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不知不覺下起了雪。

飯店一樓積滿灰塵的破沙發上，四名少年少女相對而坐。

“你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千戶問，“我們要去最上層。”

“我們也要去最上層。”燈說。

“也要去最上層的話、那……”千戶停頓幾秒，猶豫了會兒，還是沒有把話說完。

尤莉靜靜看了她一眼，開口道，“要不要一起走？反正都要去最上層，大家一起走比較熱鬨。”

嗚咪趴在她們旁邊睡覺，一字型的嘴巴張成了圓形，一點點的呼吸著。

中原中也在燈回答之前先道，“我們討論一下。”

他拉著燈站起身，走到飯店外的階梯上。

雪花慢悠悠飄落，細微又穩定，今天一整晚可能都不會停。

“中也，她們都是好人哦。”燈小聲的說，“可以和她們一起走。”

“我知道。”中原中也有些顧慮，“可是那個嗚咪……”

他當然也不反對一起走，如果在場的隻有兩個人類，他就會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但是那隻奇怪生物，實在讓他無法不猶豫。

不要到頭來嗚咪被尤莉開玩笑的當成儲備糧，他們卻是嗚咪真正的儲備糧啊？

“唔，嗚咪沒有牙齒，隻是用含的而已。”燈說，“嗚咪小小的，也很聽尤莉和千戶的話，不會吃掉我們的。”

雖然目前嗚咪確實是沒有再湊過來說要吃，中原中也還是稍微有點擔憂。

燈想了想，又說，“沒有一起走也沒關係。”

中原中也抬頭看了看飄著雪的天空。

他知道燈傾向一起走，但是隻要他說不，燈也不會有異議。

可是……

即便他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很長了，依然有些害怕一醒來就從燈身邊離開。

如果哪天真的發生這種事，燈還有其他同伴陪著，不是獨自一個人的話，走到最上層的機會就會更大。

他慢慢吐了口氣，不再遲疑，決定道，“一起走吧。”

聽見他們的決定，兩名少女都淺淺的露出微笑。

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的表情變化都不大，情緒變化也不大。

燈其實也是如此。

像是已經很慣於接受一些自己不理解的事物，也很慣於接受落在自己身上的命運。

即便燈是為了搏一條生路而不斷往前走，依然很坦然的面對著很有可能下一秒就降臨的悲劇。

不過，能在死寂的無人世界走這麼遠的路，或許除了因為有彼此的陪伴之外，也因為他們堅韌坦然的心吧。

嗚咪不知道什麼時候醒過來了，重複了一遍人類們的話語，“一起走。”

既然要一起走，和同伴共享資訊就是非常重要的事。

千戶道，“我們在去最上層之前，要先到‘發出聲音的地方’。”

“發出聲音的地方？”中原中也問，“什麼聲音？”

“從這個東西發出來的。”尤莉把胸前的小盒子拿起來，“現在沒有聲音。”

“有哦，有聲音。。”燈說，“很小聲，隱隱約約的。有點像是……悲傷的音樂。”

尤莉把盒子放到耳邊，“……沒有啊？”

中原中也頓了頓，“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喏。”尤莉把盒子遞過去。

灰褐色的長方形盒子一面有著作用不明的直角和直線線條，另一面則是兩個齒輪狀的旋轉鈕、一個有刻度的轉盤，以及疑似喇叭的黑灰色方格。

不是普通的盒子，是收音機。

中原中也已經有所猜測，倒是不怎麼訝異，把旁邊的天線拉起來，慢慢往上拉長，又轉了轉幾個轉盤。

收音機裡的聲音慢慢變大，能聽見細碎的雜音。

以及混雜在其中的、極輕的樂音。

但是，比起從收音機裡傳出來的，更像是“某種東西”借著收音機發出聲音。

——能非常輕易的辨認出聲音傳出來的方向。

就像嗚咪借著收音機說話時的感覺。

中原中也思考了會兒。

聲音傳出來的位置和他們要去的第六基乾塔恰好都在西北邊，跟著去一趟也沒關係。

他把收音機還給尤莉，“我們去上層之前，要去第六基乾塔看看。”

