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模龐大的行政大樓有很多不同用途的場所。

中原中也看了眼牆上的牌子，念道，“第六會議室。”

和名稱相同，這也是他們看見的第六間會議室。

他打開帶著鏽痕的鐵門，和燈一起走進去。

會議室裡沒有燈光，但是落地窗的玻璃已經都消失不見，也沒有簾幔，外頭的光線完整的投射進來，已經稱得上明亮。

空間非常寬敞，數十張長桌整齊的排列在階梯狀的地板上，每張桌子後面都有十幾張椅子，至少能容納一百人。

和前幾間會議室的情況差不多，桌子上積著一層厚重的灰塵，天花板有些斑駁。

由於不是能讓人在裡頭吃東西的公共區域，桌子沒有任何櫃子抽屜，也就沒有進去搜尋的必要。

他們在門口看了看，便再次關上門。

順著會議室外牆往前走，拐個彎就是大樓的另一邊。

“都會看見呢。”燈望著長長的走廊道，“機器的屍體。”

從一樓上來之後，幾乎每一層樓都有。

眼前這個倒在走廊上的機器和底下小型的機器不一樣，即便已經休眠了，依然占據了很大的空間。

長長的四隻腳曲折的橫在走道中央，身體的正方形部份幾乎頂到天花板。

長方形頭部以絲毫沒有生鏽的鋼鐵與身體相連，歪倒在地面上，眼睛暗淡無光。

一點都不能說是安詳的姿態，不確定究竟是休眠，還是損毀在這裡。

中原中也跨過機器的腳，轉頭看向燈。

不是多麼難以跨越的障礙物，燈也順利的走過來。

“雖然看到很多機器，可是每一個都死掉了。”燈說。

“如果是機器，應該叫壞掉。”中原中也道。

“壞掉跟死掉不一樣嗎？”燈問。

“還是有點不一樣吧。”中原中也道，“死掉一般都是說生物失去生命跡象。機器不能稱作生物，不能動的話，應該是壞掉？”

“壞掉還能修的好嗎？”

“大概。”中原中也想了想道，“如果再也修不好了，或許也能說是死掉。”

“生命……”燈的聲音有些輕，“生命究竟是什麼呢？”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總覺得他問的應該是更深層的東西，斟酌著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肯定是需要珍惜的事物。”

“嗯。”燈說。

從機器的屍體經過之後，會看見校園安全中心。

這間辦公室沒有門，裡頭三面牆都設置著透明屏幕，看著很像玻璃。

底下疑似電腦的方形物體上也有類似玻璃的屏幕，但是桌上沒有鍵盤。

數張積滿灰塵的椅子整整齊齊擺放在屏幕前。

燈在裡頭左碰碰右碰碰的，什麼東西都沒亮起來。

中原中也同樣沒找到類似開關的地方，就連看起來有點像櫃子的物品都打不開。

兩個人一頭霧水的隔著房間中央的桌椅面面相覷幾秒，決定從這裡出去，直接前往下一層。

下一層樓的走廊很開闊，前方還有個小小的露台。

離他們最近的房間牌子上，寫著［賓客接待室］。

再前面一點是校長室。

這一層就隻有兩個房間。

中原中也不太清楚一般學校的辦公室配置，隻覺得作為組織領袖，這樣的配置剛剛好而已。

“校長是什麼？”燈問。

“這個學校的首領。”中原中也打開賓客接待室的門，“老師和學生都在校長手底下做事。”

燈點點頭，“就是很厲害的人。”

“差不多吧。”中原中也道，“每個能管理龐大組織的人都值得敬佩。”

賓客接待室裡有些陰暗，燈光同樣沒有亮。

中原中也走到牆邊，打算拉開旁邊的窗簾。

下一秒。

他抬頭盯緊昏暗的房間，拉著燈的手退到外面，一手迅速拿出□□，正對著門內，“誰？！”

“下午好。”

低沉的男聲響起。

原本一臉茫然的燈也嚇了一跳，從中原中也身後探出頭。

伴隨著鐵條在地上敲擊的聲音，從陰暗的賓客接待室裡走出來的，是一個快要有一人高的機械。

細細長長的四隻鐵條構成的腳，由身體上的兩個長方體往下挪動之後延伸出來，不知道怎麼支撐著站住的。

身體邊角的長方體，以長長的鐵連接著探出來，側面兩個圓圓的眼睛亮著光，正前方小小的圓形凹陷也亮著光。

中原中也帶著燈又退了一步，“你是？”

