市之後，就很常看到了。石頭神明。”

中原中也突然就明白了燈搞混的地方，“……那是神明的雕像，不是真正的神明。”

“雕像？”

“就是類似你看見的那種，用石頭或是其他材質的東西做成不同造型的東西。”中原中也道，“剛才在公園裡也有看見類似的吧？做成人形的。”

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中原中也又問了一次，“你有看過真正的、不是石像的神明嗎？另一個你有見過。”

“不是石像的神明……？”燈茫然的問。

“好像是白色的，長得大概是神明雕像趴下來的模樣。”

這也是另一個自己說的。

“白色的？”燈認真的苦思冥想、左思右想，突然睜大眼睛，“啊、那個！有哦！那個就是神明嗎？”

“……有可能就是。”中原中也道。

“好像長得很像哦？”燈後知後覺的說，“那個白白的和神明。”

他把吃完的冰放進袋子裡，看中原中也很想知道的樣子，就繼續道，“那個……神明，嘴巴張的這麼大，把我吃進肚子裡了哦！”

他伸出兩隻手比了比，“這麼大——的嘴巴！肚子裡黑黑的，我在裡面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外面，神明也不見了。”

“完全沒有和神明說上話？”中原中也問。

“沒有。”燈有點懷念的說，“他們唱歌很好聽，我在他們肚子裡一直聽見他們在唱歌。”

“歌？”中原中也回想一下，“聽說他們唱歌就是在互相交流，你是聽見他們在說話了吧？”

“也是哦，他們有嘴巴。”燈說，“有很多很多隻聚集在一起，也會想要說話吧。真好呀，有很多很多同伴。”

中原中也微微一愣，忽然意識到。

——燈沒有任何能和他說話的同類，隻有自己一個人。

中原中也突然想說點什麼，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話語堵在喉嚨裡，張了張嘴又閉上。

燈依然心態很好，語氣非常平靜。

可是正是這種平靜的語氣，讓中原中也心裡有些堵。

燈確實沒有接受命運，所以一直往前走，想要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但是。

太豁達了。

豁達的讓中原中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心裡的感受。

他側頭看看燈，手指屈了屈，突然想起早上燈幾乎是無法控製的淚水。

想做點什麼、想說點什麼。

可是要做什麼、要說什麼才好？

他看向海面，猶豫許久，終於道，“呐、”

呼喚的音節才剛發出半個，燈忽然輕輕的哼起歌來。

中原中也微微愣住了。

燈沒有注意到他的那半個音節，依然在輕輕地哼著歌。

沒有歌詞、隻有稍顯斷斷續續的旋律，帶著空曠的、死寂的，悲傷的感覺。

歌曲不長，他沒一會兒就停下來，轉頭對中原中也道，“這是那些白白的神明唱的歌哦。因為很好聽，我就記下來了。”

“……聽起來有點悲傷。”中原中也道。

“我也覺得聽起來有點悲傷。”燈說，“我第一次聽見是在一個軍事基地裡，本來以為還有人在，就一直順著歌聲走到另一個軍事基地裡。”

然而實際上什麼人都沒有。

那個世界已經沒有人了。

期待落空的時候，燈會想什麼呢？

中原中也這麼想著，忍不住這麼問。

“我順著聲音走，可是最後沒看見人的時候嗎？”燈想了想說，“我好像在想，基地好大、天空很藍。”

中原中也頓了頓，“……不覺得失望嗎？”

“會呀。”燈說，“可是隻有一點點。本來就很難遇見人了，世界很大、剩下的人很少，能遇見人才是不可思議的事吧？”

他是真的不在意。

也是。

能在那種地方獨自一個人行走那麼久，還能依然保有正向樂觀的心態，本來就知道什麼該去想、什麼不該去想。

他能很好的調適自己的心情。

中原中也輕輕舒了口氣，唇角無意識的勾起，“這個世界，有很多人哦。”

“嗯！”燈心情很好的說，“真好呀。”

“是啊，真好。”中原中也微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