“基乾塔？”千戶問。

“嗯。”中原中也拿出地圖攤開來，“這是這層城市的部分地圖。”

千戶皺著眉，認認真真的看了幾秒，“看不懂。都是很久以前的古代字……你看得懂？”

“嗯。”中原中也模棱兩可的說，“學過。”

千戶看了看燈。

燈迷惑的問，“怎麼了？”

“你也看得懂嗎？”千戶問。

“看得懂一點點。”燈老實的說。

“……不愧是博士家的小孩。”千戶喃喃一句，沒有再問，仔細的看了看中原中也圈起來的位置，“都在西北方啊。”

“可以一起去一趟！”燈說，“聲音的方向比較近，基乾塔離我們還很遠。”

千戶頓了頓，“嗯。麻煩你們了。”

外頭的雪下的越來越大。

夜色已經很深了。

兩組剛剛決定同行的人馬，各自在飯店一樓找了個地方睡覺。

燈搭起帳篷，和中原中也一起鑽進去，關上帳篷門。

中原中也看了會兒帳篷黑漆漆的頂端，低聲道，“她們其實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人類啊。”

燈打了個嗬欠，“嗯。”

他還是一樣沒心沒肺的，多了兩個同伴也不怎麼在意的樣子，軟乎乎的說，“晚安，中也。”

中原中也無奈的笑了一下，“晚安。”

雖然兩個少女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可是中原中也還是沒有睡的很熟。

隔天早上，天才剛亮起來不久，他就醒過來了。

旁邊的燈還在睡。

中原中也順了順燈的額發，低頭親親他的額，才走出帳篷。

千戶和尤莉沒有睡袋，也沒有帳篷，在地上鋪了層防水布，蓋著同一條薄薄的棉被，兩個人頭碰著頭，還在熟睡中。

尤莉流著口水說著什麼“魚好好吃”之類的夢話，口水都快流到千戶肩膀上了。

這兩名少女……肯定也很珍視彼此，就像他和燈珍視著對方一樣。

中原中也沒有多看，走到門外的階梯上坐下，從口袋拿出煙。

最近天氣不怎麼穩定，偶爾一段時間沒下雪，偶爾會突然下起比細雪要大一點的雪。

不過一個晚上的時間，地面上就被鋪上一層潔白的雪。

樓梯上方有個屋簷，倒是免於被雪覆蓋的命運。

淺白的煙霧從他指間的香煙飄起，繚繞著往外擴散。

一支煙抽完之後，又發了會兒呆，裡面的三個人都還沒醒。

中原中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群未來人真的一點戒心都沒有。

不隻是燈，就連這兩名少女也是，一開始的戒心瞬間就消失了。

又不是認識就可以放下警惕——

算了。

他瞥了眼唯一一個醒過來、似乎想湊過來的嗚咪，目光很冷。

嗚咪縮了一下，一下子跑到尤莉放在地上的頭盔後面，躲了會兒，又探頭出來看。

……奇怪的生物。

長的潦草的很，像是簡筆畫一樣。

中原中也微微眯了眯眼，又仔細的看了看。

這麼說起來，好像在哪裡看過和嗚咪的樣貌差不多的東西。

如果沒有那四隻腳，總覺得有點像……神像？

不、等等，神像？

電子神、能吃武器的生物……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這才發現飯店一樓內所有散落在地上的子彈都不見了。

到底是什麼啊，這東西。

能說人話，看起來學習能力還挺高，也有一定的危機感應，昨天嚇了它一下，就不敢真的再湊過來。

“中也、早安。”燈迷迷糊糊的從帳篷裡鑽出來。

“早安。”中原中也暫時拋下那隻奇怪生物，走到燈旁邊，“來梳頭。”

燈乖乖坐到他前面。

中原中也低聲問，“之前怎麼和她們見面的？”