燈雖然也有些戒備，同樣單手握著槍柄，可是眼睛放光，非常好奇，小小聲的說，“機器在說話！”

“我是負責管理校園的自律機械。”機械絲毫不介意指著自己的槍管和他們戒備的態度，語氣溫和平靜，“請安心，我不會傷害你們。”

中原中也模棱兩可的道，“哦？”

“我不具備防衛功能。”機械道，“如果面對的是有攻擊性的外來者，會通知警備機械處理，可是……”

“可是？”

“已經無法運作了。”機械的聲音依舊很冷靜，“這間學校尚在運作的機械，隻剩下我而已。”

中原中也盯著機械幾秒，暫時把槍收起來。

感覺不像在說謊，可是機械和人本來就不一樣，或許也會判斷錯誤。

他沒有完全放下戒備，後面的燈看了看他，又看看機械，也收起槍，乖乖的沒有動。

空氣一時有些安靜。

機械打破沉默，“我剛才已經將賓客接待室整理完畢，兩位想進來看看嗎？”

它……他沒有嘴巴，聲音雖然是從頭部的位置發出來的，可是用眼睛看的話，對中原中也來說依然沒有什麼“說話”的感覺。

他沉默了一下，沒有拒絕，“嗯。”

機械轉過身，走進賓客接待室裡。

接待室的燈光亮起來。

中原中也停頓片刻，才提步跟進去。

接待室很大。

明亮的燈光照在柔軟的淺褐色沙發上，中央的桌子乾乾淨淨，窗戶旁邊的白色窗簾隨著微風飄揚。

和其他積著灰塵的地方很不一樣。

“好乾淨。”燈心直口快的道。

“接待室上面的樓層都已經清掃完畢。”機械道。

中原中也摸摸剛打掃過，還纖塵不染的沙發，沉吟一會，抬頭問道，“這裡都發生過什麼事？”

“你問的是接待室，還是這所校園？”

“都是。”

“接待室的監控影像不能讓外來的人翻閱。”機械道，“不過，校史室就在樓上，我能帶你們上去。”

中原中也鈷藍的眼瞳靜靜注視著機械幾秒，答應道，“好。”

這是他在這個世界看見的，除了燈之外唯一一個會說話的東西。

似乎知道不少事，搞不好可以從他口中知道一點這個世界的事情。

中原中也牽住乖乖跟著走的燈，目光從校長室門口滑過去。

校長室不知道有沒有食物，晚點得再回來搜尋看看才行。

既然機械沒有警備功能，就代表就算他不希望他們四處翻箱倒櫃，也沒辦法阻止。

不過……

中原中也秉著良心，還是告知一聲，“我們晚點會繼續在這棟大樓尋找食物和可用的東西，你知道哪裡還有食物嗎？”

“公共區域沒有食物了。”走在前面的機械回答，“人類的私人抽屜和櫃子不在我的管理範圍之內。”

“沒關係嗎？”燈問，“你打掃的很乾淨，我們卻把環境弄亂。”

“沒關係。”機械道，“清掃環境本來就是我的職責之一。”

中原中也挑起眉，“那麼，外來的人能隨意翻找教職員工的櫃子？”

“按理來說不可以。”機械道，“我沒看見就可以。”

中原中也：？

也太懂變通了點。

兩個人跟著機械來到電梯門前。

機械從身體的另一個角伸出一根細細的鐵，按了一下電梯的按鍵。

電梯本來就停在這一層，鐵灰色的門無聲開啟。

機械走進去。

中原中也拉住想要跟進去的燈，有點猶豫。

“不用擔心。”機械道，“這部電梯我才剛維護過，非常安全。”

“是嗎？”

“是的。”機械道，“原本電梯維護是交由建設機械處理，不過校園的建設機械也已經停止運作，隻能由我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這樣啊。”

竟然是由不專業人士維修的嗎？！

“我的部份職責也有維修校園物品。”機械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況且電梯本來就沒有壞，基礎維護不算困難，請放心搭乘。”

總覺得這個機械好像聰明的過分了。

中原中也想。

這就是書上說的，“共感”嗎？

既然都已經決定相信機械的跟到這裡來了，他還是帶著燈走進電梯裡。

電梯整體是鐵灰色的，除了門之外的三面都是鏡子，倒是不會顯得太過逼仄。

機械按了一下標示著15的按鍵。

燈好奇的打量著這個神奇的小空間，上下左右都環顧一遍，“電梯好厲害。”

中原中也應道，“是啊。”

他稍微把注意力從機械上挪開，看向鏡子裡的自己。

狀態還不錯，不過稍微比在橫濱時瘦了點。

……畢竟有一頓沒一頓的，會瘦也理所當然。

燈四處碰碰，摸了摸旁邊的扶手，看著不斷上升的數字，“我們真的在上升？”

“真的。”中原中也道。

機械靜靜地聽著他們說話。

電梯速度很快，又很安靜，過了幾秒，電梯門再次開啟。

外面的走廊就沒有校長室那層那麼開闊了，不過同樣帶著可以休息的小露台。

燈看著外頭確確實實變高變遠的風景，驚歎道，“真的到樓上來了。”

機械慢慢往前走，“校史室的入口就在前方。”

掛著鏽蝕金屬牌的校史室，門板已經消失不見。

裡頭除了木質長椅之外，隻有數個玻璃幕牆。

機械走到牆邊，打開一個小門，在裡頭不知道操作了什麼，下一瞬，無數彩色的相片出現在玻璃幕牆上，就連沒有幕牆的空氣中都出現清晰的影像。

像是真正的照片被放在看不見的介質中一樣。

中原中也震撼的看著眼前堪稱科幻的景象，一時有些失語。

燈並不理解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技術，反而接受的很快，隻是靜靜地說，“……好多人。”

機械回答，“從學校建立到現在，所有的影像資訊都在這裡。”

畢竟是校史室，裡頭沒有多少太生活化的痕跡，不過無數人群的身影，依然讓燈看的津津有味的。

“……這是什麼？”

其中一張照片上有個被圓形框住的箭頭。

燈好奇的伸手碰了碰。

——“第三十屆畢業典禮，正式開始！”

清脆的女聲突然響起。

“動起來了……？”燈瞪大眼，有點猶豫的問，“這是……影、片嗎？”

“……啊。”中原中也應道，“是影片。”

影片中，鼓掌的聲音回響在校史室內，熱熱鬨鬨的場景映在燈異色的眼瞳裡。

燈喃喃著道，“這麼多人，都去哪裡了？”

機械臉部正前方和眼睛下方的圓點交錯著亮起光，“我不知道。很久以前的某個休息日，外面發生了戰爭，從那之後，就沒有人再進到校園裡來。”

燈回頭看他，“就隻剩下機器？”

“是，就隻剩下機器。”

燈看了看手邊的照片，又望向自律機械，“機器都是做什麼的？”

“很多。”

機械把腳收回長方形的身體內部，又收起頭，讓自己變回一個板子的形狀，聲音從板子裡繼續傳出來。

“總體來說，維持都市運轉、協助人類生活，就是我們機械的共同職責。”

燈坐到機械附近的長椅上，想了想，“直到死、壞掉為止？”

“沒錯。”機械說。

燈安靜幾秒，忽然道，“你就像活著一樣。”

機械頭部的小圓點又交錯著亮起光，“這要看你們怎麼定義生命。”

“生命是什麼？”燈問。

“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定義。”機械道，“在不同的領域也會對生命有不同的看法，我不能隨意的回答你。”

中原中也站在燈旁邊，突然可以理解為什麼早前看見的書，會以“機械生命”來稱呼自律機械了。

確實就像活著一樣。

這是……生命。

機械生命。

他看向對他來說稱得上科幻的場景，以及擁有高度智慧的機械，直白的問，“維持都市運轉，指的是階層都市？”

“階層都市、都市裡的城市，都是由我們負責基礎運轉。”機械說，“很久以前，人類選擇脫離地球原有的法則，建立起階層都市。”

他似乎明白中原中也想聽什麼，繼續道，“一部份機械負責維持都市基盤殼層內的基礎設施，讓人類能擁有生存所需的水、空氣，以及一切能源；另一部份則是在城市裡協助人們的日常生活。”

中原中也沉默下來。

燈問道，“就算都沒有人了，也要繼續嗎？”

“人類存在與否和我們無關。”機械耐心的說，“比如，我的職責是管理校園，即使人類都消失了也不會改變。除非校園的所有大樓都倒塌、廣場消失，我的職責才會消失。”

“職責消失，會死掉嗎？”

“不會。但若是我的職責消失，我會選擇休眠。”機械說，“不過，校園消失會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就會先死去。”

五顏六色的照片和無數沒有開啟播放的影片，靜靜飄在沉寂的空氣中。

“人類好像有點過分。”燈說。

中原中也也有同樣的感覺。

但是，真要問的話，他們都說不出具體的原因。

大概是……和機械“共感”了吧。