“陪博士把一些書拿給須崎先生……就是收養她們的人，因為這樣才見到的。”燈想了想，“每次去她們家，千戶都在讀書，尤莉就在旁邊玩。”

和中原中也昨天觀察到的情況差不多。

千戶在研究地圖的時候，尤莉興致缺缺的在一邊玩收音機。

是兩個非常單純的普通人。

這次的判斷基本上不會有錯了，之前把燈判斷成普通人……是因為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和自己的出生經曆類似的人。

也沒想到燈的力氣和五感都異於常人。

兩名少女醒的比較晚，在他們收帳篷的時候才起來。

尤莉若有所思的盯著他們的帳蓬，轉頭對千戶道，“小千小千，我們也弄一個那個。”

“帳篷嗎？”千戶說，“我不會搭那個。”

“學就會了嘛。”尤莉道，“在車上也弄一個！”

千戶把裝著口糧的盒子打開，隨口道，“你還沒放棄啊。之前也有說過類似的話吧。”

“誒……有嗎？”

“有啊。”千戶道，“在那個很多住宅型房屋的地方……喂、尤，彆這樣——”

她阻止的太慢了。

尤莉已經跑到中原中也和燈旁邊，盯著他們在吃的芋頭條，“我也想吃這個。”

燈看看她，又看看她後面緊張的跑過來的千戶，大方的拿了幾條出來，“這是芋頭條哦，中也和我一起做的。”

“哦哦哦！”尤莉眼神放光，“芋頭還能做成這樣啊。超好吃！”

“謝謝。”千戶很不好意思的接過來，默默拿了兩條口糧出來，“這個，也是我和尤一起做的。”

燈抬起頭，眼睛亮的不行，“你們會做口糧？！”

千戶愣了一下，“也不能完全說會，就是把材料混合在一起烤一烤……”

“我們有材料！”燈開開心心的說，“芋頭粉、糖、鹽，我們都有哦！因為不知道怎麼吃，所以一直沒動，現在一起來烤吧？”

“現在？”千戶一愣。

“嗯。”燈說，“樓上有廚房！”

尤莉嘴裡還啃著芋頭條，含糊的說，“來做來做，做好吃的口糧。”

嗚咪趴在她肩上，看著中原中也和燈，重複一遍，“好吃的。”

就這麼決定下來。

中原中也和燈把需要的材料搬下來，一個人拿了好幾個袋子，往樓上走。

兩名主廚先到廚房整理環境。

“我們也要努力學！”燈說，“學會了以後就可以自己做了。”

中原中也挑起眉，隨口道，“最上層搞不好有很多吃的，還要吃口糧？”

“學起來就是自己的。”燈說，“以後就不用麻煩彆人了。”

中原中也輕輕笑了一下，“嗯。”

廚房裡，兩名少女已經準備完畢。

“做法很簡單。”千戶說，“全部加在一起再加水，像揉面團一樣揉起來，然後分成合適的大小，放進烤箱烤。”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有點迷惑。

不是，雖然他對料理一竅不通，還是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面團是隻需要這麼點東西就能做出來的……？都不用面粉嗎？

雖然很迷惑，還是和燈一起跟著做了一遍。

還真的把面團揉出來了。

兩個力氣比較小一點的少女蹲在一起揉一個面團，中原中也和燈在另一邊各自揉一個面團。

“好有趣哦。”燈瞥了眼中原中也的，“真的變成一團了。”

中原中也也很不可置信，“是啊，真的變成一團了。”

未來的芋頭到底是什麼東西？

基因改良過的萬能糧食作物嗎？

中原中也洗了手，把燈鼻子上、臉上沾到的粉揩掉。

燈乖乖任他揩。

“好了。”中原中也道。

燈這才拿起刀子，慢慢分割面團。

中原中也看了幾秒，拿起另一把刀，也分割起另一塊面團。

他們輕輕鬆鬆把面團分割成完全等分的長方形，放在一邊等待進烤箱。

“你們在哪裡找到這麼多芋頭粉的啊？”尤莉問，“竟然還能做出那麼多好吃的芋頭條。”

千戶也道，“芋頭條是直接用芋頭烤的吧？我們之前去糧食生產設施裡找過，隻找到一個芋頭。”

直接吃都吃不夠，沒有餘裕用生芋頭做出芋頭條。

“我們也是去糧食生產設施。”中原中也道，“裡面還有很多芋頭。”

“誒——”尤莉道，“是走管子路過去的嗎？”

“嗯。”

“難道說……”尤莉轉頭對千戶道，“石井本來要說的其實是那裡，隻是她畫錯地圖了，我們才隻找到一個芋頭。”

她一臉無奈的說，“石井還真迷糊耶，難怪飛機會掉下去。”

“喂。”千戶不太開心的看她，“彆這麼說。”

“……哦。”尤莉道，“迷糊是真的。”

“所以說，她肯定也不想被你這麼說啊。”千戶道，“石井不可能連地圖都畫錯，應該是兩個不同的設施。”

燈聽著聽著，忽然問，“飛機？”

“嗯。”千戶從頭開始說，“石井是我們在下面的城市遇見的人。她一個人住在以前的軍事基地，基地裡有從古至今所有種類的飛機設計圖。”

石井有個駕駛飛機前往對面城市的夢想，也已經自製了很多架實驗用的飛機。

她在軍事基地裡，水電和食物也並非源源不絕，在一切即將枯竭之前，她必須打造出最後一架飛機，啟程前往另一座城市。

中原中也聽得目瞪口呆。

打造飛機？！

未來人這麼恐怖嗎？一言不合就造飛機？！

千戶繼續道，“她拜托我們幫忙做最後一架飛機，我們在她那裡住了一段時間，幫她把飛機打造完成。可是起飛沒多久，飛機就散架了。”

燈聽的很入迷，擔憂的問，“散架了？她還好嗎？”

“嗯，用降落傘逃脫了。”千戶說，“應該掉到更下面的城市了吧。”

“那就好。”燈舒了口氣。

千戶輕聲道，“嗯。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

肯定不會好吧。

中原中也在心裡歎了口氣。

聽起來好像沒在飛機散架中受傷，但是什麼交通工具都沒有，獨自一個人又能在終末裡活多久？

“說起來，飛機……”燈苦思冥想了一下，“我好像在哪裡看過？”

中原中也思考幾秒，率先想起來，“……工廠。在那邊看見的黑點？”

燈恍然大悟，“好像是哦，我看見的真的是飛機啊。”

千戶一愣，“你們有看見嗎？”

“很小很小的黑點。”燈說，“很快就消失了，還以為看錯了。”

“所以，我們做飛機的時候，你們也在同一個城市裡。”尤莉道，“都沒發現耶。”

“可能是走到不同方向了吧。”中原中也道。

城市太大了。

即便交通發達，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想要遇見都很困難，更何況是隻能像蝸牛一樣慢吞吞前進的現在。

隨著輕微的“叮”一聲，烤箱裡第一批口糧成功製作完畢。

一個個口糧香噴噴的擺放著，從面團的白色變成金黃色，看起來非常好吃。

燈趴在盤子前，眼睛閃亮亮的，“好厲害，真的變成口糧了。”

中原中也提醒道，“等冷了再吃。”

“嗯。”燈眼巴巴的盯著口糧，“冷了嗎？”

“才過不到幾秒，怎麼可能冷。”中原中也吐槽一句，拉住他的手，“彆急著碰。”

他緊緊攥著燈的手，過了幾秒才想到對面兩個少女，有點不自在的瞥向她們的位置，還是沒放手。

少女們正在將第二盤面團拿進烤箱烤，都沒有注意他們。

這讓中原中也自在了點，繼續抓著燈的手，直到口糧溫度降下來，才拿起一個遞給燈。

燈接過來，把口糧折成兩半，“一起吃。”

中原中也微微彎起唇角，“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